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司空說這里沒人要認爹,李騫煩悶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一些。
其實對于司空要不要認爹的問題,他自己也是一直在猶豫。司空是武將,慎國公也是武將世家,有了國公府的出身,司空以后的升階之路肯定走的順暢。
但是……
但是李家已經與虞道野一家反目成仇,司空認了回去,他該如何與虞家相處?虞道野的那兩個兒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李家縱然豪富,但對上國公府,似乎……也幫不上司空什么忙。
李騫思來想去的時候,司空已經很快理清了思路。
他想,他絕不能在這幾個心懷叵測的下人面前流露出什么破綻,不能讓他們看出他其實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想知道詳情,等下問師父就行,何必聽他們講?
司空問李嬤嬤,“你們是怎么找到我頭上的?”
李嬤嬤忙說:“宋老在青羽衛大營見過小郎君一次,小郎君與大娘子相貌極為相似,所以宋老就起了疑心……”
后面就是宋老如何如何調查司空的背景。
司空回憶了一下,隱約記得有這么一回事兒。他帶人去青羽衛大營把謝六郎給接了回來,在門口的時候,是遇見過一個面孔清瘦的老人家。
“宋老是什么人?”
李嬤嬤把司空的詢問當成了他想對國公府有所了解,仔仔細細的回答他說:“宋老是老國公爺的師爺,老國公過世之后,公爺就將他留在身邊。”
那就是虞道野的幕僚了。他能知道虞道野的私事,想來跟虞道野交情不淺。
司空就攤了攤手,“你們是堂堂國公府,手下無數,公爺還有自己的私兵吧?這樣的家世,真心想找一個人,沒有找不到的道理——你們的國公府在西京城里,我呢,從小在城外的寺廟里長大,這才相隔多遠?真想找,怎么會找不到?所以說,你們國公府也不稀罕丟了個孩子。”
李嬤嬤急的臉都白了,“不是……”
司空看到李騫想說什么,他伸出一只手按在李騫的手背上,示意他別說話。然后他很和氣的沖著李嬤嬤笑了一下,“你是大娘子的奶娘,大娘子出事的時候,你在哪里?”
李嬤嬤一下卡了殼。
司空猜測,“被虞道野扣下了?或者被他老婆給扣下了?你這叫背主……如果我真是大娘子的兒子,我一刀戳死你都名正言順。所以……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誰打發你來的,你回去告訴他,橋歸橋,路歸路,以后誰也不認識誰。”
李嬤嬤身形發抖,卻還想要辯解一二。
司空覺得,這老婆子大約是覺著自己是國公府的下人,司空一個低平級的軍官不敢拿她怎么樣吧。
但司空是不想聽她說話的,他從腰上解下腰刀,橫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李嬤嬤,“……”
司空微微俯身,一雙漂亮的貓眼里殺氣凜然,“我能在三百步外取人首級,從無失手。你看看你跟我之間相隔多遠……我要殺掉你們這些人,連幫手都不用叫。李婆子,你再出現在我眼前,我一定殺了你祭你的舊主子。”
李嬤嬤的臉色終于變了。
李婆子帶著人走后,司空一臉掃興的問李騫,“咋回事兒?合著我還是個庶子?要不就是奸生子?我娘這么瞎的嗎?”
還有,這個虞道野也太會膈應人了。他好端端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竟然要給他扣上這樣尷尬的一重身份?
“我記得鳳大人提過一次,說虞國公他娘是個公主?他老婆是胡家的小娘子?那我娘是怎么回事……”司空搜搜記憶,無奈當時只是隨意聽了一耳朵,壓根沒往心里去。
李騫氣得在他腦袋上扇了一巴掌,“混賬!”
司空揉揉腦袋,哼哼唧唧的抱怨,“到底誰混賬啊?說說吧,師父,免得再有人不開眼的找上門來蒙我。”
李騫嘆了口氣,“這事兒都怪我。”
司空一口否認,“不可能。”
李騫被他逗得一笑,又嘆了口氣,“是怪我。”
“李家是隴右富戶,”李騫接過小徒弟遞過來的茶杯,緩緩說道:“我父親曾做過相州司馬,后來得罪了上司,被貶官了。他無心做官,帶著家眷回了老家。他官場失意,對我的學業也沒什么要求,就這么的,我就成了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紈绔。”
“師父你不紈绔。”司空及時地拍了一記馬屁。
在后世,多的是專心搞創作的藝術家,在司空的觀念里,肯專心研究一項學問,就不算虛度人生。
李騫莞爾,“我六歲的時候,我娘有了身孕,臨到分娩的時候,跟我父親的側室拌嘴,結果動了胎氣,折騰了兩天兩夜孩子也生不下來……”
李騫面無表情的看著手里的茶杯,搖搖頭,“后來孩子好容易落地,卻已經沒了氣息。我父親那時內疚得不行,把府里的幾個側室都送走了。他怕我娘醒來受不了,就找了外面的人牙子,買了一個小女嬰。”
司空“啊”的一聲。
李騫點點頭,“就是你娘。她的父母是什么人,又為什么要賣掉她……這些我后來也找人打聽過,不過時間太久,都查不到了。”
司空對生他的女子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我父親怕我娘看出什么異樣來,將孩子抱養在其他地方,只說孩子體弱,交給郎中在調理。就這么的,直到孩子滿月,才抱到她身邊……她始終沒有起疑。她叫持盈。”
司空點點頭,名字很好,寓意也圓滿,一聽就飽含了父母長輩的期待。
“持盈哪兒哪兒都好,就是被父母嬌養得有些任性。”李騫嘆了口氣,“她認定的事,就一定要做,誰勸都不行。”
司空挑眉,“她看上有婦之夫了?”
