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外的燈火闌珊, 紅中泛紫的夕陽籠罩了半邊天際。
暮色蒼茫,街頭小販開始收攤,隱隱傳來些攤販互相的寒喧聲, 才讓這濃重暗色沒那么死氣沉沉。
而那在白日里絢爛無比的海平線,在此時的夜色寂寥中卻只剩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荒蕪。
奚蕊盤著腿坐在窗邊, 雙手交疊著將腦袋放在小臂上, 她呆滯地看著外面, 眼眶中朦朧的淚光將一切變成婆娑光影。
腦海中閃現(xiàn)過從第一次見祁朔開始到如今的所有回憶。
初時, 她以為他是滄州林家的公子,其實他從頭至尾都是知道自己身份的。
這也難怪他那樣性子的人會對她屢次出手相救,畢竟他們是御賜的婚約,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出事。
而后來婚后種種,無論是陪她歸寧, 還是讓她持家, 這些在她心底一次次觸動的事情, 亦是同樣的道理。
所以……與她奚蕊本身是誰無關(guān), 即便是換成其他任何人,只要那人的身份是他的御賜夫人, 他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分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實,可在想清這一認知時,奚蕊卻感覺胸口傳來一陣悶痛, 哽噎著上下不得, 甚至連呼吸都凝固了起來。
但這不是當初那個想著嫁入國公府后便準備持著一品誥命俸祿混日子的她該有的反應(yīng)。
她暗罵自己也未免太過不爭氣了些。
可,可偏偏……偏偏就是他這些出于責任的行徑讓她愈發(fā)迷失了心境。
奚蕊伸出手臂擦了擦眼淚,將頭埋在臂彎,又倏地想到那白日落在沙灘上,想要贈予他的貝殼鏈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
還好還沒送給他,這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于他而言又有何用?
歸根結(jié)底,在他身邊的人不過是誰都可以罷了。
……
翌日午時,文茵在門外小心試探著叫了一聲。
“夫人,該用午膳了。”
公爺那不由分說的強硬讓她們這些做奴婢的看著皆是膽戰(zhàn)心驚,從先的公爺也就是冷淡了些,而那般渾身散發(fā)著冷冽的模樣實在是可怕得緊。
也不知自家夫人是如何和公爺起了爭執(zhí)才導(dǎo)致這般境況,甚至連飯也不去用,方才公爺那陰沉臉的模樣簡直令人窒息。
可盡管擔憂,她們卻不敢過問。
“知道了,放著吧。”
昨夜是二人成婚以來的第一次分榻而眠,奚蕊睡得并不好,又離開地十分匆忙,所有的物品皆在那一間房。
奈何因著是不歡而散,她現(xiàn)在實在不想見他,是以,就算是就著這昨日的衣物再穿了一日也不愿出門半步。
……
“公爺……夫人還是不愿出門。”
文茵送完了飯食卻依舊敲不開那扇門,只好尋來了祁朔這邊。
她們自幼隨奚蕊一道長大,從前在奚府時就算是和大人鬧了矛盾,也不會避開她們二人且不吃飯,如今這情況棘手,當下十分為難。
男子頎長的身子挺立于窗邊,一身玄袍負手而立,背后的手掌握成拳,斂下的眼底情緒晦暗不明。
沉吟片刻,他緩緩道:“做些她愛吃的,待會再送去。”
“是。”文茵抿唇福身,正欲告退便遇上了剛剛進門的銘右,以及銘右手中拿著的物件。
二人相視頷首,然后銘右徑直上了前。
“啟稟公爺,屬下查到那黑跡似與昨日夫人前去的漁村有些關(guān)聯(lián)。”
