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喝光了一壺茶,還不見周知過來,陳原禮心急,正要安排身邊侍衛去周家看一看,就見一個小廝模樣的半大孩子,帶著一頭一身的雪,哭喪著臉進來了。
陳原禮見過周知一面,認出這是周知身邊的小廝,忙問出了什么事。
小廝苦著臉說:“兩位公爺,我家郎君出了門沒多遠就碰到當街打架的,他隨口勸了兩句,就……就被人給打了!”
陳原禮與司空對視一眼,心里都覺得此事未免太巧了。
司空忙問他,“周郎君現在在哪里?”
“送回家了,”小廝繼續苦著臉匯報,“家里請了廣仁堂的大夫去醫治。我家郎君讓我跟兩位公爺說一聲,他……他幫不上公爺的忙了!”
這話一說出口,司空和陳原禮就都猜到周知的這一頓打挨得怕是有些緣由。
倘若只是意外事件,他們這會兒去周家詢問也是一樣的,但周知卻讓人傳話說不好再幫忙。這里面要表達的意思可就多了。
話說的這般明白,陳原禮和司空也不好找上門去給人添堵。
打發周知的小廝回去之后,司空問陳原禮,“你是怎么找上周知的?”
陳原禮微微抿了抿嘴,司空對他的小習性已有所了解,知道他這樣就是心中發怒了,“西京城除了國子監,大大小小的書院也有不少。臨江書院,你聽說過吧?”
司空忙說:“知道,知道。出了城東的安平門,再往東,就在桃花鎮上,是吧?”
陳原禮點點頭。
桃花鎮距離西京城還有幾十里路,因為臨著桃花江,風景極佳。前朝時有幾位讀書人在此隱居,合伙辦了個書院。本來只是個不咋起眼的小書院,里面幾位先生也都是沒什么名氣的落第舉子,沒想到神宗遷都之后的第一科榜眼,就是出自這所書院。
自此,臨江書院名聲大噪。
像司空這樣對歷史不大熟悉的人也知道在宋代以前,商人子弟是不可以參加科舉的。而本朝商業繁榮,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科舉制度也對商人子弟放寬,像桑家、周家這樣的大商家,族中子弟也多會送去書院讀書。
對他們來說,臨江書院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它遠在西京城外,沒有繁華鬧市里那些吃喝玩樂的場所,周圍只有山水風景,是個清清靜靜讀書的好地方。
“桑家大郎,以前也是在臨江書院里念書,還考過了州試,有了舉人的功名。”陳原禮說:“我就是從他那里聽說周家小郎君是桑二郎和馬小郎的同窗,所以才上門去詢問。周小郎當時不得閑,便與我約了今日來見面。”
司空的關注點又歪了一下,“你見過桑大郎了?”
陳原禮點頭,“見了,不咋愛說話,他說他弟弟桑二郎跟馬小郎是一丘之貉。”
兩個人交換了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心里想的都是桑家兩位郎君不和的傳聞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吶。
陳原禮本來憋著一肚子火氣,跟司空聊了兩句,那股火氣又平復了,他跟司空商量,“你說,我這會兒去周家……”
司空搖搖頭,“不是周家的問題,咱們這是被人盯上了。”
“馬家?”
“馬家應該還不知道被我們盯上了。”司空抬手按在了陳原禮的手臂上,“我倒是想跟大人建議一下,是該提審桑二郎的時候了。”
提審桑二郎的這一天,正好是臘月初八。
這一天西京城里很多大戶人家都施粥,虞國公府也準備了米糧送去城外的寺廟,并在啟順門附近設了粥棚施粥。
作為鳳隨的屬下,司空也吃到了內院老夫人讓人送過來的臘八粥。
哪怕算上前世的經歷,這也是司空吃過的最為講究的一餐臘八粥。不但米粒晶瑩,里面各種豆子更是熬得滑軟香糯,據說還添加了一些驅寒健身的藥材——有幾樣材料,司空聽都沒有聽說過。
不愧是大戶人家。
桑二郎就在這滿城粥香之中,被傳喚到了大理寺公堂。
桑家人也都跟著來了,規規矩矩地站在堂下等候大人傳喚。
這等例行問詢,有鳳隨出面料理,大理寺卿照例是不會露面的。
鳳隨坐了上首,先傳喚了桑掌柜和桑娘子,請他們辨認與案情相關的一些物證。比如瑩娘子房里的一些首飾衣服,以及春娘子房里發現的那塊梅花玉扣。
這一堆東西,有些桑娘子認得,有些就不認得了。桑娘子生怕誤事,又請鳳隨把她身邊服侍的張婆子和使女阿燕傳上堂,一起來辨認。
司空則將她們辨認出來的東西分門別類的放好,哪些是桑娘子賞的,哪些是瑩娘子離開桑家的時候帶走的私人物品,哪些又是離開桑家之后添置的。
分類之后才發現,還是離開桑家之后添置的東西要多一些,衣裳首飾看上去也更加體面,竟然還有兩支嵌寶石的金發簪——這年頭金銀易得,寶石卻少見。尤其因為寶石切割與打磨的工藝頗有難度,做工精巧的寶石首飾更是價值不菲。
桑娘子與桑掌柜看到這兩支發簪,也有些懵了。桑家還沒分家呢,倆兒子月錢有限,桑二郎哪里置辦得起這樣的頭面。
再看到旁邊那枚梅花玉扣,夫妻倆又是一愣。
桑娘子小聲嘀咕,“有些眼熟,倒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桑掌柜眼神微閃,眉宇間露出幾分疑色。
司空站在鳳隨下首,也注意到了桑掌柜的神色。
公堂之上,大家都端著架子,他也不好東張西望的,只用眼神偷瞟各人的反應,冷不防視線撞上鳳隨。
鳳隨還以為他有什么話要說,等了一下,就見司空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彎了起來,露出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
鳳隨有些無語的轉開視線,吩咐堂下衙役傳了桑家兩位郎君上來。
司空這還是第一次見桑大郎。與桑二郎一身武人氣質不同,桑大郎看上去就是一個斯文俊秀的青年,他的個頭比桑二郎高一些,眉眼酷似桑掌柜,看人的時候神情淡淡的,自帶幾分寵辱不驚的文人風度。
他站在司空分類好的物證面前,冷淡的視線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掃過,然后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那枚系著青綠色絡子的玉扣,“回稟大人,這是晚生隨身佩戴之物。中秋時家里擺酒,晚生多喝了幾杯,轉天醒來就不見了。”
鳳隨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又望了司空一眼。司空之前還嘀咕,說搞不好這東西是桑大郎的,沒想到還真是。
司空與他對視,也上一臉意外的表情。
鳳隨轉頭問桑掌柜夫婦,“可有此事?”
