第十章
文太公坐在桌前查看賬簿,文六順站在一旁,指著賬簿上的內容低聲向他解釋什么。
蘭蘭出現在門口,恭敬地喊了聲:“太公。”
文太公和文六順都抬起頭看到蘭蘭,文太公向文六順示意退下,文六順合上賬簿,退出門外。
文太公:“進來吧。”
蘭蘭跨過門檻,來到桌前站定。
文太公不疾不徐的語氣問:“蘭蘭,你來這里,有啥子事?”
蘭蘭點頭急切地:“太公,我想問問,您把我姐關起,打算咋個處置她?”
文太公卻不回答,反問:“你姐姐的事,想必你做妹妹的也曉得一二。那你先講講看,田田喜歡的那個人,是哪家的后生?是個咋樣的人?”
蘭蘭遲疑片刻,終于還是老實回答:“是我爹的徒弟,叫冉天放。天放哥爹媽過世早,我爹把他拉扯大,我們從小就在一起。”
文太公慢慢點了點頭:“終日守在一起,自然比別個多些親近,這也難怪。不過,你爹為啥子沒把你姐許給他?”
蘭蘭一愣:“……我也不曉得。”她又急忙緊接著問:“太公,您不會怪罪天放哥吧?”
文太公:“這個嘛,還沒想到那些。”
蘭蘭放心了,卻又忍不住追問:“那,太公,那您會原諒我姐,放她出去嗎?”
文太公:“文家在羅龍鎮幾百年才豎起名聲和規矩,田田就這樣沒輕沒重想打破規矩,還削了文家的面子,你覺得我該原諒她哪一樁?”
蘭蘭聞聽,心里更有數了。
文太公嚴厲地:“要是旁人,文某早就重罰他了!但要是做文家媳婦的人,那就先教她懂得文家的家規,謹守本分,以后都不再動那些妄念。”
蘭蘭終于下定決心:“那,請太公留下我姐,讓她斷了那些妄念!”
文太公聽出她話里的意思,一抬眼盯住蘭蘭,慢慢地:“這么講她現在還沒搞醒?還存著別的想法?”
蘭蘭:“是。姐姐想要和天放哥逃跑,天放哥會來文家帶走她。”
文太公連忙:“啥子時候?”
蘭蘭:“今晚。”
文太公皺眉:“今晚?”片刻,文太公放下茶碗,淡淡地:“我曉得了。這事你做得很對,現在你去吧,記得莫走漏風聲。”
蘭蘭遲疑:“太公,您會攔住他們吧?”
文太公:“莫擔心。下去吧。”
蘭蘭終于松了口氣,點頭,轉身離去。
文太公原本平淡的神情變得很生氣,召喚外面的文六順:“六順——”
文六順立刻來到他面前,垂手聽命。
文太公:“去,把大少爺叫來,今晚文家要搞些名堂。”
楊巍山在自家院墻邊劈柴,任三妹往院中繩索上晾曬衣服,冉天放挑著兩桶水進了院子。
任三妹一看,有些奇怪:“天放,你急著擔水做哪樣?廚房的兩個大水缸都讓你灌滿了。”
冉天放支吾:“師母,這會兒沒得啥子事,我就多擔幾桶,早晚也得用嘛。”
任三妹:“哦,也好。”
冉天放挑著水進廚房后,很快手里拿著一張毛巾又出來了。冉天放到院墻邊攔著楊巍山,遞上毛巾,把他手里的斧子接過來。
冉天放:“師傅,您歇著,我來。”說著就掄起斧子,利落地劈柴。
楊巍山用毛巾擦了擦臉,叮囑:“莫太費力,留些勁兒,還要練花燈呢。”
冉天放:“我曉得,師傅。您放心,誤不了練功。”
楊巍山欣慰地點點頭,走開。冉天放看著楊巍山的背影,神情有些愧疚,但他并沒有遲疑,繼續低頭揮動斧子劈柴。
楊巍山走到任三妹身邊,任三妹朝他使了個眼色:“天放這是咋個了?盡搶著干活兒。好像恨不得一口氣把所有事都干完。”她頓了頓,說:“我看,自打田田從虎幫又回到文家,他就不大對勁。”
楊巍山嘆息:“其實我都曉得,他手上那些傷就是去虎幫救人弄的,怕我們擔心才沒承認。”
任三妹不忍地:“她爹,你好好勸勸,從沒見過他這樣,我看著心疼。”說完搖搖頭,端著大木盆進屋去。
楊巍山想了想,向冉天放喊:“天放,莫劈了,過來歇著,師傅有話跟你講。”
