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常二十一年臘月十六,是天子五十大壽,設(shè)宴嘉魚樛木臺。
云璽急著回去為天子過壽,并未在揚州久留。當天下午便買了好馬,帶著溫衾和言喻,連夜趕往京城安瀾。
天子一慣不喜張揚,這回卻破天荒地下旨,命百國諸侯前往京畿為他賀壽。
云璽算了算日子,估摸著此時的官道上都是奔赴安瀾城的百國使團。
她此次是假冒了身份出來,一路招搖撞騙,都歸罪于“常爾玉”這個并不存在于世的小公子身上。
若是讓諸侯們發(fā)現(xiàn)了她云璽便是常爾玉,那可就麻煩了!
她本就很是忌憚諸侯,此次收到密報,也是說揚州刺史勾結(jié)諸侯、意圖謀反,這才只身前來查探。
誰知被言喻警醒,意識到不該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此番回京,定然也不能讓諸侯覺察一二。只好委屈了自己,帶著溫衾言喻,晝伏夜行,快馬加鞭。
云璽在臘月十五的清晨才堪堪趕回安瀾城,恰好看見太傅大人帶著幾名京官,守在城門外,迎接最后到來的諸侯們。
她在一旁看了會兒熱鬧,終于還是被睡意打敗,窩回她的臨華殿里,睡了個天昏地暗。
因此,她并不知道,這一天,欽天監(jiān)發(fā)現(xiàn)天邊霞光生異,顫顫巍巍地告知天子。
“陛下,天邊紅霞生墨色,只恐來年不利啊——”
“你能改變天像?”
“臣不能……”
“那便由它去吧。”
“陛下——”欽天監(jiān)還想再勸,卻被天子身邊的公公陳知樂請了出去。
…… ……
臘月十六,四更時分,一道小小的身影溜到了上林苑。
就著月光,采了最早盛開的那一朵花,偷偷摸摸地蹭到了天子榻邊。
點起燭火,舉著花,笑瞇瞇地對垂死夢中驚坐起的天子說:“鮮花贈美人兒!嘖,我看今日才是個說‘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好日子呢!”
天子已經(jīng)五十,費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意識到這么朵花兒便是他的壽禮之后,將花接過,隨意往帳幔上一掛,順勢呵呵兩聲,以示配合。
云璽:?????
溫衾在回京的路上哄她,說天子疼她,她便是路邊采朵野花,天子也會樂得合不攏嘴。
可實際上呢?
父皇也太過敷衍了吧?
云璽起得早了,此時頭腦發(fā)昏,跳下龍榻,嘴里嘟囔著“壽星最大,壽星最大——不氣不氣,氣壞自己,小人得志”,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天子瞧著她這副模樣,頓時樂得合不攏嘴——比方才的干笑來得真實得多,惹得云璽更是生氣,一溜煙跑沒了影兒。
云璽剛回到東宮臨華殿,便被宮娥們團團圍住。
她昏昏沉沉的,也就沒有理會,任她們像擺布木偶人一樣伺候著洗漱、梳妝。
直到溫衾拿了沉重的金飾要給她戴上時,她才反應過來:“溫衾!你這是要折了本宮的脖頸兒呀!”
溫衾尚未說什么,溫衾的親姊妹軟夢就已經(jīng)擺出了一副老學究的模樣:“殿下平日里隨便些就算了,但今天是陛下的大日子,宴上那么多的朝臣諸侯,殿下還是打扮得莊重一些的好。”
云璽:“朝臣又不是不曾見過本宮!”
比起溫衾,軟夢更是個不怕掉腦袋的:“殿下,你看啊,有些諸侯還帶了他們的世子公子前來,殿下也十四了……”
云璽瞪大了眼睛,連忙叫停:“父皇說過,本宮可以不遠嫁!世子公子什么的,就算了吧。”說完就要把那一堆繁復的金飾收進妝奩里。
“殿下就算不想著自己好,可也不能便宜了那些個公主,聽說她們都是盛裝華服,我們家殿下可不能被她們比了下去!”溫衾連忙將它們搶過來,笑嘻嘻地打著云璽的“七寸”。
云璽想到從前動不動就要跟著父兄來京畿朝覲的小公主們:一個個張牙舞爪地……不,是色彩斑斕地來京畿,若是同哪個世家子看對了眼,那多半是要被父兄打斷腿了。
可若是被哪國年輕的國君或是世子看上了,那還能在京舉辦婚禮,再請位承襲了九公的爵位之人來主持。若是有幸,許還能請得動天子來觀禮呢!
云璽最討厭的便是這些公主了,于是她閉上了嘴,乖乖地任溫衾擺布。
軟夢看著鏡子里朝服、妝容、頭飾相得益彰的小主子,笑了:“這才是殿下貴為一朝皇姬該有的風范呢!”
“本宮看你就是覺著本宮平日里沒個正形兒!”
“好了,軟夢,你去給殿下拿兩塊糕點來墊墊肚子……”溫衾打發(fā)了軟夢,拍了拍云璽的肩膀,“殿下,可需帶云漢先生入宮了?”
