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縣城就在塬下。</br> 從白鹿塬下來,便是沿著塬畔東去的清峪河舊河道,引清峪河南入舊白渠后,這舊河道也改做了引水灌溉的支渠,繼續向東接入石川河。</br> 舊河南岸,便是三原縣城。</br> 這是一座很新的縣城,新到做為縣治僅幾年而已。</br> 塬下平原上,一座夯土小城普普通通的立在那。</br> 三原縣最早的歷史應當追溯到北魏的三原護軍,后來置三原縣,治于淳化固賢小豆村,在清峪河谷,那又名鬼谷。</br> “這些年縣城遷來移去太頻繁了?!壁w書吏都對這新縣城不滿,北魏時三原縣很大,甚至北周時還曾設過郡。到了隋朝,將三原縣治從淳化永安城,遷到了宜州治所永安鎮(富平淡村鎮)。</br> 永安鎮離懷玉新分地的長坳很近,都在白鹿塬上,也就八里距離,其實離現在這新縣城任城也很近,也就十里。</br> “武德四年,朝廷將三原易名池陽,接著將縣治從永安鎮遷到了任城此處,可武德六年,又將池陽移回了清水谷永安城改名華池,接著分治三原,隸北泉州······”</br> 從北魏再到北周、隋唐,三原縣治和縣境都變動極大,大唐立國才九年,更是改來改去。</br> 三原變池陽,池陽又變華池,華池又分出來一個三原。</br> 本來三原是京畿上縣,結果現在淪為了下縣。</br> 連趙書吏這樣的胥吏都受了影響。</br> 現在三原和華池兩縣都隸屬于北泉州,這個北泉州治所在永安鎮,華池遷回清水谷永安城,而三原治所在任城,永安城在清水谷地形最險要,而永安鎮在白鹿塬上,也是扼守通往陜北的要道。</br> 至于任城,建于塬下平原上,沒啥險可守,還不如龍橋堡守著清峪河谷,但這里優勢也是處于平原地帶。</br> “聽說朝廷先前又計劃要將三原與華池兩縣合并,到時這縣城又要廢了!”趙書吏滿嘴抱怨,如果重新合并,極可能是保留三原縣名,但治所可能仍在永安城,這對他們這些胥吏來說,無疑影響很大。</br> 懷玉聽了也沒太在意。</br> 午后,城門前沒什么人進出,有一老一少兩人在守門,老的是個獨臂殘疾,少的約摸十七八的毛頭小伙,兩人躲在城門洞陰涼處打瞌睡。</br> “那都是縣里征召的百姓?!?lt;/br> 一個殘疾,一個還沒成丁的中男,也仍要承擔國家差役,不過他們免服正役,服的是門夫色役,一種有專職的雜瑤。</br> “二郎你如今年紀雖還未成丁,也已是中男,暫不用交納租調課稅,卻已經需要承擔勞役了。”趙書吏給懷玉提了個建議,一會拜見張縣令的時候,請張縣令幫忙,安排個色役。</br> “這勞役也分三等的,頭等的是丁役,也叫國家正役,一般是朝廷征發承擔修城隍、運糧、修河等役,往往是要前往州外甚至邊疆,不僅辛苦,而且路上往返可能還得一兩月,這二十天正役,加上路上時間,耗費太多時間,甚至可能還有危險。多數還要超期服役,能避就避!”</br> “沒成年的中男,一般是服雜瑤,由州縣征發,只在州縣里服役,做些送糧、修城、修路的活計,相比正役要好些,但雜瑤兩天只能頂一天正役,二十天正役,雜瑤就得服四十天!”</br> “如果有辦法,就服色役?!?lt;/br> 色役屬雜瑤一種,但相比沒有固定任務的雜瑤,色役是有固定職事的,比如看橋的橋丁,守門的門夫,掌烽火的烽子管馬的馬子,還有屯田的屯丁,驛站遞送文書的驛丁等。</br> 也有專門服役當差的諸如庶仆、白直、士力、執衣這些。</br> “色役也分輕累好壞,驛丁、烽子、屯丁這些是最辛苦的,而去給官員做執衣、白直、庶仆這些也不輕松?!?lt;/br> 如果是高級官員貴族子弟,則可以充當三衛官、親王執仗、執乘、親事、帳內這些差事,這些職事當番輪值,雖也辛苦,但卻可積累年資,到一定年限可以去吏部參加考試,通過的能授官,這其實是五品以上官員子弟的一種福利。</br> 老武僅是從七品致仕武官,雖有個視五品的勛,但勛官只是視品而已。