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去。
潮水,涌來。
身體漂浮在海面之上,隨著潮水起起伏伏,回蕩盤旋的節奏如置身于搖籃。
離開,又再次回到原點。離著坦露著秘密呈現在面前星空只有仿佛一線的距離,伸手就能觸摸到。只是仿佛,只是錯覺。
……手,沒有。
具體描述的話,是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形態到底是什么樣的,所以也無法感覺到手的存在。
不止是手,腳,身體,心臟,什么都沒有。
然而卻有清晰的視覺和靈敏的聽覺。
啊,又是一個夢。
齋麟想要嘆息,但是在夢中連這個也沒辦法了。
這次到底要夢見什么呢?她靜靜等待著。
開始海水只是毫無規律的起伏。然后就像突然變成了小小的水塘那樣,海平了下來。以自己為中心,一線很小的波浪像四周蕩漾開去。說是線,其實是圍繞著自己的圈。這樣的三圈之后,水徹底平靜下來,靜止而變為一個平面。不,應該說是固化為平面,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溫存的感覺。被凍結在這樣藍綠色的透明的晶體中了。假使在夢中有了軀體,也不能動彈了。可是即便靜止了,卻不知從何處傳來粗暴的壓力的感覺。因為壓力,所以眼前慢慢暈眩到漆黑的程度。
就在等待變為焦急的時候。那東西來了。從遙遠的某一側的星空下面,傳來讓人心痛的感覺。
沒有接觸到以前,會以為是呼喚的聲音。然而并不是聲音,也不是圖像。無聲無息之中,心就開始了然。
沒有任何朕兆,然而流下了淚水。
“……齋麟,齋麟?”
被搖晃著,全部的身體都能意識到它存在,于是眼睛自然的睜開了。被燈火的明亮刺激到,所以再次自然的閉合了兩三下。這時候有涼的液體劃過了眼梢沿著突突焦急跳著的太陽穴滑到頭發里去了。
原來夢中落淚了,現實里也是一樣的。
“齋麟?”
“……匯海。”齋麟抱住自己的母怪,用力的躲往對方懷抱的深處。
害怕。夢中的方向變成了現實的方向。齋麟不敢說,也不想聽不想看,只是把后腦勺對著那里。
破舊的里,廢棄的房子。所對的方向不是窗,只有一堵被雨水侵蝕到斑駁的墻。其實無法從那個方向看到任何遠方的東西的。
但是,那邊絕對不能用視線凝視。哪怕只是稍微試圖抬起眼睛,心就痛到難以忍受。
好痛。并不是軀體上的疼痛,而是從骨髓中向外滲透逐漸啃食全身的刺痛。齋麟揪住自己的衣襟,在那里,無形的情緒變成了巨大的塊壘,無法吞咽而塞入心臟。壓力迫得她無法說話。只能喘息。
“齋麟……”匯海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似乎也和她一樣朦朧。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撫摸那樣抵著背心心臟所在位置。
王在那里吧。
離開五嶺,離開黃海,就開始產生了這種朦朧的感覺。聽說如果麒麟自己到下界尋找王,只要朝著心中最想去的地方前進,就會被天命指引到王的身邊。最開始毫無頭緒,被問到往哪邊開始著手尋找,就忍不住在蒼渠的嘆氣中折紙團抓鬮。然后漸漸地,就不需要那樣做了。
自然而然會朝著想去的地方前進。
直到今天,終于從那個角落清晰地傳來了心知肚明的感覺。
急切到心臟抽痛,害怕混雜著歡喜。非常非常想要甩開匯海蒼渠,朝著那里飛奔而去,但是事到臨頭突然間卻畏怯起來,不愿坦白,甚至拒絕將這個事實說出口。
不想看不想聽,只是緊緊抱住匯海。責任近在眼前,但是……自己已經有了承擔責任的肩膀了么?
不,具體的說來,到底是什么樣的責任呢?
選了王以后,就會變成宰輔,也會變成一州的州侯。每天處理一州的政務,聽起來就像是開玩笑一樣——怎么可能想象得出自己做那么困難的事。但實際上大部分麒麟都是這么做的,麒麟在六歲開始選王,一開始就找到飄風之王的固然很少,但是慢慢的差不多幾年之內就能選到王的占大多數。那個時候大部分麒麟還是雛,要回到生國之后才會變成成獸。二十多歲都沒有選到王的比六歲就選到王的可能性更為稀少。所以大部分麒麟都是在和自己相仿的年紀的時候擔當起臺甫的責任的。
可是真的好奇怪啊,為什么他們能做得到的呢。
想要到那個人的身邊,但是害怕自己的無能最后會拖累到他。
是啊,一旦走到那個人面前,就要把一大堆沉重煩惱的事情交付給對方來處理,萬一那個人無法承擔怎么辦。萬一自己也無法幫助他怎么辦。
通往御座的路是不能回頭的絕境,王唯有以死來卸任。如果那個人并不想要御座呢,如果他本來活得自在,并不想接受國家的重擔呢。
要自己強迫他嗎?用兒童的臉和眼淚來欺騙強迫他么?
