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 越過蜿蜒的海平線,穿透絪缊霧氣,在虛空之中鍍上一層仿若仙境的彌漫金紗。
光暈流轉(zhuǎn), 從客棧窗沿透進,床榻上女子嬌嫩臉龐上, 一層淺淺的絨毛在這道光影下染成淡黃色。
卷長鴉羽輕顫, 奚蕊緩緩睜開了雙眼, 眼底的迷離未散, 她是被這大亮天光晃醒的。
入目所及,刺眼日光使得她下意識瞇了眼。
視線中的白霧漸淡,垂眸所見,腰身被男子有力的手臂圈住。
思緒回籠,奚蕊憶起昨晚讓他抱自己, 他果真就這樣......抱了一整晚嗎?
想到這里她心口微動, 又緩慢著轉(zhuǎn)動身子, 使自己面朝著他, 撲簌著烏睫抬眸,她見到了男子剛毅的下顎線。
手指不自覺地伸出, 然后虛虛覆上他的眉心。
陽光投射的金燦在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上留下深邃陰影,奚蕊咽了咽口水,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她甚少這般和他共臥而眠, 從前在國公府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候她晨起都是見不到他的。
蔥白的指尖細細描繪著他的輪廓, 又接著往下,奚蕊有些怔然。
這世上……怎么會有生得這般好看的男子呢?
外界都道他冷血無情,甚至在當初她要嫁給他時,周圍所有人都在擔憂著她未來,唯恐一個不留神出了差錯, 命不久矣。
奚蕊早前自然也是怕的,可不知為何,從大婚那一日起她所感受到的一切種種皆非先前所想。
他總是成熟穩(wěn)重,似是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撼動他情緒分毫。
一些在自己眼中無比棘手的事情,好像只要讓他參與總是會迎刃而解,甚至于都不會鬧出多少動靜。
可他為什么要參與呢?
不論是錦和樓還是避子湯,他若一如既往地視若無睹,最終也不會影響他分毫。
最多不過就是她自己憋會氣,被太皇太后發(fā)現(xiàn)然后斥責。
如此種種,即便是再遲鈍她也能感受到他明里暗里都是在護著她的。
但......他真的完全不在意孩子這件事嗎?
奚蕊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中,描繪他輪廓的手指掠過男子薄唇,繼而往下,卻在觸碰到他喉結(jié)的瞬間被扼住了手腕。
她猛然驚醒,倏然抬頭對上了男子宛若深潭的黑眸,朝霞的橙黃在他瞳仁中流轉(zhuǎn)著宛若琉璃的琥珀之色。
可那眼底哪有半分朦朧?
他分明就是早就醒了!
得到這一認知的奚蕊臉色遽得染上紅暈,胸口跳動如雷,心虛無比。
祁朔就這樣瞧著她,眼看著小姑娘撲簌著長長的睫毛,下咬的紅唇抿了又抿。
忽而她開始扭動身體,似是想要掙脫他的懷抱。
翻涌的暗色隱藏于男子微闔的眼簾之下,小姑娘當真是半分危險意識也沒有。
圈住她腰際的手臂微動,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順著腰線游離,貼近他的那雙糯團在下一瞬揉捏至掌心。
奚蕊驟然頓住,灼熱的臉頰幾欲將她整個人焚燒殆盡。
彼此的心跳相接著一下下跳動,窘迫與難受使得她不自覺地縮起腿。
尷尬的沉寂蔓延開來,使她又轉(zhuǎn)動那被他抓住的手腕,不滿道:“你抓得我好痛呀......”
祁朔瞥過那輕輕環(huán)住她腕部的手指,以及縮在懷中的一小團人影,唇角彎起輕挑的弧度:“哪里痛?”
“......”
聊不下去了。
奚蕊咬牙皺眉,忽地張唇咬了口他的肩胛。
感受到肩膀的觸感,祁朔略有失笑,這力度當真是難為她了。
不過他也沒真的想做什么,遂放開了她。
得到自由的奚蕊立馬坐直了身體,紅撲撲的面頰與微微起伏的胸口皆是透露了她此時的慌亂。
她伸手攏了攏方才被他擾亂的衣襟,本是無意轉(zhuǎn)頭,忽而余光掃視到了窗沿之外的波瀾壯闊,剎那間讓她呆滯了動作。
為了避免早間人來人往的嘈雜,祁朔帶她住的是客棧最高層,也正因如此,能將這平海小鎮(zhèn)的景色一覽無余。
只見那越過排排屋頂?shù)臇|方之邊,泛著金色波光的粼粼海面如同與天相接,映在她眼里一時驚愕無言。
自幼生長在京城紅墻之內(nèi)的她從未見過這等場景。
祁朔瞳孔染上柔色,就這樣看著那盤腿而坐的小姑娘紅唇因著驚愕微張,腦袋定定地瞧著外面,散亂的發(fā)絲披散在身后,云鬢霧鬟。
不知過了多久,奚蕊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思緒。
她眨了眨失神的眼,感覺做夢一般喃喃道:“......我聽到海浪的聲音了。”
祁朔手臂枕著后頸,微斂的眼眸瞧她,輕聲應:“嗯,是在海邊。”
得到肯定的奚蕊立馬將方才的尷尬扔到九霄云外。
欣喜覆蓋瞳仁,染上喜色的清亮杏眸彎起一抹極好看的弧度,唇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兩頰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襯得整個人嬌俏可人。
她又朝那邊多看了幾眼,復而轉(zhuǎn)身與男子含著淡笑的目光對視交織,心中動容極甚。
“我們......到景州了嗎?”
