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寫信一事, 本是因為覺著阿沐的提醒十分有道理才打算動筆。
可當真的執了筆,奚蕊才驀地發現,在這第一句‘同夫君安’后, 她竟是不知道如何往下接了。
所以那些尋常夫妻都是交談些什么呢?
奚蕊雙手托著腮幫坐在窗前案邊,看著夜幕逐漸籠罩, 聽著蟬鳴蛙叫漸起。
不知怎么的, 她忽然想到了年幼時, 父親外出辦案后, 娘親在那煙雨朦朧的軒窗前執筆寫信的模樣。
那時的爹爹還未晉升為大理寺卿,所負責瑣事極多,是以,外出復案十分頻繁。
她憶起以往爹爹每次出門前娘親都會的諄諄囑咐,以及無數個日日夜夜里寫下親筆家書。
只可惜她當年太小, 記不得娘親寫了什么, 只能模糊地回憶起, 娘親寫下每一個字時唇角皆噙著淡淡的笑意, 似乎是十分眷念又幸福的模樣。
所以......
娘親定是寫了些自己覺得開心的事情才會如此愉悅!
想清楚這一點的奚蕊如醍醐灌頂,她坐直身體, 立馬執起筆桿,又沾了沾墨。
再動筆時則如文思泉涌,揮灑自如。
......
“昨日午食一燒雞, 味覺甚美, 待夫君回來一同品嘗。”
季北庭憋著笑稍稍瞥了一眼祁朔手頭家書,可那股笑意剛剛壓下卻又在見到后一封時徹底憋不住。
“今日復食之又覺味不甚美,便當我沒寫昨日之言?哈哈哈哈哈——”
他手肘搭在祁朔肩上,笑得直不起腰。
祁朔冷眼瞧過去,然后伸手一掌拍開季北庭:“笑夠了嗎?”
“哎不是, 我昨日見那左指揮使妻子給他寄的信都是些什么‘日日思君不見君’之類言論,怎得,怎得到你這里就是哈哈哈......”說著,季北庭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這小夫人屬實有趣得緊。”
祁朔收好桌案上那突然送來的一沓開頭皆為「問夫君安。」的信件,淡道:“既然還有空窺人信件,今晚東南方堤壩便由你去驗查。”
季北庭突然哽住:“......你冤枉我,我可沒有看他的!他收到信后恨不得炫耀到整個軍營都知曉,就差到你面前來念一遍了!”
“那你方才念的是誰的?”
“......”
季北庭哼了兩聲:“去就去,我作為工部主事本就該以身作則!”
“這般有覺悟,那西北方向的也順便去了罷。”
“???”
……
此番南下筑堤本就是未雨綢繆,是以,并非十分巨大之工程。
再加上當地百姓見到鎮北軍后皆是上趕著相助,倒也算事半功倍。
“啟稟公爺,這里是青城近五年來的堤壩修筑情況。”
銘右呈上一沓案卷,祁朔隨手翻動,忽地眼眸一瞇察覺不對。
東南沿海,易疏不易堵,而西南內陸則需嚴筑堤壩。
可再看那官銀流通分配,卻更多配予東南,屬實蹊蹺。
況且青城是西南方多河交界之地,也是每年洪災最嚴重的中心。
按照這記錄來說,五年前朝廷便開始不斷撥款修壩,只是此地銀兩到手這般少竟也沒有上報,而且他們確實也筑了,從字里行間來看找不出半點紕漏。
但卻又感覺處處都有疑慮。
如此推斷,這種不正常從五年前便開始了,那時候裴云昭還尚未登基。
祁朔緘默半響,心中有了決斷,他將案卷收攏,又吩咐。
“傳令下去,左右騎兵收整完畢即刻返京,不得停留,違令者軍法處置。”
看來有些事情要比想象中更加盤根錯節,但也不急,成事并非一朝一夕,他也有的是時間。
銘右頷首抱拳:“是”
……
奚蕊接連寫了許多封信件,從最初的思如泉涌,到現在的江郎才盡也不過數日。
她不禁開始懷疑,娘親當時寫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真的會令人快樂嗎?
