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星漸漸地不怎么來送東西了。</br> 被雪懷拒絕過一次后,這少年顯然淡了對他的心思。少年人的沖動戀慕是一時的,來勢洶洶,去得也快。雪懷覺得這樣好。</br> 上輩子他十五歲之后忙起來在云錯座下,身邊便少了許多傾慕者,或是盡管喜歡他,卻不敢來說的。處理這樣的事情對他而言反而是久違,不由得也覺得有點新鮮。</br> 云錯反而天天來。</br> 他過來散步,有時候雪懷從深花臺回來,會碰見他,而云錯手中提一盒點心,拿兩個棉花糖之類。遇見了,就分給他一半,什么話也不說,也不進來喝杯茶,說是他的呆瓜貓在遠處等他會合,不便多留。</br> 他們話都不多,走在一起時也像是剛認識的陌生人,雪懷不知道說些什么,云錯只是單純的沉默。久而久之,他們碰見時,反而會生出一種奇異的默契來——這種默契是雪懷單方面的,他和他相處的時間太長,長到無話可說,不愿深想,而云錯似乎也無意再進一步。</br> 離動身去慕容氏家還有三天時,雪懷去祭拜了自己的母親。</br> 仙洲的黃泉山不好走,魍魎橫行,每個逝者墳前都種著一朵彼岸花,里頭有逝者前生的音容笑貌。如果逝者魂魄尚且存留于世,那么這朵彼岸花會是白色的,當逝者已經投生轉世,那么彼岸花會變為烈火一樣熱烈的紅色。</br> 他母親是病逝的。風羽族人纖巧輕盈是一,可骨骼、身體脆弱是二,慕容宓病死在六界動蕩、妖魔之息侵入九洲的的時候,雪懷那時還小,也聽話,不像現在這樣冰冷乖張,雪宗也一門心思撲在家中,他娘親便說,走得沒有遺憾。</br> 故而他母親那朵彼岸花,種下之時就是鮮紅的,漂亮妖冶,和她生前的榮光一樣美得讓人驚嘆。</br> “我給您丟臉啦。”雪懷伸手輕輕撫摸那朵彼岸花的花瓣,想起自己死后拼著魂魄消散的風險回來看時,自己的墳前也種下了彼岸花,只是半紅半白。</br> 給他誦經的老佛修說:“半紅半白,死時不安,必有隱憂,這法事我不做了。”</br> 前來吊唁的人寥寥無幾。雪懷在自己墳前蹲的時間并不長,來來往往的人中,有的他認識,有的也不認識,最疼愛他的父親仍在病榻上無法下地走動,而他的外公外婆大怮不止,七天七夜沒合眼。</br> 他也是死后才知悉,他的遺骨被戰友一把火燒了,裝在骨灰壇里帶回來。但云錯卻遲遲不肯交還他的骨灰,連帶著把雪宗氣個半死,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病得更加嚴重。</br> 他或許就是拼著那一口氣去找了云錯。他在時,云錯作為君主,苛責冷情,可他不在了,總該把他還給他的家人,這得是多大仇,才能在他死后說出一句“護法無能”,還欺負到他的家人頭上?</br> 他覺得這里頭或許還有些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但上輩子都不知道的事情,這輩子更不可能摸清楚,雪懷明白有些事是不必找解的。</br> 他希望像他母親,來過了,愛過了,家庭美滿,生活無憂,走時也能舍下一朵妖冶的花朵,輕輕松松地離開他們。</br> 絕情又無情,讓她的寶貝兒子十年后在奈何橋上無人等。</br> 彼岸花緩緩綻開,將逝者的容貌與過往投射在他掌心。花中呈現的東西,每個人都不同,多半是死者生前對觀看者的念想,雪懷在里面看見了他母親眼里的自己,他的的童年,嬌氣又天真的模樣,坐在小板凳上認認真真地學琴樂,扒著母親的肩膀去深花臺,聽他父親講兵器的故事……</br> 回憶讓人無法抽身,思緒越來越遠,身體越來越冷,雪懷的眼神漸漸變得惘然——直到手腕猛地一痛,他才突然從回憶的幻象中脫離。