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罪行叫做覿面之罪。這種罪行本來沒有定義也沒有叫法,是從昆侖的一種棋類游戲中得到一種特別的名詞。覿面本是見面的意思,而在昆侖的那種叫做象棋的吃棋子游戲中,王見王是絕對不能發生的。一旦發生即意味著死棋。于是把這種一旦侵入別國就立刻登遐的國王所犯的重罪稱為覿面之罪。不僅罪責國王本人,還要問罪臺輔國民,甚至問罪整個國家。不過并不是只有如此而已,王剛即位就登遐這樣的罪行也被稱為覿面之罪。王繼位就入了仙籍,成為不老不死的存在。這樣的王在繼位之初就死亡,同樣也要問罪整個國家。
如果從這個罪行的判定條件來考量天的行事意圖。那么很顯然的,天意一方面是要保護國家的獨立不受別國的干涉,另一方面也是保護新的王,不受來自本國的舊王朝舊勢力的傷害。不管這個國王是不是非常糟糕,非但沒有使得國家的情況好轉,反而進一步惡化,也絕對不能起兵討伐剛登基的王。國家的情況的惡化也許只是一時的,而國王會使一切都慢慢好起來。甚至在國家之初,即便演變到滿目瘡痍,也從未聽說過哪國的麒麟因此而失道。這么推測的話,天意對國王是非常寬容的。或者說除非到了一定的限度,天意就不會放棄國王。
相對于天意的寬容,人的耐心則非常的有限了。天對國王的保護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準確說來大概只有一年到兩年。十二國的歷史中,在繼位一兩年以后因為失道以外的原因造成王登遐,這樣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清君側,勤王……各種各樣名號說法之下的都有。
然而不管懷著什么樣的目的,打著什么樣的旗號,在天意殺掉麒麟剝奪國王的悔改機會之前,這些全部都是反叛。
大逆之罪。十惡不赦的大逆之罪。涉及者,哪怕僅是懷疑程度的涉及者全部可以依照律法處以大辟極刑。
方尚現在正在做這樣危險的事情。
他瘋了么?
不,不管其中是不是有瘋狂的因素。首先要問的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讓理應完全服從國王命令的臣民發起叛亂。
如果是在盛世太平的時候發動叛亂,那么毫無疑問的,叛亂者的大多是棧戀權位喜歡玩弄朝政的目光短淺而又癲狂的家伙。如果相反的,在頻臨毀滅的國家被國王徹底摧毀前起義,這樣的叛亂在歷史中也有數例。但是這兩種絕對的情況在世界范圍內,也只是占了很小的比例。絕大部分的叛亂發生的契機通常都顯得很微妙。時間,地點,形勢,要么是國家將落未落,要么是盛世即將萌芽。
為什么會這樣呢,難道是命運朦朧彷徨之際,人也變得更為激動焦急了的緣故么。
“為什么……”身為國王的近侍,身為好友,青代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態度來責問原因。
然而最終也沒有問出口。認識已經接近一百年了,所以無論發生什么事也不會對對方的品行產生懷疑——青代所認識的方尚在這王位空窗的四十多年間不斷的學習學習在學習,為了期待中的新王朝做了一切自己所能做的最完整的準備。
方尚,華驪,和青代自己,三人是同期進入國府的。因為身處樂王治世的末期,所以也是樂王朝最后一批見習的預備官吏。樂王的駕崩拉開了才國的漫長假朝之治的序幕。這里那里的災害需要治理,糧食的調度分配,緊急軍備的征集,準確的說來,假朝時所學習的并非治國的道理。而是挽留國家的一切辦法。看到的接觸到的,都是破碎到令人心痛的光景。假朝初期,無法忍受民間傳來的悲戚哀嚎之聲,無法正視百姓抓著自己衣擺的猶如枯枝猶如妖魔利爪的雙手,因此而從國府逃離似的辭官的預備官吏不勝枚舉——“我想為之奮斗的不是這么凄慘才”,“實在擔當不起救國大任”——說著這樣那樣理由的眾多同期漸漸聲音嘈雜起來,然后又很快的,預備官吏的宿舍變得異常安靜。
“膽小鬼!”華驪的話,一定是這樣怒斥著的。而方尚則是連頭也不抬,終日抓著筆計算如何讓有限的糧食撐得更久些。
對了,這么回想起來,本來三人并沒有多要好的,連志同道合都相當勉強。彼此關系的突飛猛進正是在那段時期。會成為朋友是因為沒有更多選擇——地官下士之中留下的人不知何時只有他們三人。
“只剩下我們這么幾個人了么?”華驪和方尚不約而同的說著相似的話,對視之后把目光投向了自己——青代回想起沉默寡言的自己第一次和那兩人說話的情景。那是冬至后,祭祀長閑宮中唯一的那株里木以求得一年耕種的種子的儀式的前夕。如果這個儀式不能順利的舉行,那么春天到臨的時候,才國全國的里木就無法長出耕種必備的種子。因此這對當時缺乏糧食的才國來說,無疑是最為重要的事情。即便十個人腳不點地的準備也要花上十天的工作還差一大截,時間只有三天了。
“能夠安心的把你計算在工作量之內嗎?”方尚拿著筆逐一核對未完成的項目,不含任何意味的看著青代,“你可以么?”
