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詡煙離開后,落澄獨自喝酒喝到半夜。
進到臥室時,縈軒已翻了身熟睡著,雷打不動。落澄注視她的睡姿,嘴角不由勾起,看到掉在床榻下的傷疤面具,將它拾起,發現磨損了不少,于是拿來工具,挑燈坐于案前,重新制作一副。
翌日晨起,縈軒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她左看看,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再右看看,真的有點不太對勁,定定神,猛然發覺躺的不是自己的床?!
慘了慘了,發生什么事了?記憶從與落澄夜談那刻起就斷片了…對,白落澄!一轉眼,縈軒就看見落澄坐在書案前從容恬淡地看書。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弱弱地問:“這…是你的房間?”落澄抬眼,內心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然?”
縈軒倒吸一口冷氣,落澄瞬間讀懂了她的想法,不屑道:“別自視過高,我沒對你做什么?!钡拇_,身上除少了一件御寒外襖,衣著還是整整齊齊的,縈軒斂衽下床,害臊地拿起外襖,準備若無其事地溜出去。
“茶涼了,去給我重沏一壺?!甭涑螝舛ㄉ耖e,縈軒無奈,誰讓她終究是仆,只能老老實實去沏茶。
茶端來后,落澄也未急著放她走,視線在她臉上停滯?!澳氵€記得昨晚說過什么了嗎?”縈軒聽后一驚,面生怯怯:“我…說什么了?”“當真不記得?”看縈軒搖頭搖得真誠,落澄竟感到有些不悅,他往放置在角落的幾套用過的茶具抬抬下頜,冷冷道:“把它洗了?!笨M軒覺得自己像是被罰去洗杯子了,只當是昨晚酒后失言得罪了這位落澄公子,唯有乖乖照辦。
“砰啦…”
手滑摔碎一只怎么破?會惹火他嗎?縈軒蹲在洗池邊,思考后著。
“我看見了?!笨M軒正偷偷收拾殘局,準備把碎杯子藏起來時,背后響起了白落澄的聲音,“吃飯不干活,干活砸爛貨。你可真行。”“對不起,我賠你?!笨M軒轉身低首認錯,沒想到換來了一個離譜的叫價——“一千兩。”
縈軒驚嚇地抬起頭,不可置信:“一千兩?你誆我?!”“那是上等貢品,皇帝御賜,你說值不值?”落澄講得有理有據,縈軒啞口無言?!摆s緊把剩下的洗干凈,別再打碎了,不然賠的就不止一千兩了?!甭涑握f著背過身,唇角輕輕勾起。
“明知是昂貴的杯子還讓我這種負不起債的人洗,你良心不會痛嗎?!”縈軒忍氣吞聲,話從牙縫里擠出來,落澄徑直回屋,權當她的話是耳邊風。
為了不再失手摔破杯子,縈軒小心翼翼地逐個清洗,花了大半個時辰才洗完一套,眼下還有兩套,不知道得洗到什么時候,縈軒憋了一肚子火,卻只能干忍著。
這個境況,被經過的雪皊碰見了?!翱M軒,在做什么?噢,你在幫碧落洗茶具么?”以往這些工夫是碧落負責的,如今臥床養傷,不怪雪皊會這么問??M軒心里添堵,氣惱地說:“別吵我了,我已經打碎了一個一千兩的杯子,再搞砸的話我為奴一輩子也不夠還。”雪皊聽了“撲哧”地笑出來:“一千兩?你說這些茶杯么?這是先生在外時從路邊的攤檔淘回來的,并不貴重。你惹誰了,這般戲弄你?”
白落澄這個傲嬌腹黑男!縈軒將袖子擼高,氣急敗壞地踏進內室,拍桌叫板:“好你個白落澄,竟然唬我!瞧你一表人才,心眼這么小!”“多謝夸獎,杯子洗好了嗎?”落澄裝作無事,一臉正經曰??M軒將雙手殘留的水珠抖到落澄臉上,沖他嚷道:“不就欠你一杯子嘛,賠你便是,按實價賠!”
“好,欠我一輩子,你說的?!甭涑螕P起戲謔的笑,少見他這樣的表情,縈軒稍稍恍了神,扶正了一下心緒,拉下臉道:“是!決不食言!”