</br> 一只銀灰色的短腿貓抬起前爪扒在他手臂上,松了口,又把耳朵耷拉下來,用粉紅的小舌頭輕輕去舔雪懷被咬出印子的地方,小模樣又委屈又可憐。</br> 雪懷回頭看去,云錯正站在不遠處,沉默地看著他。</br> 這個位置,雪懷剛剛看彼岸花中的場景,肯定也被他看到了。</br> 他向來清冷慣了,也驕傲慣了,這種感覺仿佛被什么人窺破了秘密——即使那不是秘密。那是他最無知、脆弱、美好的一面,并不打算暴露在人前。</br> 云錯卻移開了視線。他的視線落在周圍茂密的彼岸花叢中,難得皺了皺眉,揮手往身邊掃了掃,仿佛拂去一片塵埃。</br> 那是一個很平常且隨意的動作,但那一瞬間,雪懷感到周圍仿佛云層消散,日光從縫隙間流出一樣,周圍寒氣驅散,溫度回升。</br> 雪懷這才徹底醒過神來,呼出積壓在胸中一口冰涼的濁氣。</br> 他難得有幾分不可置信:“我……剛剛,魘住了?”</br> 他主水靈根,氣息偏陰,這種體質容易招鬼,是正常的。但他自小受深花臺的兵刃戾氣護身,如今修為又已經到了銀丹,平常妖鬼根本不敢近身,現在居然會被尋常墓地的殘魂魘住?</br> 云錯點點頭:“黃泉山是陰息之地,寒氣比其他地方要重,你是不是近日精神不好,沒注意休息?以后不要這樣了。”</br> 明明比他小,卻是這樣一副老爹的口吻。</br> 雪懷其實這幾天睡得很好。圖譜他畫完了,深花臺在忙的事情只有云錯的訂單,不需要時時刻刻盯著。</br> 他敷衍著點了點頭,而后問道:“你怎么在這里?”</br> 云錯說:“散步。”</br> 看見雪懷有點不太信的樣子,云錯補充了一下:“是貓先找到你的,它很喜歡你。”</br> 呆瓜貓邀功似的,又來蹭雪懷的手,終于如愿以償獲得了一個摸摸頭。</br> 雪懷站起來時,臉色還發著白,那股刺骨的寒涼還沒退去,他原地暈乎了一會兒后,跟云錯道了謝。</br> 云錯道:“你沒事就好。”</br> 雪懷給母親奉了香。云錯偶然來此,也遵循客人的規矩,跪下來認認真真地奉了一回香。雪懷叩頭幾次他便叩頭幾次,次次都是長叩,跪地不起,認真的模樣讓雪懷有點詫異。仙洲的規矩就是墳前不勸禮,他也就沒說話。</br> 云錯叩完頭后起身,和雪懷一起下山,一路驅散周圍虎視眈眈的陰靈,氣氛又歸于沉默。</br> 路邊時有行人來往,昨夜雪化開,山道上有些滑溜,云錯不說,雪懷卻隱約發現他在盯著自己的步子,好像是怕他摔下去一樣。</br> “雪懷?”</br> 前方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雪懷下意識地頓住腳步,沒想到讓身后的云錯慢了一步,差點撞上來,帶得兩個人都在山道上晃悠了一下。云錯眼疾手快地伸手攬住他,拉著他一腳踏上旁邊草叢里積攢的深雪,這才沒和雪懷一起摔倒。</br> 雪懷身上很軟,還很溫暖。他隨了他母親,骨架小,高挑,盡管英氣有力,但仍然能被他抱個滿懷,腰能被他一手圈過來,柔軟帶著清香的發絲就垂在他頸側,癢癢的,有些涼。</br> 云錯放開攬著雪懷腰的手,耳根在短短時間內就紅了,低沉著聲音道:“小心。”</br> 雪懷剛剛在晃身之際使的一個自護的小法術沒用上,反而被老老實實地抓去了云錯懷里。他也有點尷尬,趕緊從他懷里離開。</br> 山道下,長身玉立的青年男子笑著看過來:“小心,山道路滑,你怎么還是這么粗心,小懷?”