這幾日他們一直在暗中跟蹤那黑跡來源,發(fā)現(xiàn)大多竟都來自于海邊的那個小漁村。
“且根據(jù)屬下探查,那個村子里年輕力壯的男子素常除了捕魚為生,也會私下結(jié)伴做些活計,至于做什么……屬下無能,未能查到。”
祁朔淡淡頷首:“若能讓你們這般輕易發(fā)現(xiàn),倒也不算古怪。”
看來他先前所猜并非空穴來風,古籍記載,除了山間,海岸之邊也曾發(fā)現(xiàn)過洧水的蹤跡,但那記載不過寥寥幾筆,后世更是無從探起。
銘右有些汗顏,應(yīng)了聲后又道:“方才那束家兄弟來了客棧,并交由了屬下這東西,說是夫人落下的。”
在聽到‘束家兄弟’幾個字時,祁朔微不可見的蹙起了眉,轉(zhuǎn)過身,在見到那串貝殼手串的瞬間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排排精致的小貝殼約莫只有指甲蓋的大小,可那上方的紋理清晰異常且沒有半分瑕疵,一看便知是經(jīng)人精挑細選過的。
貝殼碰撞出悅耳的敲擊聲,掩蓋于其中的翡翠玉符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物什,他曾在奚蕊的脖子上見過多次。
文茵站在門口許久,想到昨日夫人出門的本意,終是鼓足勇氣又折了回來。
她抿了抿唇,又深吸一口氣道:“公爺,其實夫人昨日出門......便是想尋些精美的貝殼串成串后贈予公爺......”
“......您手上所持的玉符是夫人娘親留下的遺物......夫人還說贈給公爺便不覺得心疼......”
斷斷續(xù)續(xù)的一番話使得那握著手鏈的大掌驀地收緊,男子原本平淡的雙眸略微顫動。
文茵頭埋得很低,她見不到祁朔的反應(yīng),又為自家夫人憂心,只好繼續(xù)道:“夫人也不是故意要隨處亂跑......”
“我知道了。”祁朔眼瞼抬起,指腹摩挲著玉符的細紋。
即使在旁人看來他的語氣依舊無波,可那心底蔓延開來的莫名鈍感卻只有自己知曉。
忽地想到昨夜小姑娘在他身下時,那倔強著含淚的瞳孔,以及凌亂的步伐與落寞的背影。
手掌收攏地愈發(fā)緊,微黯的瞳孔泛著幽幽沉光,他感覺胸口仿佛有些密密麻麻的針扎過,不輕不重,卻使人難耐異常。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陌生又心悸。
奚蕊多少是有些餓了的,她坐在床上屏息凝神,又環(huán)顧四周,放慢動作地下了床。
這件房間除了薄被與枕頭再無其它,甚至連面銅鏡也沒有,委實荒涼得緊。
但即使沒有銅鏡,根據(jù)自己眼皮的沉重程度,奚蕊也能預(yù)料到大抵是個怎樣的紅腫慘狀。
身上的衣物也不知是在何時蹭上的黑泥,衣擺下方簡直沒眼看,所以,這般狼狽的模樣自然是不能就這樣打開房門。
但——
她確實抵不住了。
奚蕊摸了兩下餓扁了的小腹,然后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待到確認外頭無人之后才輕輕將門板拉開了一條小縫。
朱紅的托盤邊緣雕刻有暗沉的花紋,在那之上白玉碗碟上呈著幾枚色澤誘人的糕點。
她咽了咽口水,撩起袖子慢慢朝外探去。
祁朔拉開門板時見到的便是一只嫩白小臂顫顫巍巍地伸出門縫,并胡亂摸索著糕點的場景。
他頓了腳步,目光凝視著那方的動作,只見幾根蔥白的小指笨拙地捻起糕點,突然指尖一滑,那好不容易摸到的糕點便從掌心掉在了地上。
“!”
算了。
門板唰的一聲拉開,奚蕊憤懣著就準備去將那朱紅托盤一道端起,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又遽然抬頭,然后便見到了不遠處矗立的挺拔男子。
蹲在地上滿臉煩躁的奚某:“.…..”
