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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二更,夜色已深。雅虞和衣側躺在榻,睡得很沉。在昏黃的燭光下,她的臉色仍顯得蒼白羸弱,不過是下山一趟回來,仿佛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尖了些。
蕭然正坐在榻邊替她清理手掌心的傷口,面容沉靜無波。
“尊主,您要的藥。”白漢卿道。
“放那兒。”
“是,”白漢卿遲疑了一會兒道,“尊主……這回阿虞姑娘受傷,是屬下失職之故。”
蕭然搖頭:“你先退下。”
白漢卿垂首,默默地退了出去。
蕭然掀起她的褲管,看到那一大片青紫色的瘀傷,眉心微動。她肌膚極白,且又極薄,令那一片深色的青紫顯得異常刺眼。
他收回目光,打開那藥瓶,蘸取少許膏藥,以掌心化開,按在她傷處。
原本睡得正熟之人,忽然咝的一聲,整個人都蜷縮起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醒過來。
她的臉蒼白得幾近透明,眼尾卻蘊著嫣紅,那眉頭緊皺的樣子,似乎在睡夢之中仍然能感覺到疼痛。
蕭然慢慢地掃了她一眼,放輕了手下的力道。直到膏藥完全滲透肌膚,才停下動作。
雅虞閉著眼睛,濃密的眼睫輕輕顫抖,脆弱輕薄,似乎他伸手一揉就能捏碎。
蕭然凝視著她的臉,指腹從她的面頰處摩挲而過。
少頃,他的指尖停在雅虞的眼睛上,那雙幽冷深邃的碧眸波光流轉。
不知這雙如此純澈無邪的眼睛,有朝一日……會不會也染上別的東西。
此時,劉阿婆端著熱水走進了屋里,她擰干了巾子要給雅虞擦臉,伸手一摸雅虞的臉,身子卻猛地一縮:“二郎,阿虞身上怎么這么燙……”
蕭然探手輕觸雅虞的額頭,眉心一皺,轉而去摸她的脈象。
“……怎么樣?”劉阿婆緊張地看著他。
蕭然望向劉阿婆道:“沒事,有點發熱,給她煮點祛熱的藥湯就好。”
劉阿婆連連點頭:“好好好,我這就去,你在這兒好好看著她。”
她人一出去,蕭然的臉色就淡了下來。
他抬手曲指,在房柱上連敲了三下,不出片刻,白漢卿便從屋頂飛身而下,順著窗戶翻身入內。
“尊主有何吩咐?”
蕭然:“你先看看她的脈象。”
白漢卿見蕭然臉色有些不好,不敢有疑,立馬上前摸脈。
過須臾,他的臉色變得奇異而迷惑:“這是……尊主,阿虞姑娘這是中了毒,似乎是昨日她受到風寒,意外催動了體內的……寒毒。”
蕭然頷首:“看脈象,她這寒毒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染上了。”
“幾年前?”白漢卿訝異道,“可如今阿虞姑娘也不過十五六歲,而且這種寒毒……”
他話說一半,忽然止住。
“說下去——”蕭然面無表情道。
“此種寒毒不會通過肌膚與吐息沾染,絕不會是意外所得,只可能是……”白漢卿一頓,臉色沉重道,“有人存心給她下的毒。”
蕭然望向昏迷不醒的雅虞,少頃道:“你去查一查她的來歷。”
白漢卿正要應聲,忽而側首,神色微變道:“尊主,有人靠近。”
蕭然目光一斜,看向矮幾上的燈火,抬起手掌心自燭焰頂端擦過:“已經到了——”
燭火晃動的剎那,一支暗箭咻地朝他飛來。
蕭然拂袖揮開那箭,隨手捻起桌上擺著的針線,伸指一彈,那銀針連著針線如游絲飛出,細小入微,幾乎難以察覺。
窗外響起一聲悶哼,有一人應聲跌落。
蕭然起身踱步至窗前,看到來人,略感意外:“是你。”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他在紫云頂遇到的凌波宗弟子秦念離。
秦念離右腿腿骨被那銀針貫穿,疼得話都說不出來。
蕭然:“本事不小,都找到這兒來了?”
