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父皇可有給言喻安排住處?”云璽問著身后為自己梳妝的小宮娥。
“安排了,昨日晌午便吩咐人收拾了。”
“住哪兒了?”
“陛下說,公子既在民間有‘云漢’這么個稱號,便將從前的練醴屋收拾了,更名為昭彰臺,給公子暫住。”
似乎自昨日之后,她這整個臨華殿的宮人,都恭恭敬敬地稱言喻一句“公子”了!
練醴屋位在東宮側畔,緊臨云璽的臨華殿。
取自“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乃是歷代太子平日里招待貴客是暫住之所。
而本朝太子云鑾,醉心朝政,幾乎沒有什么宮外的朋友,也就從未招待過什么人,那里早已積塵。
“鳳棲梧桐……”云璽呢喃,“更名昭彰臺——父皇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生怕有人不知道,公子瓊旒頗得圣寵啊!”
云璽似乎能感受到,天子對言喻深深的惡意了。
即便這惡意掩飾在恩寵之下。
言喻這一日之間的際遇,只怕是已經引來了宮里宮外許多人紅眼了。日后若他一步走錯,只怕他就會被無數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舟水之喻,不止可以用于帝王與百姓,也可用于臣子與盛寵之間啊。
萬事萬物皆有制衡,言喻既離了一人獨居的山林,走入京畿、走入皇城,那么能走到什么程度,恐怕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了。
云璽勉勉強強地接受了這么個“舉步維艱”的便宜先生,慢吞吞地走出寢殿,一下子看見了園子里的那個人。
天子雖給了他盛寵,卻未賜予他一官半職。
他依舊是布衣百姓,無俸無祿,即便身在宮中,也只能穿著白衣——即便是昨日天子賜下的新衣,可卻沒有紋飾裝點。遠遠看去,甚至與他的舊衣裳沒有什么分別,頂多是亮眼了些罷了。
言喻本是倚在一棵梅樹上閉目小憩,聽見了聲響,才直起身子朝云璽走過去,也并未行大禮,只是簡單地拱手道:“草民見過殿下。”
平平淡淡,一如從前。
沒有忽得盛寵的驕縱,也無云璽想象中的、壓人一頭的凌厲。
他見云璽,自在揚州起,便從未行過大禮。
云璽早以習以為常,并未在此事上刁難于他,只是語氣不算好地說:“讓先生久等了。不知先生今日空手而來,是打算說些什么?”
言喻聞言,想起昨日云璽聽到天子宣旨時的不可置信,樂了,說的話也帶上了難以掩飾的笑意:“草民今日來,只是想問問殿下——草民如今得以成為殿下先生,也是拜殿下所賜。不知殿下可有想過,這是為何?”
他又惹惱了云璽,云璽索性偏過頭去,準備冷處理。
言喻卻不給她逃避問題的機會,自顧自地說道:“殿下可曾想過,若當日草民提出獻畫時,您問出其中玄機,將輕功稍作調整,甚至將草民推上去舞劍——那么昨日風頭最盛的自然是您,今日您也不必委委屈屈地喚草民一聲‘先生’,甚至還可以到大牢里頭探草民的監了。”
云璽一怔。
若說言喻為了得盛寵處心積慮,那么她便是仗著有盛寵而不管不顧了。
言喻從未說過不告訴她如何讓本是無色的絹布顯現出顏色來,亦未曾主動說過所需絹布尺寸大小。
是她不作這番思量,主動將言喻送上了瑤池,推到了天子面前。
也是她,擔心言喻因為殿前拔劍而遭受無妄之災,主動擔下了舞劍之責。
也是她,親手將自己陷入如今境地。
她抬頭看了這個“便宜先生”一眼,神色不明。
“殿下這么看著草民,是想說什么?”言喻輕笑了聲,狀似不經意地稍稍偏了頭——他實在有些遭受不住被她這么直勾勾地瞧著,背后莫名發毛。
云璽并未覺察,神情認真地道:“你是頭一個跟本宮說這樣的話的人。”
即便是從前太傅教導皇兄們,也只是告訴他們,他們做錯了什么,卻從不會告訴他們另一種結果。
而云璽,喜歡只顧往前沖,事情做錯了便是錯了,下回不做便是了。從來不會想著換一種行事方式。
云璽仿佛看到了更高更遠處的天空——更廣闊的造作空間。
言喻完全沒有料到,他的乖學生的思路,此刻正被十匹脫韁野馬拉著,往一個與他設想的完全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一去不復返,什么道德情懷的,從此皆淪為路人。
他還在繼續著他原本的話題:“殿下,您這回是為了讓草民的看家本事不必暴露、是為了讓草民免受殺身之罪。可下回呢?若您未將后果考量清楚,您又如何保證自己能夠全身而退呢?若那受了您恩惠之人非但不感激您,還想著害您呢?您到時候若是再有悔意,可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