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怔愣中回過神, 奚蕊恢復了鎮(zhèn)定,她輕笑一聲,笑意卻不達眼底:“是不是罪臣之女何時由郡主說得算了?”
眼前之人的不懷好意已然沒有半分掩飾, 即便這是真的,也不該由她來告訴自己。
裴青煙瞧著奚蕊逐漸冷下的瞳孔, 哼笑著直起了身子, 二人之間拉開了些距離, 又輕嗤:“但事實就是事實, 此事既不是我決斷,也非我派人緝拿,我只不過是好心告知。”
語畢,她那染了丹蔻的蔥白細指拂過鬢角碎發(fā),隨即挑了挑眉, 留給奚蕊一個極為挑釁的眼神:“國公夫人不信, 我也沒辦法, 只是此事由玄羿親自督辦......”
“若郡主是來挑撥我與夫君感情的話大可閉嘴了。”奚蕊淺淺地彎起眼尾, 猝然打斷了她的后半段話,“畢竟我和夫君情深意篤, 可不是那種上趕著到他面前也不屑于給個眼角之人。”
“你——”
沒想到這比她小了這多的黃毛丫頭說起話來這般不客氣,裴青煙冷哼,“我們大可走著瞧瞧。”
話落, 她不再停留。
奚蕊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方才故作的風輕云淡再也繃不住,攏在袖中的雙手緊攥成拳,指甲陷進肉中也不自知。
再沒了去尋林知眠和太皇太后的心思,她閉了閉眼:“回府。”
......
同樣的一條路再往回走,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 兩間心境便全然不同。
奚蕊雙手交疊于膝,一口銀牙幾欲咬碎,她強忍著身體止不住的戰(zhàn)栗,暗示自己這一切不過是裴青煙想要離間他們夫妻二人的手段。
“鈞左。”思忖著,她平穩(wěn)聲線喚了聲。
但出現(xiàn)的黑衣人卻并非鈞左。
“屬下應風,參見夫人。”
看著身前陌生的面孔,奚蕊微微蹙眉:“怎么不是鈞左?”
聞言,應風略顯為難,抿抿唇,抱拳堅毅道:“鈞左副將重傷未愈,還不能侍奉左右,便由屬下暫替,望夫人恕罪。”
“重傷?”
何人傷的了他?
“是。”應風應聲,卻不敢抬頭。
奚蕊瞇起眼:“他如何受的傷?”
應風不語。
不對勁。
奚蕊就這樣直直地看著他,又問了一遍:“他是如何受的傷?”
“夫人......”
“是公爺?”她問,“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奚蕊的詢問步步緊逼,應風終究還是硬著頭皮答了聲:“是。”
“因何?”
“......”
不是說只回答是或不是??
她逐漸沒了耐心:“說!”
應風為難抿唇:“是因為......南下時,夫人差點遭遇不測......公爺吩咐過不必讓夫人知曉......”
一語落,奚蕊交織的手掌驟然頓住,縱然剛剛已經(jīng)有了猜測,但得到肯定回答時,思緒還是有片刻凝滯。
竟然是因她受傷......被罰?
她縱然不知黑獄是為何地,但鈞左的身手卻是見識過的,能讓他身受重傷,以至于這般久都無法隨侍左右,必然是極為殘酷之地。
思及此,奚蕊只覺心口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驟然交織。
饒是她再不明白,也可通過這樣久的相處,以及下首諸人的稱呼中看出,鈞左與銘右乃祁朔的左膀右臂。
而祁朔竟然因為自己的原因,讓鈞左受這樣嚴酷的懲罰。
“......我知道了,你退下罷。”
她深呼一口氣,復而又朝外道:“我們?nèi)マ筛囊鹉闳ド蛘魄票砀缭诓辉诩摇!?br/>
如今祁朔離京,本想讓鈞左去奚家探聽一番,現(xiàn)下看來還是自己去罷。
文茵點頭:“是。”
待文茵走后,沉默許久的阿綾擔憂出聲:“夫人,方才南平郡主所言那般篤定,好似并非作假,此事若真是公爺所為......”
可奚蕊并未因此有所波動,她微闔著眼簾,瞳孔中流轉(zhuǎn)著瀲滟不明的波光。
她感覺自己身處于被祁朔鑄造的庇護所之中,被他保護得太好,好到......都快忘了,他本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鎮(zhèn)北軍統(tǒng)帥。
良久,奚蕊終于張合紅唇,聲線輕柔,卻擲地有聲。
“我信他。”
大理寺。
收錄歷年卷宗的內(nèi)室中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唯有一盞昏黃燭燈隨著人影輕輕晃動,在墻面上留下道道斑駁的暗影。
沈曜素常干凈的白袍蒙了塵埃,額前落下幾縷紛亂的碎發(fā),可他卻置若罔聞。
桌案之前擺滿了十年前三司會審的卷宗,他一瞬不眨地試圖從中尋些蛛絲馬跡,三日未曾合眼的眼底早已布滿了紅色血絲。
“寂之。”甬道黑暗之中,一男子踏步而來。
潛心于案件中的沈曜驀地被拉出思緒,待到看清來人,他迅速理了理身上的褶皺,又將搭落的發(fā)絲攏至身后,拱手抱拳:“少卿大人。”
大理寺少卿負手而立,年過五旬的臉上盡是歲月的痕跡。
他笑著,眼角眉梢盡是溫和:“有幾日沒回府了吧?家中夫人定是望得急切。”
沈曜垂眸含糊著輕應了一聲:“我還想多查查十年前的案子,奚大人他......”