秦念離死死瞪著他道:“……還我玉牌。”
白漢卿拿著先前落在地上的箭上前一步:“尊主,這箭上有劇毒。”
蕭然伸手拿過那箭,噗呲一聲,毫不手軟地刺入秦念離的左腿。秦念離低呼一聲,臉色大變:“你……干什么!”
“我先前所見凌波宗的毒物皆非上品,你這毒倒不錯。”
秦念離咬牙想去摸解藥,卻被蕭然一腳踩住了右手,動彈不得。
“……你想怎么樣!”
蕭然淡淡道:“你怎么找到這兒的?”
秦念離嘴角一抿:“氣味。”
蕭然皺眉:“說清楚。”
“每個人的氣味都不相同,尋常人聞不出來,我自幼……嗅覺異常,能分辨不同人身上的氣味。”
蕭然一笑:“這倒是新鮮。”
“尊主打算如何處置他?”白漢卿問。
蕭然還未出聲,屋內榻上突然響起一陣極低的□□。
他轉身往里走道:“抓去水牢,先浸個三日。”
秦念離雙眸一睜,正要說話,卻被白漢卿飛快點住啞穴,頓時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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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泉水面映出一輪圓月,給濃黑的天色、水色一襯,透出幾分慘白。木屋內沒有點燈,四下漆黑一片,遠遠看去,木屋幾乎與幽林融為一體。
雅虞的臉在月光底下,慘白得近乎透明。她眼里只看得到一片霧茫茫的白色,心肺里像是插著一把冰錐,寒意從那里彌漫開來,似乎要將她的血液都凍住。
這種感覺,她再熟悉不過。每隔三個月,她的寒毒就會發作一次。
不知為何,這一次突然提前了。
那是臨江王被誅前,用來報復政敵杜如敷的手段。
她爹杜如敷一生剛強,這毒若是在他自己身上,倒還承受的住,偏偏臨江王最擅體察人心,他知道怎么做才能折磨杜如敷——那就是傷害她的女兒。
給他唯一的女兒種下寒毒,每幾月便病發一次,雖不致死,卻能讓人痛不欲生。
此刻雅虞已經失去了所有力氣,只感覺自己在不停地往下掉。
她的腳下,仿佛是踩著萬丈冰淵。
“阿虞——”
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輕輕地喊她的名字。
格外耳熟。
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與另一雙眼睛四目相對。幽冷的月色中,他正俯首注視著她的臉。
雅虞痛得恍惚,一下子竟沒能認出他來。
銀色的光輝如煙如霧,眼前這副面容昳麗清絕,有如碎玉浮冰,動人心魄。
那雙綠色的眼睛,在暗淡的月色中竟變為深冷的墨綠,像是猛獸的眼睛,冷冰冰的睥睨,只有一片死寂。
眼下,給這銀色的月光籠罩,她竟生出一種幻覺,仿佛在那短短的一剎之間,看到了他的另一種面目。
蕭然目光微動,正要再開口喊她,卻見她突然臉色煞白,又猛然蜷縮起來。
他眉心一皺。
這一下雅虞疼得極其厲害,比方才更甚。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整個人在榻上縮成了一團。
“好冷……”
蕭然聽到她這一聲,神色微凝,扯起旁邊的被褥想將她裹住。
手伸到一半,卻忽然頓住。
因為榻上的人已經不自覺鉆入了他的懷中,她兩手舉在胸前,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仿佛感受到溫暖,本能地朝他懷中深處拱去。
蕭然沒有動作,只垂眸望著她。
“娘親……”雅虞突然抽泣了一聲。
她額前的碎發已經被汗濕,一雙眼睛濕潤朦朧,欲哭不哭。看她哭的這個樣子,顯然是還意識不清。
巨大的圓月,映照在小窗上,如魔如幻。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神色幽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