</br> “六品以下官的子孫和勛官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子,稱為品子,他們可以充當王公和三品以上官的親事、帳內,定期上番,也還可被差經管公廨本錢,也還可派充地方雜任,即縣史、渠頭、里正等······”</br> 趙書吏對衙門里的事務那是門清,他給懷玉仔細分析如何充色役以避正役雜瑤,又如何挑選色役里好的差事。</br> “給王公和三品以上官充親事、帳內,其實不是啥好差事,說白了就是給他們當仆役驅使,為他們辦事經常還得自己貼錢,辛苦還不劃算。我建議二郎可以找縣君謀個捉錢差事?!?lt;/br> “捉錢?”</br> “捉錢也稱捉錢令史,只有品子身份才可以充當,其實就是拿衙門公廨本錢去放貸收息,以供衙門辦公開支,以及補貼衙門官吏俸料?!?lt;/br> 大唐是個處處講究身份的朝代,就算服役,也都是要按身份來派發的,課戶的白身正丁一般是要服正役的,殘疾人、中男則承擔地方雜瑤或是一些特殊色役。</br> 而有些樂工匠戶則要承擔專門的一些色役職事,比如工匠雖是良民,但不許入普通戶籍,不預士伍甚至不許改業,他們就要承擔專門的匠役。</br> 而諸如里正、坊正、渠頭、倉督、衙門里的佐、史等這些,是管事的基層吏員,一般也都是要由品官子弟,或是有勛官的才能充當。</br> 白直、執衣、驛丁等則由普通白丁充當。</br> 大唐沒有什么專門的基層公務員隊伍,絕大多數都是征發百姓承擔差役,甚至除了京官,地方官員都沒有俸祿,朝廷給他們在地方劃拔職田,另外又劃出一些田做公廨田,又拔一筆錢充公廨本錢,以這些充做地方經費和官員的補貼。</br> “這捉錢令史具體是怎么做?”懷玉也不太想去給那些高官王公們當仆役驅使。</br> “領掌五萬錢,每月納利四千,每年納利五萬,以做公廨錢,用做衙門官員胥吏的俸料雜項?!壁w書吏如實相告。</br> “這么高利息?不是高利貸嗎?”懷玉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年利息翻倍?</br> 后世月息三分,年息百分之三十六,那都是紅線了。</br> 這居然還是好差事?這是把品子當羊來薅了吧,能收到這么多利息?收不到品子補?</br> “利息其實也不算高了,要知道這些年動蕩,民間借貸利息可比這高多了,就算百姓到寺院借糧,春借秋還,一石糧都要還半石,這還是極少數大寺,而多數寺院和貴族商賈借糧,那都是還一倍,借一石還兩石,這還只是半年呢。</br> 要是遇災荒之年,饑荒的時候那利息更高,春借一斗秋還三斗,這樣的還很難借到?!?lt;/br> “尋常民間商人拆借,都是月息一分,借五萬一年,利就六萬了?!?lt;/br> 這個五萬本錢,一年利息五萬,其實不是地方上亂來,而是長安三省六部諸司各衙門,也都是按這套標準,長安各衙都有自己的一個捉錢令史的隊伍,據說正式編制的捉錢令史就有七百人。</br> 這些捉錢令史都選用京官品子,直接授予流外五品,若是捉錢捉的好,只要兩三年利息繳的及時足額,就可以參加吏部銓選,通過了就可以授散官,有流內的正式出身,再到吏部番上當差幾年,番滿就能直接授流內實職。</br> “咱們縣里的捉錢令史,跟京城各司的比不過,咱這屬于不入流外,是縣選的雜任,但是只要錢捉的好,三年番滿,也可以參加州選,到時通過就能獲得正式的流外品階。多數地方捉錢好的令史,都會被京城各司調去捉錢的,前途大好?!?lt;/br> 趙書吏就很羨慕,他這個書吏其實正式名稱叫書手,流外品都沒有,也屬于雜任,甚至是編制外的,也是色役一種,連俸祿都沒,只有口糧,當然,在衙門里辦事,只要手里經辦要權,那收入還是不少的。</br> 只是他出身低,沒啥家族背景,所以想捉錢也輪不到,更難說有好的前途。</br> 像武懷玉這種品子,捉錢就能捉到吏部銓選的機會,只要有些能力就能一路授官。</br> 這可以說是一條仕途終南捷徑,比參加科舉還靠譜,畢竟這年頭的科舉一年錄不了幾個,還管明經還是秀才、進士科,那確實得很有學問才行。</br> “二郎,這差事挺不錯的?!壁w書吏提醒懷玉。</br> 就算放貸不出去,大不了自己補上這五萬錢利息,相當于掏錢買官了,雖然買的也僅是個銓選機會。