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長安城啊，這城門樓子真大，跟座山似的！”</br> “這城墻真高，還包磚類！”</br> “這城里的道路真寬真平坦，比咱村里打麥場都寬類！”</br> 年輕的狗剩抓著祖父劉寶福的手，眼里滿是震撼。</br> “站住，過所？”</br> 城門口,一名守城官兵喝住了要跟著車馬往里進的祖孫倆，那士兵高大魁梧壯碩，身披鐵甲矗立如鐵塔，手持丈八步槊一聲喝，狗剩一個激靈直接嚇哭了。</br> 劉寶福顧不得安慰孫子，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張公文，這是來京城前,特意請村正幫忙擔保,請里正到縣里戶曹開的過所。</br> 薄薄一張紙，花費許多人情，但沒有這張紙，他連縣都出不去，更別說進長安城。</br> 在家千般好，出外萬般難。</br> 這年頭，離鄉(xiāng)二十里，就得有關系有身份，否則寸步難行。</br> 城門官翻看了一下,“宜州同官縣來京投親？”</br> “投誰？”</br> “投我們村狗蛋，他是我侄兒，”</br> “長安燈火萬家，誰知狗蛋是誰？住哪坊,什么身份？”</br> “他是常貢進士嘞，天大的才子,”老漢說著。</br> “在長安進士一點不稀奇,我大唐科舉常貢六科，秀才第一，明經其次，進士科只排第三，明經有甲乙丙丁四等，進士也還有甲乙二科，進士錄取也只是授從九品下出身而已，那個劉進士可還在京城，銓選授予何職？”</br> 在劉寶福老家村民眼里的文曲星下凡的大才子，在長安的城門守兵眼里，也根本算不得什么。</br> 進士還不如明經呢，明經丁等都授從九品上。</br> 劉寶福于是站在那里思索著，回憶著，許久終于在那守城兵不耐煩中想起來了，“做官了的，做官了，是正字。”</br> “秘書省正字還是弘文館正字，還是司經局正字，或是崇文館正字？”</br> 老頭哪知還有這么多正字。</br> “那你知道他住哪坊？”</br> “好像住城南，”</br> 城門守看到這模樣也是不由搖頭,“你們當長安城跟你們老家鄉(xiāng)里鄉(xiāng)村一樣嗎,什么都記不得,你們到哪找人？”</br> 不過這人看他們這爺孫模樣也不容易,便好心指點了下，讓他們沿天街一路到皇城南門，到那托人打聽下秘書省有沒有劉狗蛋這個正字。</br> 設有正字官員的衙門也就那幾個。</br> 劉寶福爺倆好不容易進了長安城，看著那足足百步之寬的天街，爺孫倆都有些傻眼。</br> “阿公，這是路嗎，也太寬了，比咱村子都寬。”</br> “這叫天街，你狗蛋哥先前來信時說過類，長安天街百步之寬，長十里呢。”</br> 剛走沒幾步，卻又被人喝斥，讓他們走大道邊上。</br> 這一路走的腿累肚饑，好不容易尋到皇城南門，又是好一通打聽，好在他記起侄子大名叫劉緒。</br> 可打聽許久也沒人認識劉緒，正百般無奈之際，碰到校書郎來濟，“你們找正字劉緒？”</br> “長官你認識他？”</br> “劉緒原來與我俱在秘書省，不過如今調到東宮崇文館了，你們是他親戚？”</br> 一通說明，來濟道：“要不我送你們去劉正字家吧，他們家住在城南靖善寺東的靖安坊內。”</br> 來濟還特意賃了頭騾子帶著這又餓又累的爺孫倆去城南。</br> 靖安坊內，劉緒妻子看到丈夫的上司來十一郎來了，還有些意外，等看到后面的一老一少，眼神有些復雜。</br> “你便是狗蛋媳婦吧，呃是他叔，這是他弟狗剩，”</br> 老頭是來找劉緒借錢糧的，家里饑荒了。</br> 劉緒妻子請他們進小院，來濟說還有事便先走了。</br> “還沒吃吧，我給叔和兄弟做飯。”</br> 劉緒妻子轉身進了廚房，可揭開米缸卻是空的，她回到臥室，打開了個盒子，里面放著幾支銀飾，那是她僅剩的首飾。</br> 拿起一支銀釵，劉緒妻子來到前面，“叔，你先在這喝杯水，我去買點菜來。”</br> “城里也不方便，啥都要買，還不如咱鄉(xiāng)下方便，院里就能種菜，”</br> 劉緒妻子去把銀釵當了，換了點錢，然后去買了米面，又割了點肉，買了點雞蛋，當?shù)腻X一點不剩。