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十九年。
入了冬后,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御花園的水池上都開始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旁邊栽著的臘梅已經(jīng)悄然綻放, 開滿深深淺淺黃色梅花的枝頭在風(fēng)中輕晃, 香氣隨風(fēng)飄散。
宮人們都換上了厚厚的冬衣,走路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若是再落點(diǎn)雪在枝頭就更美了。”三個宮女結(jié)伴路過, 其中身著粉衣的宮女道:“我聽人說, 踏雪尋梅才真真是件雅事。”
另外兩個人笑她沒念過書也講究起來。
“今年的臘梅開得真好,只怕是要給各宮送去賞玩。”身著黃衣的宮女道:“貴妃娘娘平素是愛梅花的,這好差事不知要輪到誰頭上。”
三人說著話, 已經(jīng)回到了花房。
只見庭院的一角,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費(fèi)力的提起一大桶水, 往盆里倒。
她低著頭,看不清相貌,看身量不過是歲的模樣。她面前擺著一個極大的木盆, 里面放著許多件衣裳。她倒完水后, 便蹲在木盆前開始洗衣裳。
雖是此時日光還好,可明晃晃的照在身上,并沒帶來多少暖意。
“阿妧又被罰了?”粉衣宮女壓低了聲音道。
“誰讓管事嬤嬤看她不順眼, 這苦活累活可不都給她做?”黃衣宮女習(xí)以為常的道:“咱們快走罷, 別被她連累。”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三人都沒有理會,匆匆走了過去。
她們的聲音雖然不高,可還是清晰的傳入了正在漿洗衣裳的阿妧耳中。
只是她恍若未聞, 仍是在用力的搓衣裳。
若不在午飯前洗完曬好,那么她連一餐午飯都沒有。
好不容易洗完頭遍,阿妧咬牙直起身子, 正準(zhǔn)備將這一盆水潑去換上干凈的水時,那個木盆對于她來說還是太大了,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qiáng)搬了起來,只是她的手浸泡在冷水中太久已經(jīng)凍僵,一時沒抓住,木盆“咣當(dāng)”一聲砸到了地上。
旋即水花四濺,阿妧身上的衣裙?jié)窳舜蟀耄宦犚坏琅豢啥舻穆曇繇懫穑骸澳氵@個死丫頭,在作什么死!”
阿妧聞言,身子登時變得僵硬起來,她抬起頭,滿眼驚恐的望著說話的人。
“膽敢跟我對著干,讓你洗個衣裳你就摔盆!你這是反了天了!”管事的宋嬤嬤臉色難看極了,她身上也被水濺上,愈發(fā)怒火中燒,將阿妧推了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嬤嬤,奴、奴婢不是故意的——”阿妧害怕極了,自己爬起來,磕磕絆絆的道:“奴婢是端不住盆……”
“還敢嘴硬!”宋嬤嬤厲聲道:“今天不許吃午飯,把這里收拾干凈,再將昨日修剪好的盆景都搬到西廂房中去!”
阿妧杏眸中含著兩包淚,卻不敢哭出聲。
“若是你敢打碎任何一盆,仔細(xì)你的皮肉!別以為阿嫣能幫你,她被御膳房借走了,后日才回得來!”宋嬤嬤訓(xùn)斥完,便趕著回去換衣裳。
阿妧喏喏應(yīng)聲。
她重新端起木盆,淚珠一顆顆砸到水里,很快消失不見。
還好阿嫣姐姐不在,否則一定會心疼的。
好不容易將衣裳洗完,已經(jīng)有人取了飯菜回來。雖說她們能吃到的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哪怕一碗熱湯、一個熱饅頭,也能讓胃里舒服不少,心里也是暖的。
聞著飯菜的香味,阿妧咽了咽口水,想象著自己已經(jīng)吃飽,抱著衣裳去晾。
過了晌午,阿妧正蹲在地上,試圖將盆景給抱起來。
平日里這樣的盆景要兩個人抬才行,她一個人壓根抱不動。
阿妧蹲在地上,絕望的快要哭出來了。
或許她真的哭了出來,只聽一道溫柔的女聲在耳畔緩緩響起。“好孩子,你哭什么?”
阿妧嚇了一跳,忙抬手抹了抹眼,立刻站了起來。
只見眼前的人對她來說就如同故事里的仙人一般,那人穿著上好綢緞做成的衣裳,金絲銀線流動著光芒,發(fā)鬢上的珠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不僅如此,那人生得極美,正神色溫柔的看著她。
“奴婢、奴婢搬不動。”阿妧紅著眼,下意識的就說了出來。
很快她回過神來,只怕這是宮中的哪位貴人,她心中驚慌極了。
“本宮找人幫你。”那人望著她的眼神中透著些悲憫憐惜,柔聲道:“是這一盆么?”
還不等阿妧開口,只見外面匆匆進(jìn)來一群人,為首的便是掌事內(nèi)侍陳有德。
“奴才來遲,請貴妃娘娘恕罪!”陳有德忙上前行禮,他后面跟著的宋嬤嬤見到阿妧竟在麗貴妃身邊,心中悚然一驚。
阿妧這死丫頭應(yīng)該沒有亂說罷?