或者對方正急切的等待著類似的機會吧?
自己好像不太喜歡過于焦急野心的類型吧,她也不確定,因為其實一切只是學習和猜想。從書中學,在白日夢里猜想,反復設想,從書中記載的各種國王中拼湊著她的王。誕生了千百個模樣,但每一個都面容模糊。
現在他來了。于是遙遠的地方點起了燈,閉上眼睛也不會熄滅。心臟像鼓點那樣躁動起來,口干舌燥這是緊張的表現。她覺得自己變成了蛾子。
我不害怕——她深深的在狹小的懷抱里呼吸——不害怕,只是命運來臨了。所以只是緊張,只是在最后一步來臨之前暫時地喘息。
“匯海,明天要去奏國?!饼S麟在匯海的懷里輕聲呢喃狀似撒嬌。
“怎么了?”
“……他在那里?!?br/>
“明白了。”
接下來的生活就有了明確的目標。雖然不能具體確定那人的位置,但是卻不會失去受吸引的方向。
有什么會比王的候選人在他國流離更讓人覺得諷刺酸楚的呢。
靠近國境的旅途讓齋麟覺得歡欣又痛苦。穿越毀滅中的才國國土是痛苦其一,目睹難民的生活是痛苦其二,想象王混跡于難民之中,依靠奏國的援助被人同情的生活著,這是痛苦其三。
王會出現在任何階層任何身份的人群當中,不過原本處境多么低微,登上御座會引起多少戲劇性的言論,這些對齋麟而言都不是什么問題。齋麟不會為此感到痛楚。唯獨王成為逃亡鄰國的難民這一點。讓齋麟難受到全身不停的顫抖。
穿著破舊的不能敝體的衣服,意志頹喪的在鄰國的國境線上筑起矮矮的棚子,每天排著隊從鄰國那邊接受配給的食物援助。
雖然齋麟明白要對做了這些的奏國表示感謝,但是王一定已經對那些同情的看著他的奏國之民低下了頭,這已經遠遠超出了齋麟所能接受的感謝。
如果王沒有離開才國躲入奏國就好了——齋麟一邊強人所難的幻想著,一邊又清楚的意識到,如果真的一直留在才國境內,那么王恐怕早就隕落了。沿途目睹著黑黃的斷絕希望沒有生氣的焦土,看到沿途靠在里木之下除了等待死亡什么也不再去做的饑餓疲勞的固守才國的國民,希望王維持著才國的尊嚴,但是又由衷為王的平安處境感到高興。懷著種種矛盾的想法,齋麟靠近了才與奏的邊境。
閉上眼睛之后,鮮綠欲滴的高岫山從視線中消失了,也許視線這種說法在這時候本身就是一種謬誤。可緊閉雙眼的齋麟依然看到了東西,看到了浮現在不遠處的黑暗中的火。白火透著黯淡的藍色,是感覺不到絲毫溫度的貧瘠的火焰。這意味著什么?從心中的視線中無法窺測出這種秘密,知道那火焰代表著王,也知道是不可能從中獲得更多的信息的。
聽說不同的麒麟對王氣的感受都是不同的。有些類似于靈犀一點的微妙,也有她這樣感受到實質化的象征。不管是其中的哪一種,麒麟都能感受到王的本質帶來的細微作用,或許感到愉快或許感到溫柔,也或許感受到恐懼感受到痛苦。
然而齋麟感到了失落。想象之中似乎應該更加溫柔溫暖……她難以用言語表述,只是茫然的察覺到自己的失落。
只是蒼白無力到發藍的火焰,沒有熱度的火,她摸著自己的肩膀的動作被當作寒冷,所以匯海更加溫柔的擁抱著她。
明明應該更加……更加……那些詞匯在心底涌動,但是卻不能和任何人說。齋麟將那些失落埋到了所有情緒的最深處。不管如何,她都比前兩任麒麟幸運的多,他們沒有找到的天賜予的奇跡。終于應驗在她的身上了。累積了三代的渴望與期待。那些因為生命終結而終結的理想,那些因為體溫消失而消失喜悅。才國歷史上也曾有數位名君,然而那些已經過去了,哪怕是這么微弱的白火也帶給了齋麟足以勝過歷史的感動。穿過過去閃耀的歷史之海,穿過那些傳誦的名字——這都比不上白火,即將展開的現實比所能夢到的輝煌過去,比所經歷過的極盛喜悅都要來的動人。
除了微不足道的失落感,齋麟的心中被種種思緒塞得滿滿的。悲傷與喜悅混合的情緒,讓她有流淚的沖動。因為眼淚不能控制的掉下來,她甚至開始害怕面見自己的王。過于激烈的命運之前,她畏怯著,雖然習以為常的恐怖現狀也讓人害怕,但是想要在洪流來到之前平靜以待更是困難。
想要見到王,不想見到王,期待見到王,害怕見到王,渴望見到王,拒絕見到王。
思潮猶如海潮。靠近又遠去,回旋的旋律正如匯海的懷抱,溫柔的搖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