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風會不會太涼了。這么想著,賑齋突然意識到自己已從夢中醒來。
自己躺在一個寬敞華麗的房間里。這個房間擁有奢華的擺設以及漂亮的雕刻修飾,還有看起來非常舒服的大床。看起來覺得舒服,意味著賑齋自己其實并不知道躺上去的感覺會怎樣。實際上醒過來的時候,身處的位置并不是柔軟舒適的寢具上,而是躺在石質的露臺邊緣。離自己僅僅隔著三步的距離就是云海。
不知到什么時候,自己已經被送到了云海之上。安置在可以直接見到云海海水的房間了,而且這個房間看得出是專門用來觀景的,為了不阻隔視線,露臺的邊緣幾乎沒有任何保護性的扶手欄桿。只有微微凸起的一圈石子拼圖。
如果在夢中翻了身,就會直接從露臺上掉進深不見底的翡翠之中吧。賑齋將視線轉到與露臺相反的方向,從自己醒過來開始,就一直能夠發現那邊傳來的注視的目光。
“你……醒來啦。”那人從房間深處暗影中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朝著明亮的露臺走了過來。他似乎有點不太好意思的遲疑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開始解釋。
“不是我小氣,不能給你睡我的床?!?br/>
供麒的笑容帶著少年特有的不成熟的羞澀和可以夸張的豪氣與爽朗。
“讓你睡在風口其實是有原因的啦……哈哈哈哈哈?!?br/>
供麒一反之前在彰亮面前的威嚴的感覺,甚至讓賑齋覺得和之前那個供臺甫的感覺存在著強烈的差異。像是做錯事的少年面對師長,東拉西扯的逃避近在眼前的指責。
賑齋看了看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單。就算是讓自己睡在風口,但是卻把床上的寢具全部挪到了露臺,蓋在自己的身上了。賑齋瞪著那個青色紋路的被單好一會兒,然后猛地掀開。果然被單的內側粘著那些東西。
細小而透明的鱗片,還有紅色……賑齋分別拈起那色澤亮麗的紅絲的兩端,相當的長度,韌性也足夠。這個東西該說是頭發好呢,還是說鬃毛好呢……啊不,不是麒麟或者騎獸的話,那個應該就是獸毛吧。
其實在掀開被單之前賑齋就有所覺悟,自己的秘密一定泄底了。因為在昏睡的時候做了那樣的夢。因為卓爾給的藥水,所以很久沒有出現的噩夢終于延續下去了。
被怪物吞到肚子里的絕望夢境有了續集。只是不想去思考那個續集的意義是什么。
那樣的夢境后續到底是為了證明什么才充滿了諷刺意味的呢。賑齋在夢境中產生了味覺。在痛苦窒息的炙熱如酸液的夢中,他的口里突然傳來充實的血肉滋味。那血既甜又澀,像是微弱的泉,突突的從柔軟的肉塊上自動涌進喉嚨的深處。
身體的表層被腐蝕掉了,但是并非自愿的,不斷有新的血肉自口中填入體內。于是腐朽的殼子再也裝不住原來包裹在其中的東西。他好像聽到了柔韌的東西被漲破的聲音,于是里面混亂惡心骯臟的東西就失去了控制,向天地間蔓延。
那個流淌的,就是新的身體。
完全都感覺不到疼,但是那個味道,真是讓人惡心到想吐。口中的滋味,鼻端的氣息,他知道自己吃下了什么。
其實也沒有什么,只是將自己吞下去了。這就是更甚從前的噩夢。在夢中被怪物吞噬,然后驚痛的發覺所謂的被害,只是自我侵吞自我。
其實這樣就算已經死了吧。齋麟早在幾個月前就被消化的連渣滓都不剩了。
其實他說自己失去過去的記憶并不是說謊。
其實他只是忘了過去記憶的妖魔,將麒麟所記憶的美好片段據為己有。
現在夢完整了,醒了,被揭穿了。
賑齋面無表情的看著供麒,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他覺得,事情的主動權理所當然的在善良的那一邊——至少是在供麒那一邊。所以他正在等待著供麒對這個被揭穿的秘密做個決斷。
但是供麒供臺甫卻只是有些傻氣的笑著。
“那個原因……”
供麒在解釋將床空著,而讓他睡在地上的原因。但是其實原因并不重要,因為賑齋有猜中的把握。
自己是連麒麟和眾多使令都能撕裂的妖魔之軀,將昏迷中的自己放在露臺邊緣。那是隨時做好了將自己從云海上方推落其中的準備吧。
那是青翠透明到可以看到下界金色麥浪的琉璃海,因為看的透,所以讓人有覺得很淺的錯覺。但實際上云海就像真的海一樣,除了那些鳥兒,幾乎沒有生物有機會去感受那樣的過程吧——在海中一直往下墜落。
真的就算被推下去的話,自己也未必會死吧,
已經死過一次了。
“如果醒過來的不是我,而是會危害到恭國的妖魔,那么就算被推下去也無可厚非?!睂嶋H上醒來還能有被單蓋著,這才是事情不可思議的地方。供麒似乎一直咬定他是齋麟。
“如果我有殺你的念頭,天帝會處罰我的?!?br/>
“……對,因為是仁獸啊?!?br/>
供麒望著賑齋,突然重重的嘆了口氣。
“先要和你說聲對不起?!?br/>
“沒有什么必要道歉的。”
“我說的并不是睡在哪里這個問題。我先要為我王的失禮之處像你道歉?!惫杼崞鹜跻荒橆^痛的表情,“要不是他太過分,也不至于會這樣?!?br/>
“供王就算有把人當猴子戲弄的好奇心,以他的身份來說也不是什么失禮的事情……”
賑齋一半嘲諷一半自嘲的話被供麒打斷。
“你真的沒有發覺,一點都沒有看出來么?”供麒顯得很驚訝,“那個家伙戲弄人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厲害了。呃,也有你的原因。你還只是的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厚,那個家伙連小孩子都騙,真是太不厚道了。而且還扔下政務盡做些對他而言只是娛樂的事情?!?br/>
這樣嘮嘮叨叨一般近乎自語的說了一通之后,供麒換了口氣說道:“你說的供王,就是那個家伙?!?br/>
“那個家伙?”