</br> 斯斯文文的,充滿了書卷氣,容顏不見得有多好,氣息卻很干凈,瘦削挺拔的模樣。</br> 雪懷盯著這人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了他是誰:</br> 這是他幼年時的玩伴,比他大上三歲的一個鄰居家的哥哥,名叫白迎霆。</br> 兩家有世交,正好又住得近,雪懷小時候基本是跟著他長大的,后來白迎霆去了東邊一個很遠的仙洲求學、修行,一去就是好幾年沒見到。上一次雪懷見他,還只得十一歲。</br> 放在他身上,說是四年未見,其實更長。加上上輩子的,其實是八年沒見過,雪懷都快把這個人給忘了。</br> 云錯瞥了一眼白迎霆,一言不發,把貓抱起來,跟在雪懷身后下了山。</br> 他道:“我去散步了。”</br> 雪懷看白迎霆有話跟他說的模樣,一時間不好再跟他多說什么,只是追上去拽住他,認真地說了聲:“剛剛謝謝你,兩次都是。”</br> 云錯卻沒回頭,背對他比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聽見了。他懷里的貓喵喵叫了兩聲,瞥見他耳根鮮紅,好奇地去抓,被云錯強行摁了下去。</br> 雪懷身上那股清香好似還未散去。</br> “小懷,你的朋友?”白迎霆看著云錯離開的背影,問道。</br> 這少年給他一種非常強烈的壓迫力,盡管他甚至沒有分給他更多的眼神,但那種邪性和戾氣讓人膽寒。</br> 雪懷道:“算是吧,他是我爹的主顧。白……白大哥,你怎么回來了?”</br> 白迎霆笑眼彎彎:“學成回來,打算在這邊安定下來。我來看看你,小懷。”</br> *</br> “聽人說了嗎?白家公子學成回來了,修為已至元丹,這可真是快。”</br> “是雪家對門的那個白家么?我記得那個孩子,哎喲,斯斯文文的,這次回來,是打算考天官罷?”</br> 白迎霆回來不久,街坊鄰里已經傳開了。仙洲民風淳樸,雖然闊大,但都好像是一家的,談論起來總是不嫌瑣碎。</br> 云錯立在藥鋪前,慢慢地尋找著安神的藥材,聽老郎中挨個報了藥名,工工整整地寫在紙上。</br> 老郎中打趣他:“少仙主,近日睡不著么?最近仿佛也不見你出來散步了,精神頭還好么?”</br> 云錯道:“忙,還好。”</br>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神色間也透出些許疲憊來。老人知悉,也不再問。這個少仙主自有他的事情要忙,修行,應酬,可偏偏每天還會專空出一個時辰的時間,說是出來散步。</br> 散步也不見個章法,前幾日往東邊去,今日又說去黃泉山看看。</br> 云錯問道:“因為不好好休息虧損的,可以一直吃這幅藥嗎?”</br> 老郎中打量他:“少仙主,你沒什么病,是藥三分毒,可別亂抓藥。”</br> 云錯說:“我是給別人抓藥的。先生,他是水靈根,身有刀兵氣息護體,近日卻被陰靈趁虛而入,我想應該是他沒有好好休息,所以來拿一點安神清心的藥。”</br> “陰靈?”老郎中若有所思,“這仙洲的小鬼們都不成氣候,弱得很,當真到了這個地步,還被魘住了,恐怕確實是沒休息好,氣脈薄弱。除此之外,若你說的這個人是男子,雙修可解。”</br> 云錯的耳根又開始發紅:“他還小。”</br> “哦,那沒事,讓他多注意休息,曬幾天太陽就完了。”