最可恨的是她竟然一封回信也沒收到!
奚蕊擰眉問:“聽說南方女子溫婉可人,你說公爺是不是陷入溫柔鄉而忘了我這正室?”
她這般親手寫家書的真心終究是錯——
“夫人,公爺是去筑堤,不是游玩。”文茵無語。
哦,也是。
算了,她是位蕙質蘭心的妻子,要寬容大度,不能在乎這些小事。
為自己安撫再三,她繼而支棱直身,卻又是一日提筆與紙相顧無言。
奚蕊覺著坐到這副桌案上便已經感到痛苦萬分。
一定是這桌案位置有問題!
“文茵,阿綾——”她扔下筆桿,再次將身子往后靠向椅背。
“夫人有何吩咐?”
奚蕊指了指桌案,又朝外看了看,道:“把它搬到外面去。”
“這地方風水不好,影響我發揮。”
文茵、阿綾:“……?”
……
暮晚星眠,晚風和煦,奚蕊趴在桌案上一覺睡到了天荒地老。
枕在手臂下的幾沓信紙皺皺巴巴,絲毫沒有想要捋平的跡象。
她睡得極沉,以至于門外的動靜都沒有將她驚醒。
下人們見公爺回來剛想迎去,卻見他伸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復又將馬交予德元拉走。
祁朔進門時,便見著庭院郁郁蔥蔥的松柏樹下,小姑娘彎腰趴在桌上,小臉因著睡意微紅。
她著了身藕色長裙,滿頭青絲由一根緋色發帶松垮系起,隨著晚風輕輕擺動。
忽地,一片綠葉自半空中飄落劃下,略過她的耳垂,又到頸間,然后跌下塵土。
似是有些不適,她的睫毛顫了幾顫,終于睜開了眼。
于是祁朔在她眼中見到了熟悉的驚恐。
“……夫君,你怎么現在就回來了……?”
許是剛剛睡醒,奚蕊的嗓音帶著略微的輕啞,那聲夫君不輕不重地伴隨晚風繚繞到他耳際。
如同他收到那些信件見到‘夫君’二字時,想象地一般似水如歌。
見他許久沒有回應,奚蕊訕訕地撩過發絲欲別向耳后。
可——
她手指拂過臉頰時卻摸到了可疑的水漬。
奚蕊僵硬地轉頭,果然見著那方才墊在手臂下方的信紙上有一灘水跡。
這……是她的口水?
不待她想好如何緩解這一尷尬,忽然一陣大風刮過,滿桌紙張便如同生了翅膀一般徑直翻飛騰空。
奚蕊下意識起身便要去抓,卻見那沾染了水團的紙直直奔向了祁朔。
然后被他兩指輕輕捻住。
“……”
祁朔隨意掃視一眼,便見那上方被水漬暈開的墨團還能隱隱見著幾行「問夫君安,錦和樓雪紗甚美……」的娟秀小字,再后面便看不見了。
奚蕊迅速用袖子擦了擦臉,抬眼想拿他指尖的紙張卻又不敢。
她試圖轉移話題:“夫君可曾收到妾身的信件……?”
“嗯。”他輕頷首。
“……那妾身為何沒收到夫君的回信?”
說著她見他稍有放松,便立馬踮腳扯回信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揉成一團弄到袖中。
祁朔對于她的小動作不可置否,他緩緩放下手,轉眸瞧她。
“送信車馬較慢。”
奚蕊怔怔啊了一聲,又揮拳憤懣道:“這破車馬都沒讓妾身見著夫君的信件——”
他看著她,唇角略有上揚:“我這不是回來了?”
