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給那小男孩吃食不過只是場小小的意外, 奚蕊給過便也罷了,卻不想在今后的幾日他竟一直在客棧門口打轉。
初時她只當是他見自己給了他食物吃到了甜頭,所以才日日前來。
后來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于是她便囑咐文茵與阿綾又送了些吃的過去。
卻不曾想那孩子要也不要,只是扔下了一袋大大的包裹, 然后朝那人群之中迅速跑走, 無論如何追喊也叫不回來。
此時的奚蕊懶洋洋地斜靠在小塌上, 看著被文茵抱進來的物件一陣無言。
她面有疑惑, 瞧了瞧身側無動于衷的祁朔,繼而抿抿唇對文茵道:“打開來看看?!?br/>
現在的小孩子當真是愈發看不懂——
還沒等她感嘆完,目光便被突如其來的光芒吸引而去。
只見那臟兮兮的包裹之下,是一堆形狀各異且晶瑩剔透,并在陽光照射下流轉著斑駁亮色的貝殼。
奚蕊的瞳孔完全被這陣絢爛染滿, 她微愕著張開紅唇, 又揉了揉揉眼睛, 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
作為自幼生長在京都的人, 她只在宮宴上見過以這種精致貝類做器皿的物什,但到底是打磨過的死物, 遠不及這似乎還浸有海水之味的貝殼靈活生動。
“夫人,這里還有一張字條?!?br/>
說著,文茵將那字條抽出然后遞過來, 泛黃宣紙上的墨色經水浸泡過后略有暈開, 卻也能大概見著「送給仙女姐姐?!箮讉€青澀字跡。
忽而宣紙被人抽走,身后之人伸出兩根修長手指捻起那薄薄的紙片。
祁朔冷然的眸子隨意掃過,又見她喜笑顏開的模樣,開口語氣更是淡淡。
“不過是些尋常物件。”
奚蕊卻不以為然,她從塌邊翻身下地, 踮著腳蹦起想要去奪他手中的紙條。
可男子似是有意般,在她即將碰到時,又將手臂往高處舉了舉。
蹦得累了,她有些頹然地叉著腰,仰視他擰著眉頭道:“既是尋常物件,夫君這般成熟穩重之人定是看不上,又搶去作甚?”
祁朔斂眸瞧了瞧她,狀似無意道:“林家大夫人自幼便生在南方,后才回了滄州,對于此等物件自是見慣?!?br/>
奚蕊哪里聽不出來他在暗示自己大驚小怪?
可她偏生不想聽。
當下趁他不注意踩上一旁床榻奪過字條,哼了兩聲:“夫君還知曉我們是借了林家的名義出行?”
說罷又從榻上跳了下來,隨即抱著那一堆晶瑩貝殼朝另一邊走去,未曾挽髻的滿頭青絲在背后隨著走動晃蕩。
末了她又轉頭朝祁朔吐舌道:“昨日見夫君那般同一個孩子計較,也不像是與人為善的林逸霄公子能做之事,妾身還以為夫君早就忘了呢?”
祁朔:“……”
后來幾日奚蕊時常收到各式各樣的貝殼,而那孩子依舊同最開始一樣,扔下包裹便跑。
終于有一日她遣了文茵與阿綾提前蹲守才將他給堵住。
此時的小男孩滿臉局促著被帶到站在奚蕊面前,雙手交織著,又時不時地抬頭偷看她一眼。
“仙女姐姐……”
孩子的聲音軟糯又小心,聽得奚蕊一下子就心軟了。
不得不說她對這個稱呼十分受用。
于是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指了指那一堆貝殼,目光柔和了許多,問:“為何日日送這些過來?”
小男孩抿了抿唇,又多瞄了她一眼:“因為......姐姐好看,哥哥說好看的貝殼要送給好看的人......”
奚蕊愣了愣,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她伸帕掩唇道:“咳......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處?”
面對這樣單純的孩子和那未染上半分雜質的眼眸,她總感覺自己像個誘騙小孩兒的壞姐姐。
“我叫......束阿滿,是隔壁漁村的......”
原來是漁村的孩子,難怪每日都能撿這樣多的貝殼給她送來。
束阿滿又絞了會手指,終于鼓起勇氣直視于她:“仙女姐姐若是喜歡這些的話......可去村子邊看看,那里還有很多?!?br/>
一語出,奚蕊有些動心。
說起來,來這里這么久,她倒是沒有真去近距離見一見那海。
雖然她能在客棧高樓上遠遠瞧見那海面,但其實他們所住之地離海邊還有些距離。
早先便知祁朔此番南下是有些任務在身,她不懂便沒有問過,這幾日常見有暗衛同他匯報消息,她也不想打擾他。
再者——
「好看的貝殼要送給好看的人......」
思及此,奚蕊下意識將視線投向二樓那扇緊閉的房門之上。
又摸著下巴思忖片刻,不自覺地彎了眉眼:“去看看罷?!?br/>
想必等她回來,他也該是議完事了。
沿海的漁民皆是以捕魚為生,家家戶戶又離得極近,是以,若突然出現一名陌生女子,自然是會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奚蕊深知這個道理,也不愿將動靜鬧大,便在離村子不遠處停了馬車。
可當她下馬車的瞬間便被一群孩子圍住時才覺得自己想多了。
“束阿滿,這就是你說的仙女姐姐嗎?”
“難怪這幾日不見你,原來是去找仙女姐姐了!”
“可是,仙女姐姐為何戴著面紗?”
......
