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代,你要這樣一直愁容滿面的發呆下去嗎?”
這樣打趣的問話驚醒了舉著筷子發呆的青代,身體自然地轉向聲音的源頭。端著用莓果的果醬描繪著牡丹花紋的糯米點心的瓷盤,樂章湊近青代的臉,仔細的審視著他的表情。
“啊,點心。”青代匆匆夾起一塊做出急切要吃的樣子,一直往嘴里塞進去。因為動作有些粗魯,尚未凝固的花紋就此模糊成紫紅色一片,連嘴角也黏到了顏色。
“和朋友見面的時候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樂章將盤子擱到一旁,拉開座位做到了青代的面前。含了滿口的食物,一時間被噎到說不出來,所以青代急急忙忙的搖頭。
“國事?不能在下屆說的事情?”
樂章斟滿茶水遞給青代,用并非詢問的眼神看著:“是臺輔罹患失道之癥的事情么?”
“原來……連姐姐也知道這件事了。”雖然宮廷之內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是應該確實的下了鉗口令才對。哪怕是國府所在的下界鄉城,對生活在那邊的百姓來說,凌云山上的世界也遙遠如同另一個世界才對。上面世界上最糟糕的秘密居然已經跨越云海傳達到了另個世界。青代感到不可思議的惶恐。
怎么可能會不知道。樂章這么小聲說了一句,伸直手臂指向院子東邊的矮墻。
“那堵墻之外就是朱雀街。臺輔的府邸到云海上面,這幾年來,每日臺輔上朝都是經過這條路的。十多天之前,就有很多人注意到臺輔不再出現了。再加上今年的年景實在糟糕……”
原來是這么簡單的就被人識破了。
王和麒麟的關系非常密切,以至于很多國家的國王都頒下這樣的恩典——讓臺輔住在王的燕朝之中,免除每日的奔波之苦,但是也不乏兩者關系如同尋常君臣的國家——國王獨自居住在云海之上,而臺輔在下界擁有自己官邸。才國的情況介于這兩者之間。
王朝伊始的時候,臺輔就住在燕寢的偏殿,日夜陪伴著主上,那時候臺輔還未滿十歲,是才國寶貴的雛。青代還記得臺輔每次看到主上都驚喜而歡欣的樣子。臉上忍不住帶著羞怯的微笑,但是仍然故作老成持重的樣子放慢步調,這樣走到主上的面前規規矩矩的行禮。一旦矮小的臺輔俯下身,就會被主上拉住,有時候還會像對待公主那樣將臺輔抱起。
如此美好的畫面,讓青代和華驪都不由得相視而微笑。
可惜時間不由分說的過去,十二年后臺輔長成了成獸。有時候青代會不禁在心中假設:假如臺輔早熟些就好了,能夠一直保持的被主上擁在懷里的身高,這樣的話,那個畫面一定能維持的更久。但是預想中情景不會發生,臺輔的形態在人類來說,恰好是剛剛邁入青年的階段被凝固的。女性中相對而言非常高挑的身材,如此一來站在主上身邊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被主上低頭垂詢的機會了——平伏禮之后,站直的高度和主上相差無幾,被這樣高度的目光寧靜的平視,青代有這樣的錯覺——主上就是在那年被這樣直率的眼神刺得畏怯,而將目光轉開的吧。
成獸的慶祝儀式過后,主上正式賜下官邸。于是那年開始,每一天的清晨,都可以見到臺輔經過朱雀街前往云海之上,直到十幾天前為止。
樂章用手掌托著下巴,看向一墻之隔朱雀街的方向嘆了口氣:“其實一直有人在猜會是什么時候……主上和臺輔之間很早就有了嫌隙吧?”
也許她故意這么說,是為了得到身為內豎的青代有力的反駁,以此打散不安的疑云。但是此刻連青代自己的心中也充滿了不安。
“……怎么會?他們可是上天安排在一起的終身的伴侶啊……”
青代毫無自信的如此有氣無力的說道。
“臺輔那邊是如何倒是很難推測。但是主上這邊,看這些不是就很清楚了嗎?”
樂章所指的正是充滿了房間各處的,破破碎碎的黃色布條。因為有些布條本身過于纖細,堆在那里就像被扯成一塊一塊的鬃毛。
“主上把代表臺輔尊貴與慈悲的國色,換成了別的顏色。”
“但是……這只是因為主上更喜歡朱色的緣故。黃色固然寧靜溫柔,但是朱色不是更能代表熾烈的心情么。也許對主上而言,這種時候必須要有能更激勵自己顏色。況且,這只是很小的事情吧,連國家都會更改元號數次,更改國色實在不用過于擔心。擅自以自己毫不知情沒有根據想法揣摩上意,因為自己胡亂得出的結論而惶恐動搖,這就是對主上和臺輔的極大不敬。”
青代不自覺的強烈反應讓樂章露出一絲驚嚇的表情。
這時候,因為第一次近似于爭辯而陷入尷尬的兩人之間,傳來極不贊同的,甚至是懷著敵意的男性斥責的聲音。
“對云海上面的人來說,下界之人不管想些什么,都只是胡說八道一味愚昧么?”