“……我會努力的。”
“只有努力的話讓我很為難啊。必須算的更精確些,”方尚放下筆,抓了被凍得通紅的耳朵,“那么,拼死的程度可以么?”
“……哎?”
“不行的話,現在就告訴我。我會把所有事情分成兩人份的……”仍舊不帶著任何贊同或者否定情緒的,方尚就這么直直的看著他,等待一個回答。
“我說,你把他當傻瓜么!”突然這么生氣的嚷著的華驪,一把抓過方尚手中最上面的幾頁紙塞到青代懷里,“他一定能做的好的。不是學習了一樣的東西么,他和我們一樣可是未來的國官啊。”
“不是這樣的。”方尚思考了什么般的停頓了下,“才不是未來的國官……”
“你這家伙!”華驪邁進一步,走到方尚面前。因為個子嬌小,所以用力瞪著的眼神必須要仰著頭才能辦到。但是奇異的景象展開了,在青代的眼中,仰著頭的華驪并沒有仰視的神態。“少看不起人了!”
“所以說,我討厭遲鈍的人,也討厭沖動的人。就算是預備官吏,每個人開始學習的東西就不同吧,也不是什么工作都能勝任的。那個人從來就沒有接觸過這些性質的工作。你難道從來沒有注意過別人擅長什么不拿手的又是什么嗎?現在可不是被初學者耽誤時機的時候。”方尚語氣溫和但毫不示弱說道,“而且,不要拿預備國官說法在言辭上給自己預留后路。這種時候,難道我們不是已經成為擔負起國家重責的官員了么。就算沒有明確的官職,我們現在要做的所有的事,都關系著才國,絕對不能出錯。”
“我不會出錯的。”
“我知道。據我的觀察,你是外粗內細的類型,只是性格上有些粗暴但是工作的手法卻相當純熟。而且女性本來在細致的工作上也比較有優勢。”說到這里,方尚第一次露出了少許微笑,“而他,就只有努力方面比較強,個性又相當老實,要嚴格用要求壓榨才能表現到最好。所以,你不覺得我這樣用話嚇唬他一下,是很妥當的方法么?”
華驪深深呼了口氣:“……你這也算稱贊人?真想揍你啊……”
“留著力氣把事情先做完再說如何?”
“就先保留著吧。”
那兩人達成協議一般的微微頷首。
“只剩下我們三人了……”
“挽救才國的事……”
“果然……”
“還是要靠我啊……”
這是耀眼的景象。自信滿滿,不畏艱險的那兩個姿態,無論何時何地青代都不會忘記的。正是被那兩個人所牽引,本身毫無特點的青代才能堅持到新王作踐的時期。幫助青代堅定“一切為了才國”的理想的人,三人一起走上同樣的道路,怎么可能在無知無覺中就彼此分歧了?
這是為了才——不避忌的向青代說著反叛的事情的方尚有著和以前一樣的堅定。
為了才,為了才,一直是為了才。
可以用語言表達的理想分明還是一致的,但是為了理想而采取的行動在不同的人身上分化出不同的花骨朵。這一點在三人正式接受官職的時候就有了明顯的征兆了吧。
記錄麒麟言行,照顧其生活的女史。
著手基本民生調查,反饋國家信息的田獵。
以及上承下達王命,俯身聽命的內豎。
華驪一直把國家的未來寄托在決定國家命運的王和麒麟之上,能夠影響麒麟的想法描繪治國之道的輪廓,對她而言就是對國家所做出的努力最有效的表達方法。
方尚大多數時候非常不敬把王和麒麟視作象征性的名詞。他不在乎對他而言“虛無縹緲”的大道理,他更關心稅收,埋首于國家各個部門對這些金錢的分配利用。
很難說那個方法更正確一些。青代能夠敏銳的分辨出這兩人不同的地方,但是他又覺得方尚形容自己為“遲鈍”非常正確。不管怎么說,華驪和方尚都有著清晰的思路和選擇,但青代察覺到自己似乎和理想絕緣了。
他反復想著“該如何”卻無法思索出答案。用什么形式什么方法什么樣的行動,越是去想結果越是一動不動。太慎而重之,而自己從過去開始就缺乏必要的能力,這樣就導致唯一的結果。
青代覺得國官之中適合自己的工作,只有這些不需要自己思考判斷,只要忠實的執行就能做好的工作了——我是為了才國,所以一直關心著花園溫室中的茶花是否盛開著的么?
和反叛什么的沒有關系,但是從開始到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