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文太公笑意滿面,看著堂下坐著的兩對人。
田田和文孝禮坐在一側,蘭蘭和文孝義坐在另一側。
文六順將一張紅色單子遞給文太公:“老太爺,這是備下的聘禮,請您核對。”
文太公接過禮單:“記住這些都是雙份,今天就送去川河寨。告訴楊班主,我對兩個媳婦很滿意,她們的陪嫁田就由文家來出。”
文六順:“是。”
孝禮和孝義都面露喜色,田田和蘭蘭卻各懷心事。
文太公轉對田田:“田田,前幾天關起你的事莫怪太公。今天,孝禮選定了你,你也接了紅花,你以后就是文家的大少奶奶了。這個家早晚要交到孝禮和你的手上,到那時,你就是文氏一族的主母。”他把“你”說得很重。
田田靜靜地聽著,孝禮含情地望了田田一眼。
蘭蘭卻不以為然地瞥了田田一眼。
文太公意味深長:“我巴望你嫁進來以后,好好跟孝禮過日子,好好持家,早生貴子,延續香火,把那些個過往的不著邊際的事情都忘記,我文家是不會虧待你的,聽清楚了嗎?”
田田感覺到了這番話的分量,她只有點頭。
文孝禮卻很開心。
文太公:“還有蘭蘭,你嫁給孝義也是天意,你們是姐妹兩個嫁給了兄弟兩個,緣分啊。你以后多聽大少奶奶的話,凡事有商有量,曉得嗎?”
蘭蘭點頭:“曉得。”
孝義掩飾不住地樂呵。
文太公接著和顏悅色起來:“田田、蘭蘭,一會兒你們都隨六順回川河寨。往后恐怕沒那么多機會回娘家,就趁待嫁這幾天,好好孝敬你們的爹媽。我會派手腳麻利的人幫你們做準備,到了選定的吉日,文家就去迎親。”
田田和蘭蘭站起來:“是。”
文太公:“孝禮,你帶隊護送,都下去準備吧。”
文孝禮和文孝義:“是,阿公。”
看著他們都走出后,文太公向文六順低聲吩咐:“田田這個女娃腦子太靈光,我怕她心還沒有定。你再叫些人,把楊家守起,莫出紕漏。”
文六順明白,點頭:“老太爺放心。”
茶樓外。臨江的河街上,布滿了很有特色的吊腳樓。
茶樓內。的一樓散席人聲鼎沸,二樓隔出幾個雅間,相對安靜了許多。
幾個戴斗笠的人盡量不引人注意地上了樓,來到角落的一個雅間。
“叩叩”響起敲門聲。門打開了,門外戴著斗笠的人抬起頭來,正是天弓虎、李威和倉滿帶著兩個抗箱子的匪兵。
雅間門口。門里的海有力趕緊讓到一邊,做了個請:“請!”
李威和倉滿分別看了看四周,擁著天弓虎迅速走進雅間。門又關上了。
雅間內。這里很寬敞,一張古色古香的茶桌上已擺滿豐盛的茶點。
坐在桌旁的海鎮長起身相迎,拱手一禮:“久仰虎幫大刀把子威名!”
天弓虎回禮:“海鎮長是羅龍鎮的父母官,勞駕迎我一個草莽。實在當不起!”
海鎮長笑:“呵呵,大刀把子大駕光臨,海某豈敢怠慢。快請上座!”
天弓虎:“海鎮長客氣。請!”
一眾人紛紛入座,兩個匪兵放下箱子,守在門口處。
天弓虎向海鎮長:“我天弓虎一介粗人,講不來斯文,就不說那些繞彎彎的話了。今日前來拜見父母官,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海鎮長點頭:“海某在羅龍鎮行公仆之責多年,對虎幫俠義多有耳聞。大刀把子不妨把話往亮堂了說。”
天弓虎:“好,那我就直說。這些年虎幫的刀口子使得不利索,被文家占了欺頭,寨里的兄弟都得縮起腦殼過日子。所以,虎幫有意借海鎮長的官威,弄幾條槍,壯壯腰桿子。”
海鎮長故作為難狀:“哦,這個事啊,不瞞大刀把子說,我手下的鄉團是有些槍,但那都是照政府的編制配發。就算我有心幫你,也勻不出多的來呀。”
天弓虎笑起來:“哈哈……你太謹慎了,只怕是還有某些顧慮。來呀……”
兩個匪兵將箱子扛了上來。
天弓虎上前,一邊打開箱子,一邊注意海鎮長的神情。
兩個箱子分別裝著銀元和珠寶。
海鎮長忍不住眼睛一亮:“大刀把子這是啥子意思?”