唰——
啪——
手比思緒更快,等她懷抱著一盤糕點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時才逐漸想起來方才發(fā)生了什么。
奚蕊閉了閉眼,太陽穴直直抽搐,邊往床邊走,邊執(zhí)起一塊糕點便往嘴里塞去。
不能,至少不應(yīng)該……
忽然砰的一聲,她一個不留神撞到了桌角,痛感還沒來得及蔓延到頭皮,桌案上未熄滅的油燈便傾倒而下,瞬間點燃了她的衣擺。
“啊——”
瞳孔驟然放大,明黃的火焰倏地竄上她的眼眸,奚蕊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下意識奪過案上的茶盞往下澆去,卻不想那火竟越燒越烈。
灼燒感使得她駭?shù)煤笸擞炙さ乖诘亍?br/>
就在此時,一道劍風劃過耳際,刺啦一聲衣擺應(yīng)聲裂開,腰身被人摟住后退,隨即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奚蕊雙手揪著他的衣襟,不自主地發(fā)抖。
她大口喘著氣,雙目無神,方才那一瞬間她都以為要交代在這里了。
不安戰(zhàn)栗的脊背被男子的大掌一下一下地輕輕撫摸著,他低沉的嗓音在頭頂傳來:“沒事了,別怕。”
劫后余生的心悸在他略帶柔和的聲線下使得她眼眶又酸了,昨日那紅腫地跟桃子一般的眼眶還未消褪,此時便又覆上了新的朦朧。
“我……我沒怕!”
說罷她一個猛地推開他,又背對著他轉(zhuǎn)過了身,胡亂地理了理發(fā)絲。
忽地看到了那被割了大半的裙擺,并且兩條小腿在外面裸露了大半。
“.…..”
她想現(xiàn)在的自己一定丑得驚天地泣鬼神。
祁朔垂眸,突然空落的懷抱使得他暗下了眼底神色,余光瞥見地上堪堪燃燒而盡的布衫,他瞇起了眸。
俯身指尖捻起一縷灰燼,縈繞于鼻息指尖的味道并不像單純的麻布燃燒所致。
他又看了眼桌案上歪斜放著的茶盞。
“你方才用水澆過?”
奚蕊一愣,點點頭,卻依舊沒有看他:“可是越澆似乎燃地更烈了。”
逐漸平息了剛剛的恐懼,再憶起此事倒是覺得十分邪門。
祁朔思忖片刻,又瞧見她那未完全割裂的衣擺上還有點點黑色的印記,忽然有什么東西開始聯(lián)系了起來。
洧水易燃,遇水燃更烈。
而她昨日去了海邊,若是沿途沾上什么倒也說得過去。
思及此,他站直了身,看見那裸露在外一節(jié)嫩白小腿,又解下外袍,然后搭上了她的肩。
從看到她那紅腫的眼眶,以及未曾換下的舊衣時,祁朔便知道小姑娘定是極為委屈的過了一夜。
他抿起唇,眉梢覆上一層動容。
心下微悸,卻又想到她昨夜那般抗拒的模樣,終是只虛虛環(huán)抱住了她。
男子的氣息清冽,自后將她完全籠罩,奚蕊怔忪片刻,頭腦只空白了一下復(fù)又想起昨日種種,于是一咬牙再次從他懷中脫離。
“多謝夫君相救。”卷長的鴉羽撲簌不止,她按捺下心間交織的難過。
只是祁朔卻并未應(yīng)答她,他的目光太過銳利逼人,使得她惶惶不安。
默了默,她又道:“昨天走得急,可否容妾身去取些衣物過來?”
事已至此,不若尋著這個機會將東西搬過來。
她攏著衣袍,不再指望他說什么,越過他剛準備往外走,卻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奚蕊心下一驚,頗為忐忑。
他是不是……又要親她了?
想到上次那般被桎梏的無力奚蕊便覺得害怕。
不知為何,她暫時不愿同他在這種情況下有這些接觸。
“夫君……”
“明日同我一道去漁村?”
祁朔微斂著眸,另一只攏在袖中的手掌微握成拳。
奚蕊愕然,卻也只是猶疑一瞬,便在下一刻掙脫了他的掌心。
“妾身不喜奔波,夫君一人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