</br> 回來，和面搟面，燒火煮不托，又煮了肉和雞蛋。</br> 大碗不托端上來，爺孫倆也顧不得客氣，端起來便蹲地上大口吃起來，碗里還有大片五花肉和荷包蛋，</br> 爺孫倆一口氣連吃五碗。</br> 等到劉緒妻子把鍋里最后一點湯也給爺孫倆盛完了，他們都還有點意猶未盡呢。</br> 吃飽喝足的爺倆開始聊起家常，夏季發(fā)山洪，莊稼減產，這接著突厥人又抄掠，秋季莊稼更沒收成，雖然朝廷減免了租調，可現(xiàn)在家里還是斷糧了。</br> 他只能來投奔侄子，希望借點錢糧度饑荒。</br> 劉緒妻子靜靜的聽著。</br> 她老家河東，十四歲時入的隋后宮中宮人，三年前劉緒赴京參加進士科，中得乙科，獲得從九品下出身，經過吏部銓選后獲得了秘書省正字之職，從此留在長安。</br> 劉緒生下來三天他爹被毒蛇咬到死了，三歲時娘也病死，打小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后來給地主家放牛，因為聰明伶俐，被選做地主兒子的書童，跟著讀書，地主兒子書沒讀進去，倒是劉緒學的很好，讓先生都十分愛惜，特收為弟子。</br> 后來還成了鄉(xiāng)貢，參加科舉，還一舉中第。</br> 劉緒出身差，條件也差，考中進士也年紀不小了，后來便娶了宮人梅氏。</br> 梅氏無親無故了，劉緒也是沒爹沒娘，倒是互相憐惜。</br> 只是居長安大不易，靠著正字那點俸祿實在困難，偏偏劉緒老家還隔三差五的來信，村里就出了這么一個官，什么事大家都找他，覺得他了不得，京城里當大官呢。</br> 殊不知他只是個小小正字而已。</br> 不多的俸祿既要租房養(yǎng)妻兒，還要養(yǎng)頭代步的驢，平時還要買紙買筆等，余下點錢，全都接濟老家親戚鄉(xiāng)鄰了。</br> 不時還會有鄉(xiāng)人找上門來，得好好招待，最后走時還得送上點盤纏干糧。</br> 梅氏心里雖然也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可卻又躲不開。</br> 如果她不招待，那么村人就會戳丈夫的脊梁骨，說他吃人奶拉豬屎。</br> 丈夫做官三年，一分家業(yè)沒攢下，到是同僚朋友借遍，每個熟人那都借過錢，現(xiàn)在到處都欠人情。</br> 剛發(fā)的祿米，又已經光了。</br> 劉寶福跟這侄媳婦還是頭次見，卻也沒把她當外人，訴說著如今村里的困苦，借糧、賣地，甚至賣兒典妻。</br> “以前跟狗蛋一起長大的小豆子，把妻子典給隔壁的光棍疤臉了，約定典妻三年，這三年跟著疤臉生活，生的娃也歸疤臉，三年后接回，三年就換三石谷子。”</br> “前村的趙大，爹死了棺材都買不起，把三歲的小女兒賣了，換了口薄皮棺材······”</br> 聽著這些，梅氏也只能心中嘆惜，他們難，可鄉(xiāng)親們似乎更難。</br> ·······</br> 東宮，司經局。</br> 狗蛋劉緒正在整理校正收集來的圖書，上司校書郎來濟過來，“劉正字，你老家來人了。”</br> 劉緒聽了有些慌。</br> 他現(xiàn)在最怕聽到的就是老家來人了，他和他這個家已經負擔不起了，壓的他喘不過氣來。</br> 可他無法擺脫這些，那是他的出身，那是他欠下的債，他曾經吃著鄉(xiāng)親們的百家飯長大，甚至小的時候母親病弱，村里好多媳婦的奶水他都吃過，更別說他來京考科舉的時候，全村的村民們，給他湊了兩千文錢，還有三十幾個雞蛋，兩斗麥飯給他。</br> 如今他出息了，中第了當官了，那么他就理所應當?shù)囊獔蟠疣l(xiāng)人。</br> 雖然他連養(yǎng)活自己一家也都挺艱難，可沒辦法。</br> 他只能不斷的借錢，拆東墻補西墻。</br> “時間也不早了，要不劉正字今天就提前回家吧。”來濟道。</br> 劉緒停下手中活，起身，卻又站在那猶豫不決，想開口找來濟借錢，卻又張不開口，上次借了沒幾天，還沒還呢。</br> “可是要借點錢？”來濟笑問。</br> “嗯。”劉緒最終只能沉重嗯一聲，“來校書方便嗎？”</br> “同僚之間，相互幫助也是應當，”來濟拍了拍他手臂，“不過你今天用不著借，走，我?guī)闳ヒ娢漯^主。”