松柏在夜風下沙沙作響,滿園新種的桃樹生了新葉也隨著招搖。
祁朔先前進來便發覺了府中不同,又想到那日歸寧夜里見著的所謂草圖。
——果真是她自己看得懂。
奚蕊被他的笑意晃了神,紅唇因著呆愣微張,半響也沒有合攏。
再回神人已經向屋內走去。
奚蕊拍了拍臉頰,深吸一口氣,然后提著裙擺小跑著跟上。
“夫君可曾用過晚膳?”
“妾身給夫君備水沐浴——”
……
青花纏枝香爐上繚繞著淡淡檀香,鎏霞托盤上放置的是小廚房剛剛煨熱的咸粥茶點。
奚蕊將吃食擺好后,又坐在青玉案幾后等他。
潺潺水聲自織金白玉屏風那頭傳來,她雙手撐著下巴能隱隱見著那方人影浮動。
她不由得想起那些夜里掌心觸感到的堅實臂膀,以及肌理精壯的脊背。
屏風被刺啦一聲驟然拉開,她猝不及防地對上了男人深邃墨瞳。
再往下,還有因著衣衫未曾拉攏而若隱若現的分明線條,有滴水珠順著他的喉結下滑,到胸口腹部再往下淹沒衣擺。
奚蕊臉蹭的一下紅了個徹底,她胡亂扯過案幾上堆著的一大疊書本,展開又擋在臉上。
“夫君用些小食吧,干糧總歸是倉促了些。”
回應她的卻是男子一步一步朝她邁來的腳步聲。
突然眼前一亮,手中書本被驀地抽走。
“原來夫人喜歡這種。”
奚蕊下意識抬頭,視線順著他手指翻動望去,只此一眼便覺熱血涌上頭頂,呼吸瞬間停滯。
這里為什么會有避火圖??
她不是都遣人給奚靈送去了嗎!
祁朔從容不迫地伸手翻看,從他神色看來似乎只是一本極為尋常的圖冊,但一旁的奚蕊卻頭大如斗。
“這個,夫君,妾身可以解釋……”
“嗯。”
“妾身是真的不知道此物為何會在這里,妾身每日都在很認真地研究賬簿,絕對……絕對沒有……”
“沒有什么?”
“沒有非分之想。”
“……”
語畢,室內陷入沉寂,奚蕊睜著大眼睛同他大眼瞪小眼。
許是實在受不住這凝固氛圍,她伸手悄悄摸到鎏霞托盤上,硬著頭皮將一塊桂花糕遞到他唇邊。
“要不,先吃點?”
見她手臂因著高舉發酸而微顫,祁朔默了默,伸手接過。
指尖相碰的觸感宛若觸電般驚醒了奚蕊。
她連忙收手,正欲后退,卻被人倏得堵上了唇。
桂花糕的清甜在二人唇齒中流轉,蔓延,祁朔微微俯身,雙臂撐在青玉案幾兩側,將人牢牢鎖于其中。
奚蕊無論可退,只能任由著他的攻勢,塌了腰身,俯首稱臣。
長臂攬過細腰,她被他單手抱起,又走向旁邊的琉璃塌。
空氣中浮動著絲絲繞繞的清冽氣息撲面而來,與她的淡香瘋狂交織。
忽地,奚蕊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不穩的呼吸使她胸口大肆起伏。
她瑟瑟抬眸,見祁朔頓住望她,又趁此當頭,她身體輕擰,便從他身下脫身,然后滾向塌內,用被子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
奚蕊烏睫簌簌輕顫,黑白分明的瞳孔沾染濕漉。
未久,她試探道:“……今天可以就親一下嗎?”
他單臂支著側身挑眉,等待她的下文。
奚蕊抿了抿嘴唇,又眨巴眨巴眼睛,再開口竟頗有些委屈:“妾身明天還要去錦和樓搶雪紗,去,去晚了就沒了嗚嗚嗚……”
祁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