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郊外。</br> 灞橋驛。</br> 法琳的紫衣袈裟已經(jīng)被脫去,如今一身簡單的布衣,光禿的腦袋戴了個幞頭遮蓋。</br> 妻妾兒女哭哭啼啼。</br> 法琳煩躁的很。</br> 他不時回頭后望。</br> “時辰不早了,出發(fā)吧。”</br> 負(fù)責(zé)押送他們?nèi)ソ恢莸挠兴拿钜郏皇切滩恳膊皇谴罄硭赂皇怯褐菅瞄T的,而是來自刑憲司的,配刀背弓執(zhí)矛,一臉的不耐煩。</br> 前往交州八千里路,這一趟起碼得半年,不死都要脫層皮,抽到這任務(wù)那真是倒了血霉,就算門里承諾經(jīng)他們一筆豐厚補貼,承諾回來后升職加薪這些,可要不是抽簽抽到誰愿意去。</br> “請再等等。”</br> 法琳請求。</br> 就在差役們再次不耐煩時,終于有人來了。</br> “律宗凈業(yè)寺道宣律師來送陳居士!”</br> “凈土宗香積寺道綽禪師來送陳居士!”</br> “三論宗草堂寺慧遠(yuǎn)方丈前來送陳居士!”</br> “華嚴(yán)宗華嚴(yán)寺法順住持前來送陳居士!”</br> “天臺宗國清寺章安禪師前來送陳居士!”</br> “禪宗禪經(jīng)寺道信禪師前來送陳居士!”</br> ······</br> 一個又一個身穿紫衣的大和尚前來送行,能穿紫衣袈裟的和尚,相當(dāng)于朝中三品以上紫袍大臣。</br> 每一個那都必然是資歷名望極高。</br> 看著這些和尚們,法琳眼眶濕潤了,他沒白等,總算有人記得他衛(wèi)道護(hù)法之功。</br> 凈業(yè)寺的道宣上來,給了他一串念珠,道宣也就是那個法琳以前喝醉了喜歡跑到他寺里,不僅跑他榻上睡覺,還到處亂吐,酒醒了還從寺里功德箱里拿錢,卻不怪罪他的宣律師。</br> 人稱南山律宗教主,也是武德朝十大德之一。</br> 從南北朝時代的佛家學(xué)派,到如今隋唐時佛家宗派興起,現(xiàn)在大大小小的宗派得有幾十個,但其中實力較大比較有名氣影響力也大的,其實也就那七八個。</br> 律宗最重戒律,道宣律師一生鉆研四分律,其教理分成戒法、戒體、戒行、戒相四科,在終南山創(chuàng)設(shè)戒壇,制訂佛教受戒儀式,從而正式形成宗派。</br> 要說諸教派里,最重戒律的是律宗,他們的僧人都稱律師,而最不守戒律的就是三階教了,離經(jīng)叛道,整天宣揚末法時代,說如今是穢土世界,要布施捐贈、未來極樂。尤其是到了法琳法雅他們這些人手里時,三階教變化更大。</br> 以前信行、邕禪師他們提倡吃苦受辱,一天一頓還得在外乞食,吃寺廟里的飯食都不行,但三階教的無盡藏最能搞錢,是諸教派里經(jīng)營最厲害的,手里有大量錢財,誰還會再天天去乞討且只吃一頓?</br> 本身三階教的教義就與傳統(tǒng)的相背,一直被攻擊為異端,到法雅他們時干脆就放蕩起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br> 本來他們教義就是不崇拜佛像雕塑什么的,他們信的是地藏菩薩,也說人人皆是真佛,見人就禮拜,人人皆佛,那其實也人人都不是,百無禁忌。</br> 相比之下,律宗最重戒律,對僧人一言一行規(guī)矩很多,認(rèn)為得先修戒律,才能修得更高圓滿。