桑娘子連忙點頭,“過了節的第二天,大郎打發身邊的丫鬟到后院來問過,當時也沒人說看見這玉扣,不料被阿瑩這賤婢偷偷藏起來了。”
真是個眼皮子淺的。
自己身邊伺候的丫鬟干出這樣沒臉的事來,桑娘子頗為羞愧。
桑掌柜也微微頜首,“草民方才也覺得眼熟,還懷疑自己看錯了。”
主要是大兒子很少進后院,在桑掌柜心里,桑大郎跟桑娘子身邊的丫鬟不太能聯系到一起去。
家里丫鬟干出這樣的事,桑掌柜也頗覺沒臉。
鳳隨也沒說玉扣是在哪里找到的,只是讓他先下去,留下了桑二郎在堂上。
他居高臨下的注視著這個外表一派明朗的青年,目光仿佛兩把尖刀。被這樣的視線盯著,桑二郎起初還能保持鎮定,慢慢的,就有些不自在起來。
鳳隨淡淡說了句,“說吧。”
桑二郎眨巴眨巴眼睛,笑容有些勉強,“說……說什么?”
鳳隨就沖著他露出一個頗有些含義的微笑來,“就說說你與馬秀山的交情吧。”
桑二郎神色微變,“我們……我們就是同窗。”
堂下的桑掌柜夫婦神色驚訝,不大明白堂上的官爺為什么會問起這看似與案情毫無關系的問題。
桑大郎眉頭微蹙,倒仿佛想到了什么。
鳳隨繼續提示他,“同窗的交情有很多種,有像周郎君這樣,一言不合就能把人家打一頓的,也有你和馬秀山這樣情投意合,好事壞事都能湊到一起去商議的。”
桑二郎臉色一白。
鳳隨原本是詐他,見他神色有異,心中更覺有異。
他想起之前司空跑來找他,說桑二郎肯定有鬼,否則他不會一直關注大理寺的動靜,尤其一見他們要找周知打聽他與馬秀山有關的事,立刻就采取行動,制止了周知。
司空當時眨巴著大眼睛,認認真真的對他說:“大人,這桑二郎要是沒有問題,他能知道我們去找他大哥,又通過他大哥找上了周知?你想想,是不是?”
鳳隨一想起司空那個認真的模樣就想笑。
但桑二郎見他臉上笑容加深,臉色反而更加難看了,語無倫次的辯解道:“小人家里與馬家都是做這一行的,家里大人也有來往,所以小人與慎思也是自幼相識的交情,后來又一起去了臨江書院,就……就走得近一些。”
他一邊說,一邊偷瞟鳳隨的臉色。
鳳隨卻依舊神色淡淡的,“還有呢?”
“還有……”桑二郎搜腸刮肚的琢磨鳳隨問這問題的用意,“還有……慎思也在家中行二,他家兄長生前也對他兇得很……”
鳳隨的視線掃過堂下,見桑大郎露出一個冷笑的表情,桑掌柜與桑娘子卻仍是一頭霧水的模樣。
鳳隨的目光一轉,又落回了桑二郎的臉上,“還有呢?”
桑二郎心慌難掩,說話都有些結巴了,“沒……沒什么了。”
鳳隨臉上帶著笑,眼中的神色卻冷冰冰的,不帶溫度,“你最好想清楚再回話。本官先來問你,是給你一個寬大的機會。若是我先問了旁人……桑二郎,你可就沒這樣的機會了。”
桑二郎撲通一聲跪下了,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堂下的桑娘子有些急了,忍不住就想要上前一步,被她身旁的桑掌柜一把抓住。桑娘子倉皇的望向桑掌柜,卻見他眉頭皺著,神情凝重。
桑娘子轉頭去看桑大郎,卻見這位素來不怎么親厚的繼子也是一臉鄭重的神色,頓時慌亂起來,忍不住反手抓住了桑掌柜的手。
桑掌柜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一陣冷風從公堂之外卷了進來,仿佛帶著尚未融化的積雪的寒氣,令公堂上的溫度瞬間降低了許多。
桑二郎跪在堂上,手腳微微顫抖,額頭上卻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鳳隨輕嘆,“你若還是不肯說,本官就只有先提審馬秀山了。桑二郎,你記著,本官給過你機會了。”
鳳隨的手抬起又落下。
司空的目光追著他的手,耳畔似乎已經聽到了驚堂木在空曠的大堂里蕩開的震響。
桑二郎驀然大叫,“小的愿招!”
驚堂木落下,奇異的震響石破天驚一般,令聽者的靈魂都仿佛跟著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