云璽提著袍服一角站起,帶著幾個宮娥往外走:“你去找他準備準備,填飽肚子了,再過來。本宮先去與教坊的樂師們商量商量。”
嘉魚樛木臺,是安瀾城內(nèi)最高的建筑,漢白玉臺階共有一百零八級,平緩綿延,向上一里有余,是大盛為褒獎科舉及第之人,或宴請朝臣諸侯,乃至接待異國來使時的去處。
云璽到嘉魚樛木臺的時候,兩班朝臣與百國來使尚未來齊,零零散散地站著相互交談。云璽身量小,又不大講究排場,即便盛裝打扮過了,在這會兒也不惹眼。
云璽摸到專供伶人樂師準備的矮房時,正巧聽到里頭傳來一陣陣地哄鬧聲。
她湊了過去,看見一個侍婢正將樂師們桌上的曲譜掃落在地。
樂師們都沉默著看向離那侍婢最近的一人。
趙謙寧。
是長定皇姬小時候從西市中帶回來的一位奇人,手中有許多樂譜的孤本,本身也是個極好的奏樂者。入了教坊后更是得到了其他伶人的尊崇,幾年后便成了負責嘉魚樛木臺的舞樂總管。
這些年來,除了長定皇姬可以肆無忌憚地使喚他之外,就連天子,也要給他幾分薄面。
趙謙寧沉默地在琴上彈奏著稍后的曲目,并不理會來人。
這樣淡漠的姿態(tài)使得那小丫頭更是惱怒:“你等著,我去請我家公主來!”說完還狠狠地瞪了趙謙寧一眼,與正看著熱鬧的云璽擦肩而過。
“殿下。”
云璽還沒有動作,趙謙寧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開口喚了聲。
云璽快步進屋,隨手收拾了滿屋的狼藉,問:“方才那人來找你們,所為何事?”
“據(jù)說是哪個諸侯國的公主,想要為陛下獻舞一曲。要我們給她們奏樂。”趙謙寧雖恃才傲物,連天子都不放在眼中,可對云璽這位伯樂,卻算是恭敬有加。
云璽笑容一僵:“你拒絕了?本宮也想讓你們臨時加首曲子呢!”
“殿下若是想加,無論加曲什么調(diào)子,都無妨。”
云璽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吹捧道:“趙樂師上能奏《高山流水》,下可吹嗩吶拉二胡,若您有心,就算是《廣陵散》,也總有一日會讓你復原出來……給本宮加首和緩些的曲子,定不在話下!”
“殿下就別顧著哄在下了。”
“那你為何不給那小公主加首曲子?莫不是趙大樂師被一個諸侯國的公主難倒了?一時半會還奏不出她想要的曲子?”
趙謙寧道:“她要奏《麒麟兒》,您熟悉的那首曲調(diào)。”
那是云璽好幾年前就聽過了的曲子,宮中樂師閉著眼睛都會奏。
“那你為何不肯?”
趙謙寧抬頭看了云璽一眼,未敢直言。
“但說無妨。”
“她們……準備獻的是,八星日月舞。”
云璽一怔。
她自然是知道八星日月舞的。
說話間,那小奴仆已經(jīng)將她的主子請了過來。看穿戴,不像是諸侯之中地位最高的九公之女。
那位公主一走上前,便將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扔在趙謙寧面前:“這是二十兩銀子,加首曲子又有何難?”
她甚至看都沒有看邊上站著的云璽一眼。
云璽:“……”
這人怕不是有眼疾。
噢,腦子可能也不好使。
心疼她的父王。
趙謙寧見云璽兩眼放光,準備抱板凳抓瓜子坐著看戲的神情,只好自己開口:“公主,這不是銀兩的問題。”
慶陽公主皺眉:“那你有何要求,只管提。”
哦,這是當皇宮養(yǎng)不起最好的樂師們呢!
云璽就差沒派人去查查她父王是不是增稅傷民了,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
趙謙寧道:“沒有要求。辦不到。公主請回。”
慶陽公主并不知道這平平無奇的樂師就算是見了天子也是這模樣,只當這小樂師是看不起她,氣得小臉漲紅,似乎下一刻就要出人命了。
“既然公主都這么低聲下氣地求你了,那你給她加上便是,照公主吩咐,趕緊彈奏幾回,千萬不要出了差池。”
云璽趁那公主還沒有注意到她這個身著朝服的皇姬,悄悄走出了小屋,在門后朝趙謙寧吩咐道。
慶陽公主:???
她什么時候求著這個樂師了?
趙大樂師:???
加入這曲子本身就是今日壽宴的差池!
他記得幾個月前,這位小殿下才帶了本古書來找他,向他炫耀她新找到的前朝之舞,還將其中含義告知于他……
“聽見了?趕緊加上!你們——趕緊練練,待會若是出了岔子,我家國君定饒不了你們!”那小丫頭是個蠢笨的,完全沒有領(lǐng)會到云璽話中的意思,只知道有人幫著她們說話,趕緊順桿兒爬。
趙謙寧即便是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因著云璽吩咐了,不得不答應下來:“是。”
慶陽也不再糾纏,斜睨了他一眼,趾高氣揚地離開。
云璽躲在屋子邊,看著這位公主走遠,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
她倒要看看,是哪國的公主,如此的不知死活!
公主什么的,真是世上最惹人厭惡的人了!
云璽滿意地哼了哼,晃悠著回到嘉魚樛木臺,找到了她的兩位皇兄,還沒問過好,就聽見高臺之上禮樂響,幾名小太監(jiān)齊聲高喊:
“天子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