冉天放停下,滿頭大汗地走到楊巍山身邊坐下。楊巍山扯起毛巾替他擦汗,冉天放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自己擦。冉天放:“我自己來。”
任三妹又端著茶壺和碗出來,放到他們面前的石桌上。冉天放趕緊接過茶碗,替楊巍山和任三妹先倒了兩碗。
任三妹看著冉天放嘆息,勸他:“鐵打的身子也有累的時候,莫急,先喝口涼茶去躁火。我曉得你心里憋屈,但你莫怨。其實你當初講、講拼了命也要對田田好,這話我聽了很歡喜,要不是老天爺捉弄人,我們一定把田田許給你了。”
楊巍山也說:“天放,你師母說得對。有些事呢,過去就過去,莫多想,眼下你以為是過不了的坎,其實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過日子得往前看,我跟你師母把你當兒子一樣,往后把楊家班交給你,再你找個好媳婦……”
冉天放早已聽得愧疚萬分,急忙截住楊巍山的話:“師傅您別說了,我……”他突然跪在地上,鄭重地向楊巍山和任三妹磕了三個頭。
楊巍山和任三妹趕緊制止。楊巍山:“天放,快起來!你這是做哪樣?”
冉天放強忍住哽咽:“師傅,師母,跟在你們身邊長大,是我的福氣,十六年養育之恩,天放恐怕這一世都報答不完。往后……我不想別的,就想你們都注意身體。夏天水急、冬天水涼,師母去河邊要多當心些;師傅也莫再跟別的花燈班逞強,在我心里師傅永遠是最好的,整個青眉縣沒有哪個比得上您。”
任三妹直擦眼淚,楊巍山一把將他拉起,也是心情激動。
楊巍山:“好,好!莫講這些了,只要一家人都平平安安,比啥子都強。”
冉天放看著他,又看任三妹:“師傅、師母,天放若是有哪樣做得不好,讓你們……讓你們難過,還望你們莫給氣到,有啥子事,盡管罵我就是。”
楊巍山:“這是哪樣話,越講越糊涂。師傅只巴望你更好,你要是不想讓師傅失望,就振作起來。”
冉天放按捺住復雜的心情,只能點點頭。
明月掛在天空,清輝灑在寂靜的羅龍鎮街道上,家家已經關門閉戶,一個身影朝文家的方向疾步走去。
那個身影走近文家大門,抬起頭來,月光下正是冉天放的臉。
文太公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閉目養神,手指一下一下輕輕敲擊著桌面,不疾不徐,看不出是喜是怒。
站在文太公身側的文六順見他一直默不出聲,不禁低頭察言觀色,隨后又望向門外黑沉的夜色,隱有擔心。
文家后院虛掩的門被輕輕打開,冉天放閃了進來,一貓身,躲進了花木叢,在花木樹影的掩護下,繼續向院內潛入。
冉天放爬上墻頭,他靈活迅速地一個跟斗翻身下墻,機警地貼在墻根,見四周沒人,他又一個縱身,翻過另一道墻,消失不見。
田田在閣樓上推開窗戶,探身向下看了看,樓下面沒人。
田田立刻返身到床邊,拿出用被面、被單和衣服打結連成的繩子,她扽了扽繩子,感覺繩子很結實。
田田將繩子的一頭綁在床腳,其余的捋到窗口。
繩子一端被扔出窗外,田田拉著繩子利落地翻窗滑下。
蘭蘭獨自坐在偏廳內的桌前,展開筆墨紙硯,一筆一劃寫“靜”字,她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
一陣風吹來,窗戶“吱嘎”作響,蘭蘭一下驚起,慌張地就向門口張望。
門外什么都沒有,桌上的紙卻被風吹得滿屋散落。
冉天放從藏身的暗處走出,接住從閣樓上滑繩而下的田田。
田田喜悅地:“天放哥!”