面對著一群孩子天真的笑顏,奚蕊一陣臉色僵硬。
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不......不是......”束阿滿顯然也有些窘迫,就在他不知如何解釋時,身后突然傳來了一道溫潤男聲。
“阿滿?!?br/>
只見一身著粗布麻衫的青年手執漁網,褲腿卷起露出精壯有力的小腿,因著常年風吹日曬,面頰上是健康的小麥色。
并不算十分精致的五官卻因著那笑意露出的虎牙多了幾分憨厚淳樸。
“哥哥!”
聽到這聲音的束阿滿如同找到救命稻草般朝男子跑去。
束阿元摸了摸束阿滿的頭,然后順著他方才跑來的方向望去,恰巧對上奚蕊抬起的眼眸。
鵝黃的身影撞入瞳孔,女子雖著裝樸素,卻不掩絲毫出塵,輕垂在身后的麻花辮隨風輕輕搖晃。
只此一瞬他頓覺通神血液凝固,呼吸停滯,胸腔的跳動如雷作響。
即便是以紗覆面,可那在陽光下泛著瀲滟波光的水眸卻足夠使他再也邁不動腳步半分。
就像......就像是剛剛下凡的神妃仙子,她就站在那不必說話,便足夠攝人心魂。
當真是位好美的姑娘。
“哥哥,這便是那位救下我的仙女姐姐?!笔M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袖子,才終于使得他回過神來。
“......原來就是這位姑娘。”青年棕黃的面頰染上一層紅暈,眼神飄忽,不自覺地撓了撓頭,頗有些不好意思,卻又似想到什么連忙抱拳躬身。
“家弟年幼貪玩,恐是驚到了姑娘,也多謝姑娘救了家弟?!?br/>
突然遭此大禮,奚蕊有些無措,她后退一步僵硬笑道:“舉手之勞罷了,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竟連聲音也這般好聽。
束阿元覺得就像是有股清泉潺潺撩過心間,使得那好不容易平復下去的心悸再次浮起,臉又紅了幾分。
“不知姑娘來此可是需要什么幫助......?”
經他提醒,奚蕊才收回被這番動靜打斷的思緒。
“先前聽阿滿說此處貝殼甚多......便來看看?!?br/>
怎么感覺一股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聞言束阿元微有詫異:“姑娘不是平海鎮的人?”
奚蕊稍稍頷首:“不是,我們從京......滄州來?!?br/>
滄州?
束阿元驚愕不已,滄州對他們這些自幼生在豐朝極南地界的人來說,那可是最為遙遠的北方。
“我知道滄州!我爹爹前幾年去那邊送過貨物,據說冬天會下好大的雪呢!”
忽然一個孩子驚喜出聲。
“雪?是那種白色的,一觸便會化,而且冰冰涼涼的東西嗎?”
“哇!可以讓你爹爹帶一點回來嗎——”
......
如同他們在北方甚少見海一樣,這些南方的孩子也不知雪為何物。
奚蕊在旁聽著孩子們無邪的言論,雖然覺得有些離譜,但轉念一想,方才自己的發言在他們耳中約莫是一樣的,竟理解了幾分。
于是鬼使神差般,她接了句話:“咳,雪是不能帶來的。”
“為何不能帶來?”
“用木匣子裝著也不可以嗎?”
“聽說仙女都是會法術的,姐姐可以施法帶來嗎?”
奚蕊:“......”
還是他們更離譜。
束阿元自是看出了她的不知所措,便出口解圍道:“雪同冰相差無幾,遇熱便會化了,自然是帶不了?!?br/>
“原來是這樣?!?br/>
“阿元哥哥好聰明!”
......
奚蕊:“......”
“這片海雖貝類許多,但大多都較為普通,若姑娘不嫌棄可隨我......我來......”
磕磕絆絆地說完一句話束阿元再次面紅耳赤。
奚蕊并未發現他的異樣,來都來了,只想趕緊撿完貝殼回去,畢竟小孩子太多確實令人窒息。
“那便有勞公子了?!?br/>
說罷,她朝束阿元點點頭,卻引得他立馬移開了眼。
老天爺……她竟然叫他公子!
客棧二層。
祁朔手指翻動著京都寄來的書信面有凝重。
「安陽侯府與景州私有來往,玄羿需小心。」
自他回京開始,便在暗中肅查所有大官權貴,而安陽侯是在第一批暗查中被排除的存在。
而正是因為排除地太過容易,反而令人生疑,是以,才有季北庭私下結交蕭凌的起因。
不久前才因東南堤壩一事疑心景州有異,現下便有了安陽侯府與景州私有來往的消息。
祁朔雙手交疊抵著下顎,深邃的黑瞳之中裹挾著濃重的黑霧。
所以,究竟是無緣湊巧,還是蓄謀已久?
“銘右?!?br/>
“屬下在?!?br/>
“讓你打聽的事可有結果?”
“回公爺,平海鎮之人似乎都不知那黑跡何來。”
祁朔在來這里的第一次他便發現沿途街道留了些不正常的黑跡,依他判斷更像是洧水干涸后的印記。
但朝中載冊中卻并未有平海鎮洧水的記錄,遂命銘右私下調查了一番。
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未久,他道:“繼續暗查?!?br/>
“是。”
“等等。”
正欲出門的銘右又被叫住。
祁朔捏了捏眉骨,問:“夫人在做什么?”
銘右答:“好像那個孩子今日又來了,似乎在用過午膳便去了海邊,公爺放心,鈞左一路跟著?!?br/>
頓了頓又道:“公爺可是要去尋夫人?”
祁朔手指一頓,眼眸瞇起。
又是他?
“備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