昨晚的一切奚蕊皆是十分模糊,只知他提前帶著她去前方落了腳,并不知這里究竟是何處。
‘我們’二字既出,祁朔眉頭輕挑,他勾了勾唇,解釋道:“此處為平海鎮(zhèn),是離景州最近的小鎮(zhèn)。”
聞言奚蕊剛剛亮起的明眸又黯淡了下來。
既然沒到的話,想必要馬上離開了。
見她這垮下的小臉,祁朔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
“前幾日不是還不關心?”
男子帶著揶揄的聲音響起,奚蕊太陽穴一跳。
前幾天因著不想理他,她從未問過何時抵達,以及行到了哪里。
好像隱隱有幾次聽他提及,她都是十分冷漠地嗯了一聲。
可那時她只想著賭氣,何曾認真思索過他究竟在說什么?
她咬著下唇,唇齒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約莫是......前幾日我還在夢游。”
祁朔瞇眼:“......”
“而且......而且我現(xiàn)在還是個病人,你怎么可以這樣質(zhì)問病人!”
“......?”
本來就底氣不足,奚蕊對他探究的視線簡直無從招架,她慌亂著移開眼:“好.....好了,我也修養(yǎng)差不多了,不如早些啟程罷。”
總歸是耽擱了一晚上,不然許是都快到了景州。
“不急。”
“嗯?”
“可多住幾日。”
奚蕊以為自己聽錯了,停頓半響,躊躇問道:“可......不會耽誤路程嗎?”
“不會。”眼見著她黯淡的瞳色復而亮起,男子眉梢松和許多:“開心?”
“嗯嗯嗯!”奚蕊激動到連連點頭,忽地俯身朝他撲去。
祁朔微有驚詫,無可奈何的同時心底劃過一絲暖意。
他單手護住她撲過來的身子,感受到毛茸茸的腦袋在他懷中輕蹭。
“真好呀。”
奚蕊覺得這時候的他簡直是太好了。
“所以你要吃藥了。”
她身子猛地僵住,剛剛的話還能收回嗎?
可男人分明沒給她掙扎的機會。
奚蕊十分懵然地被他環(huán)住抱起,然后朝外室的桌案走去。
“......?”
自投羅網(wǎng)?
見小姑娘如八爪魚一般扒拉在自己身上,如何也不愿意下來,祁朔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淡道:“方才不是還說自己是病人?”
奚蕊將頭埋在他脖頸,就像是要賴上他一般怎么也不抬起,悶聲否認:“那是方才,現(xiàn)在不是了。”
“......”
二人僵持無言,就在她以為他會強硬著將她扯下來時,忽然感覺男子又帶著她往回走了去。
這就可以了?
奚蕊稍稍抬起腦袋瞧他,大大的眼睛滿是疑惑。
“繼續(xù)趕路罷。”祁朔云淡風輕道。
“?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方才......”
“方才是方才。”
“!”
男子淡然的回應讓奚蕊瞬間泄了氣,她憤憤咬唇。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人根本不急著去景州,慣會用這來要挾她。
哼,絕對不能對強權低頭——
“喝就喝!”
奚蕊掙扎著從他身上跳了下來,頗有一副英勇就義之勢。
祁朔見她光著腳丫朝那案邊徑直走去微微皺眉,遂拾起她的鞋襪與披風跟去。
奚蕊剛坐下便覺眼前一黑,披風自后籠罩住整個身體,沒等她反應過來便被系好了衣帶,隨即腳腕被人握住。
憤懣被驚愕替代,他......是在為她穿鞋襪嗎?
“我自己來——”
奚蕊連忙俯身,慌亂地奪過他手中物什,胡亂著□□一番,情急之下竟穿反了。
“......”
她將腳往衣擺內(nèi)藏了藏,訕笑:“哈哈哈......這樣也挺有一番別的趣味......”