說完,縈軒又跑回池邊繼續洗杯子,動作迅速但依然仔細。“為何還要洗呢?你不是知道實情了么?”雪皊裝作不解的樣子問道。“我不喜歡半途而廢,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縈軒埋頭苦干,怨氣十足,雪皊了然地笑笑,把借閱的書籍送還知秋齋。
縈軒將清洗完畢的茶具端回室內,重重放在落澄案前。
“你吩咐的事情我完成了,現在我要回、去、了!”縈軒扭頭就走,落澄卻不緊不慢地叫住了她:“就這樣張揚地回去?”
縈軒回頭,疑惑地盯著他。落澄敲了兩下右手邊的木盒,示意打開。
打開木盒,縈軒才意識到自己臉上少了傷疤,正要抬手拿起這副新制的面具,卻被落澄制止了?!澳闶譂?,我來幫你?!甭涑渭毤氋N上傷疤面具,目光不經意撞上了縈軒的雙眸,波光瀲滟;縈軒亦瞧著落澄雙瞳剪水迎人滟,失了魂。
“別受寒。”落澄輕輕挽下縈軒卷起的衣袖,為她披上外襖??M軒抽離思緒,找回自己,慌忙穿好棉襖,不道謝,紅著臉,大步離去。
「混蛋…這樣叫我如何埋藏這份心情?可我并不想領受你這種人人享有的溫柔……」
走到門口,縈軒用一只手橫蓋住雙眼,不讓眼角的濕潤,遇風結霜……
未時,縈軒沒有如約去找落澄,應該說,接連幾天的未時,她都沒有去找他。
這天,縈軒按時到達了白府,然而找的卻是碧落,恰巧,落澄不在。
當然,她是提前打聽到落澄不在,才過來的。
碧落早已痊愈,見縈軒得空過來,便教她起舞的基本功。
肖朝開國以后,本只在祭天祈福時才跳舞,隨著遷入的居民增多,生活富裕了,消遣的事物也逐漸增加,久而久之舞蹈這方面分成了祭祀舞和民間舞,而民間舞則包括獨舞和群舞。
無根基,舞學起來會特別費勁,好在縈軒體態纖盈,柔韌度過得去,不至于會造成“朽木不可雕”的尷尬局面。
“碧落,你舞蹈根底是從小練出來的嗎?”縈軒試圖攀談,分散四肢酸軟的注意力?!耙膊皇牵野藲q開始學舞,學了四年有余。”碧落目無表情,嚴格盯著縈軒每個肢體動作的細節。見碧落沒有要聊天的意思,縈軒只好忍住疲累,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不錯,雖無底子,但一點即通,勤加練習也許能把先天的不足補回來?!北搪渎晕M意地點點頭。
天上的云彩逐漸散去,明媚的陽光普照大地。
“碧落,你的眼睛……”不經意看向碧落,縈軒發現她的瞳孔在太陽光下呈現淡淡的碧綠色。
碧落驀然驚覺,慌忙背向縈軒,忐忑不安。
“害怕你就走,別管我。”碧落喊道?!拔乙叩睦碛墒鞘裁矗俊笨M軒出乎意料地淡定,碧落微微側過身,試探著問:“你不怕?你難道不覺得我像個妖怪嗎?”縈軒撓了撓鼻尖,覺得莫名:“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有點驚訝。我見過外國人,并不覺得稀奇,而且妖怪什么的純屬無稽之談,頂多是基因突變的可能?!?br/>
縈軒的話語令碧落費解又難以置信,她轉過身怔怔地看著,陽光的照耀使碧綠的瞳仁越發明顯??M軒膽大地湊近碧落面前,對她的眼睛倍感新奇:“好漂亮呢,像綠寶石一樣。”
對縈軒別樣的反應,碧落惶惑。