天弓虎已心中有數:“父母官,我曉得你門多對子多,虎幫這點事,難不倒你。這些就是我的訂金,請你先收下。”
海鎮長笑而不答,看著天弓虎。
天弓虎見他松口,也笑:“今天高興,我不妨再給父母官一個許諾。那文家再了得,各家也有一畝三分地。往后只要是海家關照的生意,我虎幫都收刀放行,八卦嶺這條路就好比你家后院。”
海鎮長點頭:“大刀把子如此爽快,那海某也推脫不得了,自當鼎力相助。”
天弓虎拱手:“有勞!”
院壩里,一些人捧著禮盒和衣服等進進出出,或在樹上、門上掛紅綢。
任三妹滿面喜色地往一扇門上貼囍字,但很快有人來幫她弄好。她沒事可干,走到正在收拾雜物的楊巍山身邊坐下。
任三妹笑:“沒想到文太公心腸熱,派這樣多人來幫忙,倒省了我的事。”
田田走出來,幾個文家人同時看了看她,她不自在地走到楊巍山夫婦身邊坐下。田田抱怨:“派這樣多人來盯住我,這哪里是待嫁,簡直就是看犯人……”
任三妹趕緊制止她,小聲地:“好了,凡事多往好處想,人家也幫了我們不少忙。田田,你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妹娃,要記起,往后到了文家,住一個屋檐下的都是自家人,哪個都莫怠慢,曉得嗎?”
田田嘆息,為不讓母親擔心,還是點了點頭。田田湊近楊巍山,小聲試探:“爹……您曉得天放哥在哪兒嗎?我回來咋個都沒看到他?”
楊巍山抬頭看了她一眼:“他能安穩呆在家嗎?鬧出那樣大動靜,還被文家抓住,你莫以為我不曉得。”
田田有些愧疚,又擔心地問:“爹,可天放哥已經逃出來了,他沒有回來嗎?”
楊巍山:“沒回來,寨子里也沒見他人影。我看,他是怕連累我們和鄉親,到外頭哪處躲起了。”
田田皺起眉頭思索。
楊巍山和任三妹對望一眼,任三妹接過話,規勸田田:“田田,左右折騰也改變不了啥子,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你就收收心,嫁到文家好好過日子吧。”
田田心不在焉地:“嗯。”接著又不死心地:“你們真不曉得天放哥在哪兒?”
楊巍山有些生氣,壓低聲音訓責她:“莫說不曉得,就是曉得又哪樣?我不會由著你胡鬧。你和天放讓文家下不來臺,文太公沒有追究你,還好好送你回來待嫁,說明人家給楊家留了天大的面子。做人要知足,往后你都莫再起那歪念頭。聽到沒?”
田田不敢再多說,只得應聲:“我曉得。”說完,低頭回屋去了。
楊巍山夫婦看著她的背影,搖頭。
蘭蘭從一邊走過來,她看了看田田進了屋,鬼機靈地湊到父母身邊。
蘭蘭小聲問:“爹,姐姐是問天放哥的事嗎?天放哥到底在哪兒?”