冉天放拉起她的手:“跟我走,怕嗎?”
田田笑著搖頭。兩只手緊緊交握。
兩個打著哈欠、提著燈籠的文家家丁走過。
片刻,田田和冉天放相攜的身影從隱蔽的地方冒出來,悄然拐進一道院子。
夜色下,田田和冉天放的腳步急促向前奔跑。
田田和冉天放已來到后院門口,勝利在望的喜悅使他們相視一笑。
冉天放上前打開院門——
文孝禮冷峻的面孔赫然就在眼前,他身后火把林立,家丁們舉槍一字排開,堵在門外。
田田和冉天放驚訝萬分,都愣住了。
文孝禮命令:“拿下!”
“嘩啦啦”他們身后又跑來一隊家丁,舉著火把,端著槍,堵住了后路。
冉天放護著田田倒退一步,戒備地看著文孝禮。
院門內外被火把映照得通明亮堂。
蘭蘭望著偏廳門外的漆黑一片,不安地捂著心口,退了幾步。
她跌回桌前,再承受不住百感交集的沖擊,趴在桌上“嗚嗚”哭出聲來。
堂屋內,文太公睜開眼,問文六順:“六順,你說,倘若是一艘江船遭了水,裂了縫,該咋個辦才好哇?”
文六順不明就里,遲疑地:“那就……換條新船。”
文太公搖頭:“換新船也不省心,船裂了就扔不是個好辦法。”他湊近文六順說:“得刷桐油。刷上桐油,不再漏水,那不又是一艘好船了。”
文六順恍然,試探著問:“老太爺,您親自去看看?”
文太公點頭:“要得。”他站起身,朝屋外走去,文六順跟在身后。
田田一看眼前陣勢,索性挺起腰板,攤開說話:“大少爺,我要離開文家,和天放哥在一起,求你放我們走吧。”
文孝禮連聲質問:“放你們走?你和他?你曉得自己在做哪樣嗎?”
冉天放:“莫說廢話,你想咋樣就直說!”
文孝禮一槍指著冉天放的腦門:“閉嘴!沒你講話的份!”
冉天放:“是男人你就沖我來,難為女娃算啥子本事?”
文孝禮:“我叫你閉嘴,莫以為我不敢開槍。”
田田突然上前,拼命擋在冉天放面前:“等等!”
文孝禮怕誤傷田田,立刻收回舉槍的手,看向田田:“你不要命了?!”
田田看了看前后的家丁,局勢強弱明顯。她懇求文孝禮:“大少爺你就放我們走吧!我和天放哥,要不是因為文家的紅帖,早就成親了。”
文孝禮忍著慍怒:“可你畢竟沒嫁給他,你現在進了文家的門,往后要做的只能是文家的媳婦。”
冉天放沖動地:“休想!她是我的人,不嫁別個!”
文孝禮冷冷看著冉天放,一揮手。
家丁們一擁而上,一陣拳打腳踢,冉天放努力掙扎……
田田看在眼里,很是心疼地喊著:“天放哥,天放哥……莫打了……”
冉天放寡不敵眾,被扭住雙臂不能動彈,徒勞地掙扎著。
田田急忙撲上去護冉天放,卻被其他兩個家丁拉著不放。
冉天放被打得嘴角流出血。
田田回身求文孝禮:“大少爺,莫傷天放哥!不是他的錯,是我讓他帶我走的,要罰就罰我吧。你快放過他!”
冉天放大喊:“田田,莫求他!”
文孝禮決絕地:“不錯,求也沒用。莫說他是要帶走文家的人,就是換了其他人,在羅龍鎮也容不得這種事發生。私奔者,浸豬籠沉潭,死罪!”