祁朔挑眉。
“其實也沒那么有趣......”奚蕊咬咬牙,又迅速彎下腰,在下面擺弄一番,重新穿了一遍。
待她再次起身時,祁朔已經(jīng)端著藥再次折了回來。
奚蕊看著那黑乎乎的湯藥面露絕望,復而仰視對上他宛若暗夜的黑眸。
忽地想起昨晚那面紅耳赤的喂藥方式,身子一抖,竟是不敢再有半分遲疑。
她執(zhí)起藥碗,深吸一口氣,隨即一飲而盡。
苦澀的湯藥順著舌尖滑入喉中,奚蕊眉頭擰得像麻花,眼尾泛起紅暈,水汽晶瑩眼眶,似是有淚珠要溢出。
就在此時男子朝她眼前伸出了拳,掌心打開,里面赫然呈現(xiàn)的是幾枚白紙包裹的蜜餞。
她愣了愣,倒是忘了伸手去接。
祁朔并不確定它是否有用,只記得先前在府中有一日清晨見她喝過藥后吃了類似于此物的東西,于是便命鈞左去鎮(zhèn)上尋了尋。
可現(xiàn)在看她反應似乎……不對勁?
突然女子微涼的指尖顫抖著觸碰上他溫熱的掌心。
奚蕊將白紙層層剝開,入目所見的蜜餞并不比京都精致。
手指抵唇,蜜餞入口,撲面而來的甜膩之味更是算不上好吃,卻讓她心底波動的厲害。
幼時生病,不愛喝藥時都是娘親準備蜜餞哄著她去喝,后來娘親走后她自己也學會了在喝藥前備上這些。
她本是習慣了,也覺得不算什么大事。
可當有人再次為她遞上了蜜餞時,那些在經(jīng)年往日中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委屈不知怎么得,在此刻全然放大。
使得她幾欲控制不住這崩盤的涌動。
奚蕊垂著頭,感覺眼眶酸得緊,只覺得自己無比矯情。
正在她想著怎樣壓下這股酸澀時,眼前男子俯下了身,同她對視。
“怎么了?”祁朔眉峰緊擰。
明明是很平淡的一句詢問,卻讓她好不容易平息的翻涌情緒在頃刻間功虧一簣。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她忙亂著用兩只手背不停擦拭,卻如何也止不住。
肯定是不能承認那般矯情理由的。
“太......太難吃了嗚嗚嗚......”
“我......我就沒......沒吃過這么難吃的蜜餞嗚嗚嗚......”
祁朔:“......”
他多少是有點不能理解的。
可眼前女子的哽咽卻愈發(fā)難止,聽得他有些心煩意亂。
人真的能被難吃到這般地步嗎?
默了默,祁朔無奈地伸手覆上她的臉,略有局促地幫眼前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姑娘擦拭著眼淚。
他薄唇抿成一線,想到先前德元說的女子是要哄的,于是又嘗試著安慰:“下次你自己買。”
“我不——”奚蕊咬唇,閃動著沾染淚珠的眼睫,滿是抗拒。
她目光微斜,忽地執(zhí)起他另一只握住蜜餞的手掌,掰開手指,取出一粒迅速剝開,然后扔到口中。
就在祁朔迷惑不解之時,她倏得站起了身,雙手勾下他的脖頸,將那溫軟的紅唇覆上了他。
“我要禮尚往來。”
抵入唇舌的濃重甜膩使得他下意識擰起了眉,卻又在嘗食到女子如甘泉清冽的舌尖時舒緩了眉梢。
他摟住她的腰,依著她的高度俯身,任由她將那甜膩之味沾染到交織混亂的氣息之中。
方才將落未落的淚珠滾入二人交叉的唇齒之間,淡淡的咸與甜混合,如同世間最令人著迷的調(diào)味品,使人沉醉又迷失。
本是她先主動,可后來還任由著他反客為主。
男子的吻從眼尾落至鼻尖,又往下刻畫著她唇瓣上的每一處細紋。
貝齒撬開,狂熱又不失溫柔的攻略在纏繞的舌尖一寸寸摩挲。
終究是比不過男子的氣力,奚蕊身子逐漸軟下,虛虛地掛在他身上喘息。
“我餓了……”
哭過的聲音還有沙啞,以及那下意識的依賴,她仰著頭看他,濕漉漉的眼睛撲簌著,盡顯少女嬌憨。
奚蕊感覺口中還殘留著方才兩枚蜜餞帶來的膩味,她側(cè)著頭蹭了蹭他的手背,又懨懨兒道:“......想吃咸的。”
也不知方才究竟是禮尚往來,還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祁朔垂眸,指腹輕輕擦拭過她紅潤的眼尾聲線低沉,帶著道不明的蠱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