任三妹戳一下她的額頭:“你也莫問。”
“媽——”蘭蘭捂著頭,撅起嘴。
任三妹笑著把她摟進懷里。
腳步踩著樹葉“嚓嚓”響。
楊巍山拿著一桿獵槍,背著一個沉甸甸的袋子走在茂密的林中。
他爬上坡,一個山洞出現在面前。
洞口前掃得很干凈,沒有雜草和落葉,地上用樹枝支起一個吊爐,燒著水,旁邊堆著幾只獵回的兔子和山雞。
楊巍山把袋子擱在洞口,想了想,把背上的槍也擱在了洞口,并幫忙往吊爐下添了一根柴。做完這些,楊巍山最后看一眼山洞,嘆息一聲,轉身離去。
一會兒,洞里走出個人,正是冉天放。他邊走還邊試著揮了揮手中一根大木棒,看樣子準備用那個打獵。
冉天放發現了擱在地上的袋子和槍。他趕緊拿起槍看了看,又松開袋子口,發現里面是米,上面還有一小紙包鹽巴。冉天放立刻往外走了兩步,向四周張望。
遠處的樹木縫隙間,依稀還能看到楊巍山的背影,正一步步往山下走。
冉天放看著師傅的背影,感動得握緊了手中的槍,輕聲哽咽:“師傅……”
“啪”木箱蓋子揭開,露出里面一條條躺在谷草上的長槍。
李威伸手拿出其中一桿,一拉槍栓,托在手上對著廊柱,又轉向門外,做姿一通瞄準。
“給我一條!”“還有我!”哄鬧聲中,其他匪兵也紛紛從箱子里撿起槍,拿在手上擺弄,個個是神情喜悅。
倉滿笑著吼他們:“搶啥?個個都有!一群上不了臺面的瓜娃子,硬是鬧騰。”
“哈哈哈哈”天弓虎看著手下們興奮的樣子,很是得意。
倉滿走到天弓虎身邊:“大刀把子,現如今我們的家伙也齊全了,弟兄們有底氣跟文家叫板。這幾天文家準備婚禮,防備多半顧不上周全,不如趁這個時候打他個措手不及,干脆把碼頭搶過來。”
天弓虎一拍桌子:“好!”他站起身,向一眾手下喊:“兄弟們,有槍的感覺,咋樣?”
眾匪大喊:“強!”
天弓虎:“那好,我們就立起刀把子,和文家大干一場。這回,我還看不上他區區一條鹽路,我虎幫要翻了文家的天,取代他,做羅龍鎮的老大!”
倉滿:“兄弟們,扎起!”
眾匪振臂舉槍向上,高呼:“扎起!”
堂屋。女娃們如泣如訴的歌聲傳來:“忽聽金雞一聲叫,好像亂箭穿我心,嗩吶吹起‘娘送女’,鎦子打起‘大開門’……”
歌聲中,田田一語不發地坐在窗邊,頭扭向窗外,仰望月亮。
蘭蘭和幾個陪唱的女娃坐在床沿,妝臺旁,一起唱歌:“嗩吶一聲淚一滴,扯娘羅裙扯爹衣。苦命女兒送上轎,親生骨肉兩離分……”
一個女娃見田田始終沉默,好心提醒她:“田田,你還是唱吧,出嫁前不唱哭嫁歌,往后要遭人笑話的。”
田田回頭勉強一笑:“我嗓子不舒服,不想唱。”
蘭蘭知道田田在找借口,有些生氣:“行了,大少奶奶不唱就不唱。”她對幾個女娃說,“我們唱大聲些。”
于是,女娃們的歌聲又起:“哎呀我的爹,哎呀我的娘,畫眉難舍翠竹山,鯉魚難離舍養魚塘,金鉤吞下肚,牽心又掛腸……”
田田觀察著,見眾人沒有注意她,便起身匆匆走向院門。
院子。田田拉開大門,外面文家派來的婦人問:“大少奶奶有啥吩咐?我替你去辦。”
田田:“別喊我大少奶奶。”
文家婦人:“是。那,你要吩咐啥事?”
田田:“我……去走走。”
文家婦人:“好的。”她轉身拎起一盞燈籠,“我給你照著路吧。”
田田無奈又氣惱:“……你!”她退回去把門關上,想著辦法。
冉天放來到楊家,在楊家籬笆院墻旁的竹林里藏著,他緊緊盯著楊家院子。
院門口有文家的守衛在那里晃悠。
冉天放拿起了咚咚喹,吹了起來。
正往堂屋走的田田一聽到咚咚喹的聲音,立即警覺,又聽了聽,變成了驚喜。她馬上四下張望,最后走到了后墻的位置。
田田貓下腰往墻邊弄著石頭,她變得很急促,試圖踩在上面翻墻出去。
突然,一只手把她從石頭上拉了下來。
田田抬頭:“蘭蘭?”
蘭蘭低聲卻嚴厲:“你要做哪樣?”
田田:“我要出去,不行,我不能嫁進文家。”
蘭蘭:“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搞出事情來?”