“話就說回來了。”李騫的眉頭皺了起來,“我那時已經拜了李岐山為師,跟著他到處玩……咳,咳,游歷。”
司空抿嘴一樂,“您是大家,要見多識廣,眼界開闊,才能彈奏出打動人心的曲子……我懂的。”
在后世,這叫采風。
李騫也笑了,“總之就是各處走走,跟著師父會會他的老友,互相切磋。那年年底,我請師父跟我一起回隴右過年,到了金洲的時候,在客棧里救下一個病的七死八活的青年……當初真是吃飽了撐的,唉。”
司空點點頭,“救了虞道野?”
“他說他叫李道,家里沒人了,出門投奔親戚,結果親戚也搬走了。”李騫說著又嘆氣,“他演的可像了,說自己舉目無親什么的。”
司空詫異,“為什么?”
李騫懊惱不已,“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跟他娘鬧脾氣,所以離家出走了。他娘是個瘋婆子,兒子放個屁都要管,兒媳婦、孫子也是大事小事都要插手,虞道野估計快被逼瘋了,就留下一封斷親書,帶著自己的私房錢,走了。”
司空,“……”
這都什么人啊。老婆孩子都有了,還這么不成熟嗎?!司空可記得他師父說過,虞道野的長子比他大三四歲呢。
司空也學著師父的樣子嘆了口氣,“那時候他多大?”
李騫想了想,“跟你現在差不多大……誰知道他們有錢人家成親這么早?!他說他沒有親人,也沒成過家,我們就都信了!”
“那會兒我父母正在琢磨給持盈招個上門女婿,這人不是正好合適嗎?我就把他帶回去了。”李騫悔不當初,“虞道野長得人模狗樣的,也有些學問,跟我父親也談得來,然后我父母就同意了。跟他一提,他也一口答應了。”
司空,“……”
他想一刀戳死虞道野。
“聘禮什么的,都是我家張羅的。正好姓李,姓氏都不用改了。”
“后來呢?”
“后來還能怎地,就在李家過起日子來了。”李騫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再后來隴右鬧時疫,我父母都染了病,沒多久就先后去了。再后來,我師父也過世了,我趕去揚州奔喪……等我回來,家里就只剩下一堆管事護院。”
“虞家人找來了?”
李騫冷笑,“虞道野以為留下一封斷親書就能跳出長榮公主的手掌心,那不是做夢嗎?”
“我娘呢?”
李騫的眼圈紅了一下,“不知道虞道野是怎么跟她說的,反正,她也被長榮公主一并接回了京城。有慎國公府出面打點,官府很快判了李家的婚書無效,她要想留在虞道野身邊,只能做妾。她不肯,長榮公主就把她關在一個小宅子里,對外說她是虞道野養的外室。”
司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怒火。
禍是虞道野闖下的,承受后果的人卻變成了李持盈。
“長榮公主知道持盈已經懷孕,就讓人看著她,她的奶娘也被公主籠絡了過去。持盈那個時候,大約就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吧。”
“再后來,持盈生下孩子,長榮公主讓持盈的奶娘把孩子給她抱回國公府去。持盈就在身邊丫鬟的掩護下,摸著黑逃了出去……丫鬟是李家的人,這些事也是她后來告訴我的。那時候,她從李家帶去的人,已經不剩幾個了。”
司空心中已經生出了不祥的預感,“她帶著我上了歲寒山,將我放在孤云寺的門外。然后呢?”
李騫慘然一笑,“她身無分文,走投無路,又回了那個小宅子。長榮公主帶著虞道野過來逼問孩子下落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吊死在了房梁上……房門外有人守著,就是那個李婆子。”
司空愣了一下,只覺一股怒火從心底竄上了頭頂,一瞬間只覺得腦袋都要漲裂了。
司空一言不發,抓起長刀就往外走。
李騫怔住,緊接著反應過來,連忙從暖榻上跳了起來,扯著嗓子喊小魚,“人呢!給我把他攔住!”
小魚也大驚失色,他剛才就覺得司空精神狀態不大對,還掐他脖子……聽說從戰場上回來的人都有些不正常。
小魚連忙喊人,但這個時候,司空已經出了驛館,他們哪里追得上呢。驛館門外人來人往,哪里還看得到司空的人影?
李騫急的直跺腳,“去打聽,慎國公府那些人都住在哪里……小魚你去營里找鳳大人,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人!就說司空出事了,讓他去救命!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