“你是第一個說我眼睛漂亮的人……”碧落眉眼結愁,仿佛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我天生異瞳,平日與常人無異,但遇強光會顯現碧色,這樣離奇的事情,換做誰都無法接納的…”“所以呢,那些人把你當作妖怪?”“嗯,村里人覺得我不祥,雙親便將我遺棄。我眼睛太過詭異,無人敢要,因此輾轉被賣過很多地方。你知道暢歡樓嗎?那是皇城祉云都最出名的煙柳之地,那里的老板娘看中了我的另類之處,低價把我買了下來?!?br/>
聽著碧落訴說,縈軒并沒有覺得暢歡樓的老板娘有多慈善,反而想到了馬戲團里的動物。
“一開始,我以為我有了落腳處,可老板娘打的是賺錢的算盤,她強迫我學舞,日夜苦練,練不好不許吃飯不許睡覺,動作不佳就要挨鞭子。與其他舞姬相比,我過的是困頓難熬的日子。”碧落苦笑道,“當我學舞初成后,老板娘將舞臺點滿彩燈,夜晚的暢歡樓,亮如白晝,而我就在眾多達官貴人面前獻舞,效果可想而知?!?br/>
沒錯,就像馬戲團里的動物,為在臺上取悅觀眾,臺下不知遭受多少罪。
那時的碧落,不是人,而是用來博取顯貴們歡心的貨物。
“王權貴胄,就偏好些稀奇之物,他們爭相叫價欲買下我,老板娘一一回絕,我知道,她只是想抬高標價。后來,我成了暢歡樓的頭牌,惹來其他舞姬的不滿,那時我的叫價已到了九千兩,估計再過一晚便可升到一萬兩。然而當晚她們在我飯食里下藥,導致我表演失利,如此免不了一頓毒打?!?br/>
碧落娓娓而述,綠瑩瑩的雙眸充滿了哀傷。
“正當我以為要被打死的時候,少爺出現解救了我?!?br/>
“他是打了那老板娘一頓把你搶走?還是…花錢買了你?”縈軒好奇地問,碧落搖搖頭,接著道:“都不是,那會我意識模糊,只知少爺遞了老板娘一張紙條,又在她耳邊輕語幾句,老板娘臉色煞變,分文不收就放了我。”
智取,是白落澄的行事方式,足智多謀,果不是尋常人。
縈軒想著,兀自笑了笑,又問:“所以,他把你帶回來了?”“不是的,提議帶我回府的是老爺,他見我孤苦無依,讓少爺收我作婢女。起初少爺是不樂意的,最后拗不過老爺,就答應了。你別看少爺總是冷峻孤高,其實有一副溫柔的好心腸?!?br/>
碧落憂郁的臉上終于泛起了紅潤的神采,縈軒定定地看著她,好像察覺到了什么。
“少爺他不喜歡被貼身伺候,索性收我作門生,賜我‘碧’字。他說越是懼怕的事物越要正視它,這樣才不會被牽制。可惜,我至今還未完全跨過這個坎,一到大晴天就躲起來。你知道嗎?雪皊他們發現我瞳仁變色時可是大吃一驚,過了好一段時間才適應,不像少爺和你,這樣無畏。”碧落漸漸開懷,露出欣悅的微笑,“少爺是個外冷內熱之人,不善于表露,我曾一度恐懼跳舞,少爺嘴上不說,卻用各種方式助我慢慢走出陰影,視跳舞為一技之長。我能跟著他,是我的福分?!?br/>
“看來……你真的十分仰慕你家少爺呢?!笨M軒喃喃說道。
碧落如受驚的兔子暴跳起來:“胡說什么!我對少爺…是崇敬,是忠誠,絕無非分之想!”縈軒想要解釋,碧落卻不等,又嚷道:“不跟你說了,你自己先練著!”
臊紅的臉,倉惶地逃,確定不是在掩飾自己的心嗎?縈軒嘆了口氣,心中納悶。
“連你都發覺了,為何她自己卻發覺不了呢?”