田田噗通一聲跪下:“不!大少爺我求你,只要你放過他,救命之恩,我楊田田會謝你一輩子。”
文孝禮看著田田:“我不要你謝我,我要你不走,一輩子也不走。”
田田愣了。
家丁們對冉天放狂揍,冉天放已經滿臉是血。
田田哭著:“天放哥……”她爬到冉天放面前,哀求著家丁們:“別打了,你們要打死他了,求你們別打他了。”
家丁們不理會,只是把田田攔在一邊,繼續對冉天放拳打腳踢。
田田扭頭,心痛得下了決心:“好,我答應你。”
文孝禮立即抬手示意,家丁們果然停手了。
田田流著眼淚:“大少爺,我答應你不走,一輩子不離開文家。你可以放他走嗎?”
冉天放拼命掙扎,大叫一聲:“田田……”他暈了過去。
田田:“天放哥……”
文孝禮:“你能大聲些,讓大家都聽到嗎?”
田田哭著大聲說:“我不離開文家,一輩子都不離開!”
文孝禮下令:“放人!”
家丁們拖著冉天放出了后門。
文孝禮把田田扶了起來。
文太公在角落里看到這一幕,搖了搖頭:“孝禮對楊家妹娃動真心了。”
文六順笑了:“這是好事啊老太爺,依大少爺的性子,一向也看不上哪家女娃。”
文太公淡淡地:“可他不該心軟,那個跑掉的后生不除,將來必定再興風波。”
文六順一愣:“您的意思是?”
文太公:“我不允許有人冒犯文家的名聲和威望。去,你帶上些人把事情辦了。”
文六順:“是。”
羅龍鎮石板路上,冉天放的傷勢較重,腳步蹣跚。忽然,后面一陣腳步聲,冉天放邊跑邊回頭看。
文六順帶著家丁高舉火把,緊追在后。
冉天放路過一個窄巷,想了想,改變方向,躲了進去。
很快文六順帶著人跑來,他左右看看,指揮家丁繼續向前追去。
冉天放踉蹌地跑在山路上。待他再回頭看時,感覺身后已沒有追兵。
冉天放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而遠處,追兵也在這條山路上鍥而不舍地逼近。
田田端坐在閣樓的床頭,片刻,門打開了,蘭蘭拿著些水果進來了。
蘭蘭有些不自然:“姐,這是大少爺讓我送來給你的,看他對你多好。”
田田盯著蘭蘭嚴肅地:“是你,對不對?”
蘭蘭手一頓,不答,把水果放在桌上。
田田:“千算萬算,唯獨算不到你會告密。好,你這妹妹當得好哇。”
蘭蘭有些愧疚,但還嘴硬地頂回去:“這樣有啥子不好,免得大家都不安生。”
田田:“我咋個讓人不安生?我走我的,礙著誰了?”
蘭蘭努力辯解:“你以為你們能走得脫,文家會放過你們嗎?你們肯定逍遙不成,流浪在外的日子也不會好過。還有,你就不想想我們爹媽以后咋個抬頭做人?現在雖然是對不起你,但我一點也不后悔。”
田田生氣又傷心,揭穿她:“莫講那一堆好聽的,到底是為了啥子,你心里最清醒!”
蘭蘭無言以對,索性認了:“沒錯,我就是不想讓你和天放哥在一起!我從小就歡喜天放哥,可是天放哥歡喜的卻是你。他親口跟我承認了,他一下子變得離我好遠,我心里有多難過多絕望,你曉得嗎?”
田田默默聽著。
蘭蘭:“既然他不肯帶我走,不肯跟我在一起,那我也不要他和你在一起。你是我姐,你們要在一起,我會難過一輩子的。”她一股腦把心里的委屈都倒了出來。
田田:“那你就忍心告發我們?你曉得天放哥被打成啥子模樣,他都快被打死了,你好狠的心!”
蘭蘭也留下眼淚:“我也不想這樣,我咋個忍心這樣對天放哥呢?好在他現在被放走了,都過去了。”片刻,她擦了下眼淚,心情平靜地:“姐,我們進了文家就休想出去,除非是文家不要我們。我對天放哥……已經死心了,我打算嫁進文家。我勸你也莫再想那不該想的事,好好做文家的媳婦吧。”
田田不語,蘭蘭站起來,轉身出去了。
門又重新鎖上,田田沉默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