“欸,寂之啊,你還年輕,不懂這其中彎彎繞繞,我知奚大人對你有知遇之恩,可我們大理寺辦案講究的是流程證據(jù),這案子既然已經(jīng)移交刑部,你現(xiàn)下該做的便是等待刑部判定,陛下決斷,而不是在這里做這些無用功。”
大理寺少卿苦口婆心地勸慰,沈曜囫圇地應聲,視線還是不自覺地往那桌案上的卷宗瞟去。
大理寺卿奚廣平涉嫌十年前包庇走私官鹽,導致被抓入詔獄這件事并未公之于眾,是以,如今知曉這件事的除了陛下,也只有他們大理寺高層官員。
“寂之,寂之?”見他不應聲,大理寺少卿又叫了幾聲。
沈曜驀地驚醒:“嗯,少卿大人。”
大理寺少卿眸底的不悅一閃而過,卻又很快被隱藏了下去,而此間心不在焉的沈曜很明顯沒有發(fā)覺。
他笑了笑,又伸手拍沈曜的肩膀:“既然知道了,便趕緊回家吧,說起來這傳聞也不可信,早聞挺說中的奚家四小姐舞刀弄槍的,當時我們這些做同僚的,皆是十分擔憂你啊,可這四小姐成了寂之的夫人后,倒是一次出格之事都沒做哈哈哈......”
“少卿大人。”沈曜驟然出聲,似是做了什么決定般,忽而抬眸看他,黑白分明的眼里皆是認真,“寂之認為此案頗有疑點,這幾日我翻查十年前的卷宗發(fā)現(xiàn)奚大人當是并未直接接管此案,而是移交給......”
說到這里他繞過桌案,剛想去翻找方才自己發(fā)現(xiàn)疑點的地方,卻猛地被人拽住了手腕。
“寂之,我方才說得話你都當沒聽見嗎?”大理寺少卿沒了寒暄的性質(zhì),眼底覆蓋了冷冽,“你可知你這幾日其他案子都不辦,就在這卷宗室查找以前的陳年舊事是對百姓的不負責任?”
“可是少卿大人,我......”
“奚大人的事情我們都很痛心,但此事已成定局,唯今只有等刑部判決。”大理寺少卿聲音更冷了幾度:“說句不該說的,你沈寂之和奚大人的關(guān)系本該避嫌,若真再干涉下去,只會得不償失!”
語畢,沈曜感覺自己被扼住的手腕松開,他愣神地回想著方才的一番話,喉頭滾動壓抑下心底翻涌的不甘。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大理寺少卿扔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卷宗室。
昏暗的室內(nèi)又恢復了方才的靜謐無聲,沈曜無力地斜靠上桌案,手掌撐住額頭,疲憊地閉上了眼。
......
沈宅。
內(nèi)間鐫刻梨花的案幾上橫陳了一排紗布與藥膏。
小桃滿眼憂慮地將藥膏挖出,然后鋪到眼前女子刮了大半皮肉的手臂上。
“夫人您忍著點。”
奚靈緊擰著眉,分明痛到倒抽涼氣,卻依舊嘴硬:“忍什么忍?這點小傷便哭哭啼啼的豈不是和奚蕊那嬌氣包一樣嘶——你輕點呀!”
小桃委屈:“......”
奚靈不耐地攏起自己半褪的外衫:“算了。”
“可是夫人,您要是不涂勻的話恐怕會留疤的。”小桃憂慮地念念叨叨。
也不知這幾日是怎么了,外邊總來些瘋子胡言亂語,還亂扔石子敲打沈宅的院門,口中叫嚷著奚大人亂臣賊子,要替百姓鳴冤云云。
而夫人今日便是為了保護那宅院的大門和那些瘋子起了沖突,這才受了傷。
聽著小桃的話,奚靈手臂一頓。
從前她倒是不在乎留不留疤,可若是沈曜介意......
雖然他還沒碰過自己,但萬一呢?
思及此,奚靈又拉下衣衫:“涂吧。”
冰涼又帶著瘆人的疼痛從傷口處傳入頭頂,她不自覺地咬緊了后槽牙。
見自家夫人這般模樣,小桃心疼不已:“夫人您說您這是何苦?大門壞了可再置辦,您這身子傷了,疼的可是自己啊。”
忍過了最痛的那一陣,奚靈已然恢復了平靜,她深吸一口氣,睨了眼小桃:“再置辦?說得可輕巧,你可不知那院門再置辦要花多少銀子,如今寂之哥......”