一個聲音驚動了縈軒,她回頭仰視,青泉正在樹上翹腿坐著。
“她不是沒發覺,只是不肯承認罷了。”縈軒一語道破,青泉了然一笑,縱身躍下到縈軒身旁。“你何時在樹上了?沒有絲毫動靜,不知道非禮勿聽嗎?”縈軒沒好氣地說?!袄显缇驮诹耍悄銈兇驍_了我午睡?!鼻嗳柫寺柤?,一臉無辜,“算我的不是咯,難得你們言歸于好了?!?br/>
縈軒瞥了他一眼,嘲弄道:“看在你為情所傷的份上,我不計較。”“呵,連你也看出來了,她怎么沒看出來呢?”青泉閑坐景觀石,縈軒提起裙擺,靠坐在側,“我還記得那天入夏不久,烈日當空,我剛入府,誤打誤撞碰見了她偷偷從房間里跑出來,對她那雙綠眼睛,我同樣無畏,她怎就忽略了?可從那日起,她便在我心里扎了根?!鼻嗳男θ莘褐z絲寂寞和苦澀,“碧落黃泉,我本想直接取名‘黃泉’,先生嫌不吉利,他看穿我心意,建議我取顏色與碧相近的‘青’。我知道碧落心有所屬,或許我的一見傾心不過是癡心妄想?!?br/>
縈軒擰了擰眉,她仿佛觸碰到了內心深處的自己。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她沒有資格開導別人,只默默道了句:“一見鐘情或許會是癡心妄想,可它本身沒有錯。”青泉釋懷地笑了一聲,伸了伸懶腰,輕松地說:“謝謝你愿意傾聽,先前多有冒犯,還請原諒,你知道,我是站在碧落那邊的?!笨M軒笑著輕搖腦袋,伸出手:“知道,那握手言和吧?!?br/>
青泉愣了愣,微微一笑,彬彬有禮地作了一揖。
云彩又開始聚攏起來,縈軒望了望天色,差不多該回去了,不然碰上落澄那就尷尬了。
“我去!?”
剛進翠雨院,就碰見落澄推著明笙在庭中散步賞梅,縈軒立馬掉頭逃走,這一幕恰恰落進那兩人眼中?!翱M軒是怎么了?”明笙好生奇怪。“你等等,我去去就來。”落澄說著,舉步追上。
“站?。 甭涑纬谅暫暗溃M軒裝聽不見,一個勁兒往前走。落澄微慍,騰空一躍,攔在前面??M軒剎住腳步,險些撞上落澄胸膛,她欲繞道而走,落澄偏不讓步。
“你還未答復我上回的疑問,為何總是疏離我?如今又這般回避我?說好未時切磋,幾天都不見人影。若你是因為我誆你一千兩而氣惱,我道歉便是!”向來說話簡潔的白落澄,一口氣嘮了那么長,縈軒不由止住左右尋路的步子。
“你不正面回應我,我是不會罷休的?!甭涑斡盅a充道。
“你誤會了,我心胸沒那么狹隘。我只是怕你笑話,所以想多練些時日再找你?!笨M軒眼瞼低垂,強笑道。“當真?”落澄半信半疑,縈軒頷首,他才不追究,“那隨我走吧,明笙還在院里等著。”縈軒抿了抿唇,低著頭跟在落澄后邊。
然而,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幅明笙歪頭暈去,昏厥不醒的畫面。
兩人急忙跑上前,落澄診過脈,臉色驚惶,他抱起明笙趕往內室,安放塌上,立即開始施針搶救。“你去找雪皊,讓她盡快配一副回陽固神湯,問懿繡府上是否有上好的人參,全數拿來入藥。”“若要人參,上次夙沙栲給明笙送了一支上乘的野山參,要不要拿來用?”“用!不用白不用,盡快去辦?!甭涑渭鼻械貒诟赖?。縈軒應了聲,馬不停蹄地照他說的去做。
明笙病危的消息沒過多久就傳遍全府,慕容傅及其夫人候在房外,焦慮萬分;明鏘得悉也快馬從宮中趕回。房內,落澄全神貫注,雪皊在旁拭汗,縈軒站于床側,等候差遣。
直到深夜,明笙的病況稍稍穩定,但仍處于昏迷的狀態。
雪皊外出打水,順便給屋外的眾人捎個心安。
房里剩落澄和縈軒照顧著?!懊黧稀瓡钕氯サ陌??”縈軒神情沉滯,脫口問道,落澄面露倦容,不作答,專心整理銀針包。
兩人緘默,都不愿意面對那個答案。
“曾經有人斷言,明笙活不過二十。我一定…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甭涑握Z氣稍頓,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確定是否有把握。
縈軒蜷曲床榻邊,仰視守在床前的落澄,他的眼神里透著不安和不舍。
而她的內心,亦很難過,同時,也很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