田田:“天放哥就在外面,他在吹咚咚喹喊我。”
蘭蘭:“我曉得那是他的咚咚喹,我曉得他在喊你,我就是不讓你走。”
田田:“蘭蘭,別鬧了,我現在要是不走就再也走不脫了。”
蘭蘭:“不行,你不能走,就是不能走,我不讓你走,我要喊人了……”
田田和蘭蘭互相拉鋸推搡,田田抬起手給了蘭蘭的腦袋一拳頭,蘭蘭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田田看看蘭蘭,看著沒什么事,于是翻墻而出。
天放還在專心地吹咚咚喹。
田田突然出現:“天放哥。”
冉天放驚喜:“田田,太好了,真的是你,我就曉得你聽見咚咚喹就會跑出來。”
田田:“你咋個曉得我回來了。”
冉天放:“我天天都來這里等你,想著只要聽到哭嫁歌我就吹咚咚喹。”
田田:“天放哥,我們走吧,逃出這里。”
冉天放:“田田,你還愿意跟我走?”
田田堅決地:“我們講好的,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冉天放:“好,我們走。”他拉起田田就走。
二人向山路跑去。
這時,楊家院門突然開了,蘭蘭和幾個姐妹一起跑出來,蘭蘭揉了揉腦袋,大叫:“大少奶奶跑了,楊田田跑了——”
為首的文家人立即命令旁邊幾人:“快追!”
川河寨外山坡上。一隊火把蜿蜒而下,可以清楚地聽見狗叫和喊叫著“快追”、“這邊”的人聲……
這隊人馬是在寨首楊樹伯和文家家丁的帶領下急速前進的……
跑了好一陣,楊樹伯吩咐身旁的文家家丁:“前面就到路口了,你們分出兩撥人,一撥去文家報信,一撥去碼頭,防著他們走水路,其他人跟我順著山路追……”
文家家丁:“要的。”他們加快腳步離去。
楊樹伯嘆了口氣,帶著另一撥人也疾步奔跑起來。
山路上。田田和冉天放在山路上跑著。田田一個趔趄摔倒,冉天放一把拉住田田。田田:“天放哥,聽見狗叫聲了沒,他們追來了。”
冉天放果斷地:“走這邊……”他拉著田田就往樹林跑去。
樹林里。追蹤的眾人打著火把,跟著的狗在林子中奔跑……
冉天放和田田在林中跑著,遠處傳來狗吠聲再次逼近……
田田:“他們快追上我們了……”
冉天放略一想,一把拉住田田:“跟我來。”
一道山澗斷開去路,冉天放拉著田田跑到山澗邊停下。
田田焦急地喘息著:“天放哥,這里過不去了,咋個辦?”
冉天放左右看看,尋找著什么:“我曉得……這邊能走。”說著拉著田田跑向長在山澗邊的一棵大樹。
從大樹上垂下一根老藤,冉天放伸手用力地拉了拉,感覺了一下老藤的承重力,叫了一聲:“田田。”
田田轉頭看向冉天放,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老藤,似有所悟。
冉天放又拉下另一根老藤,用力拉了拉:“我上次藏在山里時發現的,老藤很結實,別怕。”然后目光灼灼地看著田田說:“田田,你信不信我?”
田田看著冉天放,用力地點了點頭:“我信。”
追蹤的人已近,可以清楚地聽見有人喊:“在那邊,在那邊……”
冉天放看了看追兵,連忙把一根老藤遞給田田,田田二話不說就接過老藤。
冉天放:“抓緊了,莫松手。”
田田重重地點了點頭。
火把的光照了過來,追蹤的人已經看見的他們。楊樹伯大喊著:“天放,田田,你們給我站住,快,快,抓住他們……”
冉天放和田田相互看了一眼,拉住老藤,同時退后助跑,跑到山澗邊騰空躍起,借著老藤的力蕩悠到山澗對面。
楊樹伯帶著人趕到山澗邊,到底晚了一步,有人舉槍要向山澗對面射擊,卻被楊樹伯一把攔住。楊樹伯:“莫傷到人。”
冉天放和田田回頭看了看就往前跑去。
火把的光亮中,楊樹伯依稀可以看見兩個人影消失在對面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