聽著夫人又開始算賬,小桃只覺得一陣頭大。
從前在閨中時夫人沉迷于舞刀弄槍,當真是沒發(fā)現(xiàn)在這持家的一面上有此天賦。
說到最后,奚靈頗為認真地點了點頭:“所以能修則修,能護則護,明白了嗎?”
奚蕊那丫頭送來的理家相關(guān)書冊果真有用。
小桃欲言又止:“......明白了。”
上藥完畢,奚靈再次穿好衣裳,瞧了眼外邊快要暗下的天,方才還說得頭頭是道的精神黯淡了不少。
今日他約莫是又不會回來了。
雖然早已習慣,可也許是因為這幾日那瘋子多少有點擾亂了她向來無波的心緒,此時此刻,竟有些擔憂他。
奚靈思忖片刻,還是決定去大理寺,哪怕是從下人那知道他無憂也行。
“小桃,把我那斗笠取來。”
“夫人,這么晚了,外面還下著大雪......”
“別廢話。”
“......”
......
沈曜鎖上了卷宗室的門,他頹然地用后腦勺抵住門板,深呼了口氣。
方才明明感覺尋到了什么蛛絲馬跡,少卿大人一來便打斷了他的思路,直到現(xiàn)在都覺得混沌異常。
但有一點少卿大人說得沒錯,為了奚大人的事,他已經(jīng)將自己手頭的案件擱置了許久。
而那些案子于普通百姓而言,卻是一家人所期所盼。
他不能那么自私,可......
不行,奚大人現(xiàn)在身在詔獄生死未卜,他便是丟了這官職,也不可坐視不管。
想到這里,沈曜驀地睜眼,剛想再轉(zhuǎn)身折回去,忽而頭腦一陣眩暈,胸口抽痛的心悸霎時間席卷腦海,只此一瞬,渾身上下冒出了一陣冷汗。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墻壁,眼前視線朦朧重影,像是溺水求生般大口喘氣。
沈曜站在原地不知多久,待到窒息與眩暈感逐漸退散,才慢慢松開撐著墻壁的手臂。
身體無力地順著墻壁滑下,剛剛那剎那間的生死交疊蔓延起的驚懼與可怖許久都沒有消散。
說起來,真的有三日未曾休眠了。
再次平復良久,他決定先休息一晚,明日卯時便起再來。
想到這里,沈曜雙手撐著墻壁起身,一步一步朝外挪去。
就在他剛推開大門時,外面驟然吹起大陣風雪,沈曜瞇起了眼,因著這一冷氣,方才的心悸終于平復清醒了完全。
他捏緊衣襟,雙目瞇起,然后一頭闖入了風雪之中。
而在他所看不見的石柱背后,兩雙陰戾的眼睛正順著他邁步的身影移動。
......
沈曜一路朝沈宅行去,就在他繞過一個拐角處時,忽覺后背劇痛,緊接著一記悶棍敲中他的腿彎。
身體不可抑制地朝前跪倒,不待他看清身后是何人,便覺身子一重。
刺啦——
是刀刃刺穿衣帛皮肉的聲音,可痛得卻不是自己。
“夫人——”
小桃歇斯底里的聲音穿透風雪,剎那間擊中沈曜的心臟。
女子撲來的身姿如雪中的一抹絹花,在半空中霎時被人折落。
他瞳孔猛然放大,只見身前女子腹部穿透的匕首帶下股股鮮血,瞬間染紅了斗笠,又滴落匯聚在地面潔白的雪層之上。
“靈兒......”
鮮紅刺痛了他的眸,沈曜雙手顫抖著去扶她,可換來的卻是一手粘膩的血跡。
奚靈捂著小腹,失血過多的眩暈讓她幾乎站不住,她咬緊牙關(guān),紅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泛白,只是她抬眸望向那兩個手持棍棒的男子時,眼底卻迸出了冷冽。
“敢傷我寂之哥——”
語落的瞬間,她一把拔出那刺穿她小腹的匕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揮。
“啊——”
大雪彌漫了眾人視線,只剩噴灑的血跡迸濺到半空中和雪色交織。
“快走!”
隨著匕首跌落的聲音,一名男子顫巍地捂住刺傷的脖頸被另一男子拉扯著迅速朝前面的白茫中跑去。
大人只交代要嚇嚇這沈曜,可沒說要弄出人命啊!
更何況這還是皇城腳下——
此時此刻,奚靈再沒了力氣,身子軟著就要倒下,雙目被血色浸透的沈曜驀地回神,忍著脊梁的劇痛,一把上前將她摟在懷里。
“靈兒,靈兒......”
嘴唇顫抖不止,他哆嗦著手臂,只覺耳邊有無數(shù)飛蟲嗡鳴作響。
“快,快去找大夫!”
從雪地中直起身,沈曜抱著她跌跌撞撞地朝記憶中的醫(yī)館跑去。
滴撒了一路的血跡顯眼刺目,卻又在下一陣風雪中被淹沒,好似一切從未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