“本宮看這盆栽不錯,想要帶回怡景宮。”麗貴妃直起身子,儀態(tài)優(yōu)雅的道。
陳有德哪里有不答應(yīng)的,立刻讓人準(zhǔn)備。他面上堆滿了討好的笑,恭聲道:“娘娘今日有興致來逛逛,若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讓人吩咐一聲便是。”
如今麗貴妃寵冠后宮,又育有九皇子,幾乎跟無子的馮皇后分庭抗禮。
“今年的臘梅盆景已經(jīng)制好,奴才讓人一起給您送去?”
麗貴妃面上雖是聽著陳有德的介紹,心思卻大半落在阿妧身上。
她身形偏瘦,雖是臉上被凍得通紅,卻掩飾不住她姣好的五官,若日后長大,定是個美人胚子。
從她的狀態(tài)看,定是被人欺負(fù)了。只是麗貴妃沒有貿(mào)然去關(guān)照她,還是要先弄清真相,免得令這孩子陷入更艱難的境地。
“讓她一起過去。”麗貴妃指著阿妧道:“本宮方才瞧著,她照顧盆栽很有些心得。”
宋嬤嬤慌了神,忙上前諂媚的道:“貴妃娘娘,阿妧年紀(jì)小,哪里懂得這些?不若奴婢讓派個精通的人——”
她話還沒說完,只見麗貴妃冷冷清清的望過來,她忙住了聲不敢再說。
等要送去怡景宮的盆栽準(zhǔn)備好,麗貴妃起身往外走,阿妧還愣在原地,還是麗貴妃身邊的大宮女輕輕拍了拍她,阿妧才如夢初醒般的邁開腿。
很快兩道滿含威脅的目光望向她,不用說自然是宋嬤嬤。
阿妧瑟縮了一下,很快跟了上去。
余下的宮女們羨慕的看著阿妧。
麗貴妃性子好,手面大方,待人和氣,她們都愿意去怡景宮辦差事。
今日阿妧竟不知走了什么好運(yùn),竟讓她去了。
麗貴妃坐在攆轎上,等攆轎走出去了一段路,才吩咐道:“停下。”
“你叫阿妧對罷?”麗貴妃對阿妧招了招手,柔聲道:“過來。”
阿走了過去,等著麗貴妃的吩咐。“貴妃娘娘。”
“幫本宮抱著,本宮有些乏了。”只見麗貴妃將手中的暖爐不容分說的塞給了她,隨即便吩咐起轎。
暖爐由精致的套子包裹著,她的手臟兮兮的,怕是會弄臟。
她本能的想要婉拒,可懷中的溫暖太令人依戀,還有淡淡的馨香傳來,她舍不得放手。
先前只聽人說過貴妃娘娘是個極好的人,可先前她從沒見過麗貴妃,如今見了,才知道是這般神仙人物。
阿妧眸中充滿了慕孺之情,小心翼翼的望著攆轎上的人。
正在阿妧出神時,攆轎再次停下,阿妧沒留意到路上的不平,登時便栽了個跟頭。
“見過麗貴妃。”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
麗貴妃含笑道:“五皇子不必多禮。”
幸而她摔倒在拐角處,也沒發(fā)出聲音,一時貴妃娘娘沒發(fā)現(xiàn),她看到懷中的暖爐沒摔壞,才松了口氣。
她站在攆轎后,悄悄的望著迎面而來的年輕人。
聽貴妃娘娘的話,他便是五皇子趙峋了。
他生得高大挺拔,面容英俊,只是眉眼間有些冷峻,看上去不太和善,不容易接近。
兩人寒暄了兩句后,趙峋讓到一旁,等麗貴妃的攆轎先過去。
阿妧雖是摔得有些疼,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神色,邁著步子跟在攆轎后。
忽然她察覺到一道冷淡的目光望過來,阿妧噌的一下紅了臉,想來方才她摔倒的模樣被五皇子看到了。
她忙低下頭。
等到走出很遠(yuǎn)后,她聽到麗貴妃身邊的宮女對麗貴妃道:“娘娘,五殿下也是個命苦的人。堂堂皇子,手上竟還有凍瘡。”
麗貴妃微微嘆了口氣。
五皇子為人勤勉,卻沒被皇上看在眼中。且他母妃不得寵又早逝,馮皇后面慈心苦,他自是過得不容易。
“不許再背后議論皇子。”麗貴妃才想說些什么,目光落在阿妧身上,便停住了。
原來貴為皇子也有難處啊。
阿妧捧著暖爐,看著自己的手背,心中隱約有了一絲安慰。
等到了怡景宮時,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噠噠的朝著她們跑過來。
“母妃!”被裹成錦團(tuán)一般的小男孩兒張開手臂要自己母妃抱,他有些委屈的道:“母妃去了好久,嶸兒睡醒沒見到母妃,自己在玩兒。”
這個粉雕玉琢的孩童,應(yīng)該就是九皇子了。
麗貴妃含笑將他抱了起來,柔聲道:“嶸兒真乖。”
被母妃抱在懷中的九皇子看到了跟在宮人身后進(jìn)來的阿妧身上,問道:“母妃,她是誰?”
阿妧頓時感到窘迫。
她本就穿得破舊,摔了兩次,身上又被潑了水,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模樣很是狼狽。
“嶸兒,叫阿妧姐姐。”只見麗貴妃將九皇子放下來,指著阿妧道:“阿妧姐姐很厲害,能種出漂亮的花。”
阿妧忙行禮道:“奴婢見過九殿下。”
九皇子邁著小短腿走到阿妧面前,那雙如紫葡萄似的大眼睛望著她,只有好奇,沒有半分嫌棄。
他奶聲奶氣的道:“阿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