這個不顧及禮節,毫不在意的聽取別人片段的談話后,既不詢問前情也不考慮目前的狀況,強硬而輕蔑的插話表達自己看法的男人,依據親友關系的稱呼青代必須稱呼對方為姐夫。
姐姐的婚禮是在立夏的時候舉行的。但是因為工作的緣故,青代沒有辦法參加姐姐的婚禮,只能委托可以出工的朋友,將禮物帶給姐姐。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青代在此之前,對眼前這個眉目帶著刻薄之意的男人一無所知。事情正好相反。青代認識此人之悠久遠遠超過和姐姐相認的時間。準確的說來,青代和血緣稀薄的姐姐能夠在下屆相認,完全是這個男人的緣故。
男人的名字叫魏慶。從外貌上來看比青代年長的多,大約有四十三四歲的樣子,長相可以說是相當有穩重莊嚴之態。
“姐夫。”縱然不情愿,青代還是拱手施禮。
哼……男子沒有發出聲音的翼動兩側的鼻翼,下意識的半側著身體,似乎在本能反應中不愿接受青代的問候。
這個男人仍然對自己懷著憤怒啊——青代觀察著對方排斥的肢體,以及與肢體反應截然相反說出口的詞句。
魏慶的語氣像談論衣服的顏色一樣輕松:“民可使其由之,不可使知之……大人,這就是你們所抱持的觀點吧。像我們這樣的愚民所采取的思考一定會逗得云上之人一直發笑的。不過對您而言這倒是緩解緊張和疲勞的辦法。”
說罷,他便開始詢問晚飯是否準備妥當,仿佛能不能準時開飯比青代對他話語中的反駁解釋更為重要。
果然,他只想對國家,或者說掌握國家的人冷嘲熱諷,卻捂住耳朵不管任何解釋。聽到預期中的語言,青代忍不住在心底嘆了口氣。
如果下界之人對國家的穩固產生了懷疑,那么他們將逐漸演變成一半為敵人的狀態——統治與政令的敵人。方尚曾經這么說過,他一邊翻著賬簿修飾報告上的措辭和文字,一邊用輕松地帶著少許厭惡的語調說道。這是因為一旦失去的信用很難再恢復的緣故,于是一旦對政令的正確性產生了懷疑,那么層層向下傳遞執行的時候會發生什么樣的問題和阻礙,那是誰也無法想象的。而政令不通又會造成更加惡劣的結果,發布命令的上層沒有得到正確的反饋。因此接下來的命令就開始真正的一步步滑入錯誤的深淵之中。而當他們確信國家沒救了,王不頂事了,就會演變到另一種旁觀者的狀態。對于政令既不抵抗也不積極,無論做什么也不能讓他們有所改變。
就這樣啊,沒救了,只能這樣了,做什么都是沒有意義的,痛苦了那么久還不如及時行樂。陷入了如此虛無的末日觀,于是國家就開始奇異的展現出狂歡般的歡快而頹喪的景象。
欣賞著烈火中的國家,如同欣賞盛大的煙花,一邊喝著酒一邊大贊“絕境”,實際上到了這個階段,甚至大家會自發的行動起來,趁著國家失去控制力的時候,將自己內心的自制放下,一同將國家推入更快速的毀滅之中。
“所以不到最后階段,絕對不把可怕的真相告知對方。”方尚像是吃到了由妻子所做的很難吃的菜一樣,露出為難的笑容,“對百姓來說,愁眉苦臉的官員就是無能的官員。所以就算倉庫里一粒米都沒有了,也要笑瞇瞇的去想辦法。像你這樣哭喪著臉解釋國家的難處,懇求他們諒解你簡直是愚蠢透頂的行為。下次被他們圍住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再來救你的。”
被魏慶一人咄咄逼人的質問,讓青代回憶起自己以前也遇到過的被災民圍住的情景。只不過眼下之人更難以應對,魏慶曾經是大學的學生,雖然最后階段也沒能取得全部的合格,但是極度自負的他卻不認為這是自身存在某些缺陷的緣故。
魏慶認為是選拔官員的制度出現了問題,也就是國家的本身出現了問題。沒能被國府接納的魏慶,在學府中大肆發表過激的言論,四處與人激烈的爭辯,一遍又一遍的說著“掌權之人都是無能之輩,國家已經不行了。”最后因此被廢除學籍,被迫離開了大學。
那已經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臺輔失道的事情被他知道,以他過激的性格,說不定還為印證了自己的正確而看到國家傾斜而沾沾自喜。魏慶此刻帶著了然和驕傲的笑容的表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