</br> 可偏偏法琳和道宣,卻關(guān)系很好,兩人都俗姓陳氏,同是南方人,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法琳這些年衛(wèi)道護(hù)法。</br> 法琳看著道宣,“以后再沒人會在你榻上嘔吐,也沒人拿你功德箱里的錢了,”</br> “有緣還能再見的。”道宣只是如此說道,然后叫來他身邊一直隨侍的那位外間稱為南天王子的黑人青年,“讓他為你一路護(hù)衛(wèi)隨行吧。”</br> 西河禪師道綽也過來,送給法琳一本金葉子做盤纏。</br> 要說三階教在長安,被其它諸派都反對圍攻的,但是其中最跟三階教過不去的就屬于凈土派的僧人。</br> 因為兩家的經(jīng)義理念完全相反。</br> 三階教說人人皆佛,不需崇拜佛像,而凈土宗是要稱名念佛,信阿彌佗佛,三階教說現(xiàn)在是穢土世界,凈土宗說是凈土極樂,一個把人間說成地獄,一個說成天堂。</br> 一個信阿彌佗佛一個信地藏菩薩。</br> 而且兩派沖突較大的地方還在于他們都是主要爭奪底層信眾起家,三階教說布施就能解救,而凈土宗稱名念佛就能去凈土極樂,相比其它各種宗派,這兩家入門最簡單,一家是只要捐錢財就行,一家是只念佛名就行。</br> 兩家也因此斗了多年,尤其是隋以來,三階教有錢,發(fā)展迅速,不僅有自己宗派獨立掌握的祖庭和長安城中五大寺,而且在其它四十幾寺里,還建立起了自己教派僧人獨住的別院,跟其它教派的僧人不混居。</br> 而凈土宗此前就算在玄中寺,都還沒能說自己有一個完全本教派的寺院,跟此時絕大數(shù)的寺廟里一樣,都是各派僧人一起,甚至是混居,連個獨立的別院都沒有。</br> 三階教各寺里建別院,成為寺中特殊份子,還有無盡藏別院,他們吃香喝辣,同一寺的其它宗派的僧人混居,甚至只能粗茶淡飯。</br> 偏偏,三階教以前就仗他們無盡藏有錢,在諸寺建立三階別院的同時,還特意打擊凈土宗的僧人。</br> 而如今三階教走背運了,倒是凈土宗的西河禪師被從玄中寺請來長安。</br> 三階教龍?zhí)锼卤粡U,寺僧還要進(jìn)入凈土宗的香積寺,受他們的管理,連別院分開的資格都沒有。</br> 道綽跟法琳沒什么交往,但今天還是來送行了,甚至送了他一本金冊。</br> 宗派理念不同,但畢竟感謝法琳護(hù)法多年。</br> “龍?zhí)锼氯A僧人到香積寺后,還望西河禪師能夠?qū)挻!狈照埱蟆?lt;/br> 華嚴(yán)宗的法順住持還送了法琳幾匹馬。</br> 這位法順住持也被稱為杜順和尚,是華嚴(yán)宗的宗主,他俗家姓杜,正是杜如晦的族叔,年輕時曾從軍入伍三年,歸來后就出家當(dāng)了和尚。</br> “多謝。”</br> “這都是杜家相贈的,”</br> 杜順和尚是開宗立派的人物,華嚴(yán)派開宗祖師,平時也是很守清規(guī)戒律的,甚至平時也不接受布施捐贈。</br> 一個個長安有名的大宗小派的高僧前來相送,這場面確實很壯觀,法琳流著淚,就算這一去不回,死在半道,也覺得值了。</br> 就當(dāng)他們說著離別的話時,武懷玉也到了。</br> “本相正好與豆盧支度使出京路過巡察京郊倉庫,”</br> 武懷玉對法琳說了番一路順風(fēng)的話,然后當(dāng)場給他寫了一封書信,如果沿途有人為難,可以拿出此書信。</br> 法琳看著這年輕的宰相,心中未免生起幾分后悔之心,或許不一時逞口舌之利,就沒此難,但他還是認(rèn)為武懷玉這樓觀弟子、龍門掌門,是比太史令傅奕他們更難對付的對手。