</br> 更何況,有身份的品官之家,還怕一年放不出五萬錢的貸款?這可是公廨本錢,好些捉錢令史,都是打著公廨錢名義放貸,實際上還要添上許多私本,在其中還能大牟其利,名利雙收。</br> 更何況,捉錢令史這差事比較特殊,是衙門里人,但不管其它繁瑣雜事,只要能按月交息,平時根本沒有人管束。</br> 懷玉聽了倒覺得這還真挺適合自己,他不想給高官去當雜役,也不想去服那些勞役。</br> “多謝趙兄提醒?!?lt;/br> “不客氣,以后有事盡管找我?!?lt;/br> 有這體制內的人在一邊解釋,懷玉也才知道,原來武家雖也是官員之家,但老爹和懷義是三品以下官,所以也只能免本人和妻妾、部曲、客女、奴婢的課役,親戚并不免。</br> 只有那些高級職官和封爵貴族,才能免除本戶內的同居大功親屬,其余丁中也是不免的。</br> 相比起明朝那種考個舉人,都能免全家的情況,確實大有不同。</br> 老武能帶給懷玉的實打實好處就是他有品子這個身份,能夠挑選輕松的色役以避正役。</br> 懷義也覺得懷玉可以考慮下捉錢令史這差事,雖然一年有五十貫錢利息這個任務,但他覺得應當問題不大,畢竟民間利息也并不比這低。</br> 搞的好,還是個出路呢。</br> 縣衙。</br> 懷義兄弟拜見張縣令。</br> 張縣令并不是懷玉印象里的文官模樣,卻是個軍伍出身的武將,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嗓門洪亮,兩兄弟一進門,他目光就盯上了二人腰間那枚金刀子。</br> “這金刀子是秦王所賜吧,我也有一枚?!笨h令笑著說道,“我秦王三護軍出身?!?lt;/br> 一句話,就拉近了幾人的關系。</br> 張縣令老家還是河東的,說來又是同鄉,于是大家十分親切。</br> 一番寒喧過后,懷玉也便順勢提出想請縣令幫忙安排個捉錢令史的差事。</br> 張縣令哈哈笑著,“嗯,這差事不錯,不過咱雖是同鄉,但本縣九個捉錢令史,掌管的可是衙門里的公廨本錢,辦公開銷、食堂用料,還有官吏俸料雜項,可全指望這本錢生息,要是差事辦不好,可得自己補貼的?!?lt;/br> “這個請明府君放心?!?lt;/br> “年輕人就是痛快有干勁,本縣現在就讓人給你辦手續,你現在就是本縣的捉錢令史了,五十貫本錢可直接去庫里領取?!睆埧h令特事特辦,十分痛快。</br> “謝明府?!?lt;/br> 張縣令擺擺大手,“回頭見了令叔應國公,代我問好?!?lt;/br> 趙書吏帶懷玉兄弟去倉庫領錢,“二郎放心,五十貫本錢,保證都是本朝新鑄開元通寶錢,絕不會有隋五銖舊錢甚至是白錢偽錢。”趙書吏十分熱情,是抱定武家這關系不肯松開了。</br> 懷玉點頭謝過,路上他問懷義,“剛張縣令說的應國公是怎么回事?”</br> “應國公姓武諱士彟,是咱族叔,他跟咱阿耶是同一個曾祖,兩人的祖父是親兄弟?!?lt;/br> 武士彟,那不是武則天的父親嗎?自己跟他還是同族親戚?父親與他是同曾祖的族兄弟,算起來,到他這輩剛好是五服親了,再下一輩就出五服了。</br> “咱跟應國公府關系如何?”懷玉之前也沒聽武老爹他們說起這親戚。</br> “咱家以前住并州文水縣,應國公那支住并州壽陽縣,咱阿爺與應國公共同的曾祖曾經封壽陽縣公,只是咱家這支屬旁支,他們是大宗嫡系。前朝大業時,咱阿耶還跟應國公、宣城縣公、安陸縣公他們兄弟幾個一起販過木材做生意,后來也是通過應國公的關系,在馬邑鷹揚府做了伙長······”</br> 沒出五服,而且往來也挺親近,武士彟是李淵太原元謀功臣十七人之一,絕對心腹,武德朝歷任庫部郎中、檢校井鋮將軍、檢校右廂衛、工部尚書等,由義原郡開國公,晉為應國公。</br> 去年有人告發鎮守揚州的趙郡王李孝恭謀反,李淵命武士彟馳赴揚州,檢校揚州都督府長史,不僅接替了北上抗突的前長史李靖,也實際代揚州大都督府事。</br> 武士彟有親兄弟四人,他還有兩兄長封縣公,武德朝一門三公。</br> 怪不得張縣令這么客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