供麒抹了一把臉,做了一個粗鄙大漢才會做的分開雙腿叉腰站著的動作。然后左手像揮動什么東西一樣,極有架勢的畫了一個弧度——這是空手演示槍法。
“就是那個家伙?!?br/>
賑齋明白過來。所謂的供王就是自己覺得傲慢的不可思議的那個卒長。果然是王啊,所以才會那樣不容辯駁的強行將自己帶過來了。就像供麒的說的,事情會發生到這個地步,那個人也有很大的原因。
“……看起來不是什么名君?!?br/>
供麒像是被嚇到那樣,僵直了身體,連原本笑微微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臉上。
“就算坐在他身后,我也完全沒有絲毫困倦的感覺。和在柳國國都芝草的難熬日子相比,踏進恭國實在是太輕松了。”
“……干嘛故意要把自己說成是妖魔呢?”
“我現在就是妖魔,剛剛你不是還提心吊膽,隨時準備把我從露臺上推下去么?”這樣毫不客氣的用語言攻擊對方,讓賑齋產生了快慰的感覺,對自己的種種負面情緒好像找到了臨時的泄洪突破口,于是,明明知道是不應該說的話,為了否定自己,所以連帶對方也無法顧忌的傷害了下去。
“看起來有名君的架子在,原來不是那么回事啊?!辈辉撜f的話,賑齋繼續不停止的從口中吐露。
“對那個家伙來說,名君實在是有點為難吧?!?br/>
供麒坐了下來,壓在賑齋掀開一半的被單之上。因為只掀開了一半,所以賑齋無法站起來。雖然因為水平距離被拉近了,讓他產生了毛骨悚然不自覺想要躲開的感覺。但是拉開距離的可能性反而被打破,供麒甚至朝著賑齋的那邊,微微側轉身體。向著賑齋傾靠過來。
“彰亮,總是讓我飽受痛苦。”
“你這是針對我的炫耀吧?!笔裁达柺芡纯?,賑齋直接將這個語句轉化視作對方在語言上針對自己的回擊。
明知道自己太過分,超出了對方的忍耐范圍。
“不是炫耀啊。真的,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呢?!惫杪砥鹆艘粋仁直凵系囊滦?。少年纖細白皙的手臂露了出來,但是上面布滿和膚質不相稱的斑點狀的疤痕。
“……失道?!彪m然預備說出更加惡毒的攻擊,比如“果然因為要失道了,所以自己這個妖魔才會來去如無人之境”這類的話,但是賑齋的聲音在看到那個疤痕的時候動搖了。他幾乎從喉嚨深處艱難的擠出那個即便說說都會讓自己顫抖的詞。
“我還以為你年紀小,而且自己也沒有經歷過,可能會不知道呢。”供麒將卷起袖子的手臂枕在膝蓋上,用來負擔垂下的頭的分量,“你說對了呢,這就是失道不過因為實際上已經好轉了,所以我才能活蹦亂跳的和你說話。樣子可能恐怖了點,但這個只是還沒有褪色的痕跡而已。所以準確的說來,這不是失道,而是失道過?!?br/>
麒麟怕血,所以遇到血會生病。但是死于血的麒麟幾乎是不存在的,基本上全部的麒麟致死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死于失道。
王不按照施予綱行仁道,這樣暴虐殘酷過了頭就會失去天意。作為王的守護者,王犯下的過錯,報應就會降臨在麒麟身上。于是麒麟就會患上一種慢性的被稱為失道的病癥。
失道并非絕癥。話雖如此,治愈的幾率也只有微乎其微。
可能是因為人最難認識到自己,就算是成為了仙人的王其本質也是人而已。雖然下界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說法,但正因為這是很難辦到的理想一般的狀態,所以認同這個說法的人才會如此之多。
能夠意識到自己違背了天意,反省悔悟的王在各國歷史上也寥寥可數。
失道對麒麟而言不但是肉體上的病痛折磨,更是對心理的摧殘。慈悲被□□撕裂,國民流血,國家傾斜,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走上不回頭的毀滅之路。
一旦患上失道之癥,麒麟就能夠明白接下來會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道路是什么。絕望,悲痛,戰栗,他知道沒有不滅的王朝,因此也沒有永遠活下去的麒麟。所以盡管不應該去想,他還是偷偷的想過,如果那天降臨到自己面前,自己該怎么辦。
但是不管怎么想象,這件事本身就是超過想象范疇之外的。
沒有找到那個人,就無從體會這種感覺。
賑齋看著那些疤痕。癤已經脫落了近半,就算是已經愈合的傷口,也是剛剛愈合不太久的。賑齋立刻想到了恭國剛剛發生的而被平息下去的內亂。
但是接下來更加讓人意外的是,那片皮膚之上也不是純粹的全是舊傷。而是舊傷和新傷混合的密布的疤痕。
“……你已經不是第一次患上失道之癥了吧。”
“是的。所以我才說他讓我飽受痛苦”供麒苦笑著,那個笑音中帶著澀澀的味道已經變調到了不能稱為笑聲的地步,“……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將我推到即將痛恨他的邊緣?!?br/>
“可是即便那樣,還是一次一次的將你拉回來了?!?br/>
“我很清楚他不是名君,可是幸好也沒有糟到那么殘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