</br> 佛道之爭,如今釋家大敗,接下來還不知道會如何,但他心中很悲觀。</br> 這次道家如此來勢洶洶,可佛家諸宗派,卻還帶門戶之見,甚至還有的暗里對三階教落井下石。</br> 三階教倒下了,下一個必是他們。</br> 法雅腰斬棄市,法琳也最終被流放嶺南。</br> 回到長安后的武懷玉,也沒對三階教客氣留情,新一輪打擊隨既而至。</br> 廢龍?zhí)锼拢瑢⑺轮腥A僧安置到了新建香積寺中,并不讓他們置三階別院,讓他們與凈土宗僧人混居后,</br> 緊接著朝廷下詔,取消所有三階教的別院,甚至他們的六座三階教僧人獨據(jù)的寺院,也必須跟其它宗派僧人混居。</br> 保留下來的長安三階教千余僧,又來了一次大調(diào)整,重新分配到長安一百余寺中,每寺只分到十來僧尼。</br> 借著這次調(diào)整,三階教僧僅有至相寺邕禪師和化度寺慧了,以及法門寺的慧恭、勝光寺慧乘、慈門寺的道樹,有五僧保留住持之位,但寺中下面的監(jiān)寺、首座等也安排了其它宗派的僧人。</br> 實際上,三階教已經(jīng)廢了。</br> 無盡別院、無盡藏院都廢了,禁止他們經(jīng)營工商、禁止無盡藏接受布施和放貸收息,每僧僅給二十畝口分田。</br> 禁止他們擁有更多的田地,不管是捐贈還是買賣都不被允許。</br> 面對著朝廷如此打擊,不管是凈土宗還是律宗又或天臺宗、華嚴(yán)宗等,基本上都保持了沉默。</br> 這次連他們的大施主蕭瑀、楊師道等人都難得的沉默。</br> 實在是三階教太能惹事,出了個法雅還沒完,現(xiàn)在又來個法琳,這一而再的給朝廷動手的理由,他們又怎么攔。</br> 而另一面,諸宗也得到武懷玉的拜訪,跟他們打了招呼交了個底,這次只是就事論事處置三階教,反正他們一直被正宗認(rèn)為是異端。</br> 朝廷替你們清除異端,你們別對號入座。</br> 潛臺詞誰敢出來為他們出頭,朝廷就連誰一起收拾。</br> 朝廷對其它諸宗要求是考試、授牒,以后不得從事工商,現(xiàn)有的財產(chǎn)會得到保護(hù),不過依附寺廟下的無籍佃戶、部曲這些,要編戶齊民,寺院的奴隸凈人,仍可擁有。</br> 甚至他暗示諸宗,就算你們的僧尼考試不過也沒關(guān)系,給一次機會交錢買度牒,一百貫一張,用寺中現(xiàn)有的田地等產(chǎn)業(yè)換也行。</br> 他們現(xiàn)擁有的一些邸店車店等,朝廷會市價收購。</br> 甚至這次考試能通過的僧人,可以直接授予僧牒,每個只收十貫工本費。</br> 有這些承諾,諸宗也就坐視三階教最后被收拾的服服貼貼,幾十年積攢的巨額財富被朝廷吞掉,甚至朝廷還借機僧少,直接廢掉了不少三階教寺。</br> 這塊大肥肉,終究是被朝廷吞的渣都沒剩下,國庫都因此充實了許多,之前被法琳罵的腦充血的皇帝,看著那些錢糧田地牲畜奴隸等,都不由哈哈大笑。</br> “就如懷玉伱所說,這次就到此為止,不再深究下去,但也希望諸寺廟僧尼,能夠自究自查自律,把那些非濫清除,”</br> “臣建議詔令律宗的道宣律師,在各寺設(shè)立戒律院,由律宗的律僧,負(fù)責(zé)起諸寺戒律。”</br> “好主意,朕準(zhǔn)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