</br> 武懷玉聽了來濟的話后，看著面前這個瘦弱的劉正字，有些可憐更多還是佩服，要是放后世，只怕沒有誰會一直記著這些恩的，畢竟誰不先為自己考慮呢。</br> “先前不是剛給大家支了一月的俸料，”</br> “下官之前借了不少錢，剛到手就先拿去還賬了。”劉緒不好意思的道。</br> 如今劉緒陷入了死循環(huán)了，他那微薄的俸祿，根本架不住眾多鄉(xiāng)親的索要，可他卻無法拒絕。</br> 現(xiàn)在他借錢太多，同僚朋友都沒法再借了，好在他沒借京債，否則利息都能讓他絕望。</br> “劉正字，你這情況確實挺不易的，但是我還是要勸你幾句，雖然你以前得鄉(xiāng)親們的許多幫助，如今你回饋大家也是自然，可你也要量力而行，</br> 你應當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本職正事上來，你任正字也有三年多了，才能是有的，可精力都被旁事牽扯了，</br> 我調你來司經局，希望你能專心辦事，不要過多為雜事干擾，你如果能夠升遷，那么你才有能力幫更多，否則你自己妻兒都養(yǎng)不活，又如何幫他人？”</br> “你這個情況，局里可以給你照顧一下，先給你預支三個月俸，還可以再給你借支一筆公廨糧，”</br> 劉緒月俸才一千零五十，日料雜用等合四百五，三個月四千五百錢，雙俸則是九千錢，懷玉再借他兩石糧，不收利息，算是局里對本衙困難官吏的一個幫助了。</br> “下官，下官····”劉緒已經激動的不知道要說什么了，這位出身寒微，卻能夠努力拼搏奮斗，從放羊娃成為進士，武懷玉也是聽來濟說此人能力品行出眾，得他舉薦后請調過來的。</br> 他也發(fā)現(xiàn)這人確實才華不錯，九經他通五經，而且不只是窮經儒生，庶務也不錯，值得培養(yǎng)。</br> “都是衙門同僚就不說那些了，”懷玉擺擺手，“要是以后還有困難，你直接找我便是，”</br> 劉緒感激的拜謝。</br> “咱們最近抄書這任務挺重的，我們現(xiàn)有楷書手抄不過來，我正打算把這抄書一事，分包一些出去，交給國子監(jiān)的學生等抄寫，”</br> 劉緒馬上說自己也可以晚上抄寫。</br> “我說這些不是讓你抄書賺錢，抄一卷書才能賺一匹絹，一點辛苦錢而已。”他擺擺手，“我看你辦事能力很好，打算把這抄書之事外包出去······”</br> 懷玉是要搞抄書外包，讓劉緒做一個小外包頭，比如五百卷一千卷書抄寫任務打包一個項目，給多少錢外包給劉緒，劉緒可以再分包給國子監(jiān)的學生等，這里面辛苦些，但肯定有不少差價的。</br> 一卷哪怕只賺個幾十錢，百卷也能賺幾千了，真要操作，里面還是有些好處的，就是會比較辛苦。</br> 但劉緒是不怕辛苦的，這比抄書來錢快的多，甚至筆墨紙張里肯定也還有些空間。</br> 這事還不算是貪污什么的，畢竟是司經局現(xiàn)在真實需求，這些操作都是在正規(guī)范圍內的。</br> 甚至這種分包模式，還比較有效率。</br> 當然，順便給自己下屬謀點小福利，也是人之常情，張承德、劉緒這樣窮困的文學、正字們，讓他們借機賺點錢，補貼家用。</br> 這也是拉攏部下人心的重要手段。</br>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抄的書必須質量有保證，得達到要求。我給你每卷書的抄寫價格是萬字匹絹，按當下絹價，或二百錢。你要是能夠找到人給你百錢一卷抄書，只要抄書的好，那是你本事。</br> 紙筆墨這些，局里可以提供，你也可以照局里要求拿錢自行采購，還是那個要求，必須要達到局里要求······”</br> “我可以先預付你三成款，然后每交付一批再給一些款，最后留兩成尾款，只要全部驗收合格就都拔付給你。”</br> 這些條件那都是非常照顧了。</br> “謝館主。”</br> “把事情辦漂亮，就行了，現(xiàn)在趕緊去支了錢糧回家招待親戚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