郎中麻利地給他抓了藥,包好送到他手上,突然琢磨起來:“不過呢,要是你這位朋友特別沒精神的話,看看他是不是剛開劫歷劫,天劫大雷打下去是可以魂飛魄散的,這個時候用藥來鎮魂,免得被陰靈盯上,趁虛而入。魂魄歸體,還有那些個被奪舍然后奪舍回來的……就用和你一味的藥,總之都是魂魄上出過動蕩。”</br> 云錯楞了一下:“他沒這么嚴重。我是……我是修為走岔,他沒有。”</br> 他用修為走岔的理由搪塞自己魂魄不穩的病況,至今仍無一人知道他是重生回來的。</br> 他低聲道:“離他第一次歷劫還有八個月零三天,他應當只是沒休息好。謝謝您。”</br> 郎中拿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歷劫只能推個大概的日子,即使是用最靈驗的占卜術,也無法確定到具體的日期,因為這畢竟是修行時的天劫,天意不可測。</br> 他拿了藥走出門去。</br> 旁邊街坊鄰里居然還在聊那個回來的白迎霆的事:“哎呀,要我說,這白家與雪家是世交,白迎霆這個孩子現金前途不可限量,雪家說不定會跟他們結親呢。”</br> “當真?雪家少主不是年齡還小么?”</br> “十六生日也過了,不小了,去修行之前,先找個道侶,不是很常見么?白家那孩子雖說樣貌不似雪懷那樣驚人,但也清秀舒服,看著就乖乖巧巧的,性格好,會疼人。我看有戲,這兩家沒準兒連娃娃親都定了呢?”</br> 眾人唏噓片刻。</br> 這一剎那,幾天前的回憶涌現,言猶在耳。</br> 雪懷醉著,在他懷里認認真真地說:“我有未婚夫的。”</br> 那個前世僅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雪何說:“我哥喜歡安靜的,溫柔的,不喜歡長相太兇的。”</br> 他記得這個人是雪懷的繼弟。</br> 他給雪懷遞婚書之前,先去拜訪了雪宗,這個長輩并不信任他,認為他無法給雪懷一世安穩,故而兩邊彼此商議,以不署名的婚書為約,五年為期,他要做出一番事業,五年后再向雪懷真正地告白一次。</br> 雪宗說:“小懷喜歡你,我看得出來,他那個性子,也只肯要自己喜歡的。這也是為什么我給你寬限五年的時間,我們雪家的寶貝,不能隨隨便便交給一個有半魔血統,隨時會失控的人。”</br> 后來雪宗生了病,昏迷不醒。雪懷忙著照顧父親、處理戰事,十天半個月地見不到他的人。他思來想去,違背誓言,給雪懷送了一封署名的婚書,后來卻是由那個繼弟出來回絕。</br> 雪何說的話,他半個字都不信。雪懷的父親都說過他喜歡他,怎么可能拒絕他?</br> 可后來雪懷卻的確開始和他保持距離,后面兩個人天天吵架,吵著吵著,越來越心傷,他最終也沒等到他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的機會。</br> 縱然重生,上輩子沒追回的,這輩子或許能夠補全,可如今的雪懷什么都不懂,他又該去怎么向他道歉?</br> 這輩子的他對他退避三舍,敬而遠之。</br> 云錯腳步頓了一下,而后一刻不停地走了。</br> 他的貓在墻角蹲著等他,被他抱起來。碧綠的雙眸中映出他俊秀鋒利的眉眼。白發紅眸,半魔的氣息凜冽冰冷。</br> 他低聲問:“我看起來……看起來很兇嗎?”</br> 他的小灰貓爬上他的肩頭,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臉,不解地歪了歪腦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