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寸心走到的地方是東海龍宮正中央,她前方的海底深林是龍宮的禁地,也可以說是龍族的核心之處。前前任龍族之主以及前任東、南、北三海龍王都葬在此地。每隔千年,龍族都會在此地舉行祭祖大典。
這里有祖龍之力,玄妙無比,無需看守,一般人也進不去。故而無事之時,清冷至極。
寸心失憶后還不曾參加過祭祖大典,也不知此地是何處,誤打誤撞逛來這里。
她不想再往前去,回首望去,龍宮都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中,她覺著自己與那份歡慶格格不入,也不愿回去。
此處空曠靜謐,卻有一番獨特的海中好風光,她可以在這里看天看地,自娛自樂。
寸心就近找了珊瑚桌背靠龍宮坐下,抬首間,便看見玄衣男子步伐矯健迅速,朝她走來。
她認出那身影是司法天神楊戩,上一次去青丘,那人就著這身玄衣,她昏迷了這些天,他若在天上,也才過了七八日而已,為何長了這么多青渣胡須,寸心心中不免猜測,是否這修身的玄衣,也未曾換過。
她心中吐槽這人怎過得這般粗糙,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回過神來,楊戩那張氣盛而迫人的俊臉已映入眼中。
敖寸心壓下心中的胡思亂想,才不得不承認,她是怵他的。
他的名聲、他的手段、一兩次短暫邂逅他的為人。
怵他,所以在心中毫無理由地編排吐槽,企圖將他的形象拉下神壇;所以低著頭,自欺欺人般,希望他沒注意到她。
楊戩站在她對過的珊瑚桌前,二人四目相對,摩昂敖衍都不在身旁,沒有依仗的時候,她眼里的緊張藏都藏不住。
楊戩清了清嗓子,將種種情緒化在嘴角淺淡的笑意里,“三公主怎會一人在這?”
“我喝醉了,出來醒醒酒。”寸心不忘摩昂給她找的理由,保持著龍族公主的端莊,寒暄道,“大人怎也出來了?可是我龍族招待不周?”
“不,楊戩要多謝三公主款待,這還是楊戩第一次吃到這般美味的佳肴。”
“這都是東海五哥準備的,”寸心頗有些受寵若驚,推脫道,又覺這樣未免小氣,“不過大人若是喜歡,下次也可來我西海做客,西海的招待一定也會讓大人滿意!”
“三公主這么熱情,楊戩倒是卻之不恭!”楊戩笑意更深,坐在她對過的珊瑚凳上,認真道。
寸心愣怔地看著他,似是沒想到他竟會把她的客氣話當真,還這般鄭重。
咬了下自己的舌頭,想起摩昂對她的叮囑,又有些懊悔,干嘛這么認真的寒暄,打個招呼直接回去多好。
她一點也不愿意他去西海,她不喜歡這般緊張。
“大人,犬王大人怎么沒跟您一起來?”楊戩說完話便含笑望著她,她總不能什么也不說,思索一下才想到新的話題。
楊戩微微皺眉,兩個“大人”放在一起,讓他有些不舒服,“三公主,你不必叫我大人。”
不叫大人,難道要叫真君老爺?敖寸心一臉茫然看著他,心中暗自思索。
楊戩輕咳一聲,也覺以如今他們的熟悉程度,這么說是有些突兀了,可是他忍不了那么生疏還和對哮天犬一樣的稱呼。畢竟從前她對他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你叫我楊戩就好。”楊戩沉默半晌,才吐出這句話。
“嗯,楊戩。”寸心有些驚詫自己怎能如此順口就直呼了他的名諱,看著他的笑意才平靜下來,其實這么看來,沒有犯錯的情況下,司法天神也不是那么難相處嘛。
說來她唯一不怵的,大概就是他司法天神的身份。
失去記憶后的長大,長于眾人的寵愛與管教之下。活在理想中的孩子,說她本性如此也好,說她底氣足夠也罷,她眼里唯一缺少的,便是對人身份的審視。
她只知道眼前的是什么樣的人,卻不會在意他是什么身份地位。
從前這樣,如今亦是。
平時若是別人與她親昵,她也會很快放下心防。可現下,她卻有些顧慮,不怕楊戩的身份,卻不得不考量司法天神背后的牽扯。
司法天神是天廷的人,若是他們不愿看到龍族復興,那他們便是敵人。
想到這,寸心有些心不在焉,終是沒能像對待嫦娥一樣大方地說出,“你也叫我寸心好了。”
楊戩看她蹙著眉頭臉色變幻,已然猜出她的想法,“三公主是在思慮龍族的未來?”
寸心抬眼望向他,心中不免感嘆這人不愧是司法天神,心思敏銳深沉恐怖至極,不自覺地點點了頭。
“三公主可愿聽一聽楊戩的看法?”
他的看法?她當然愿意了,他的地位舉足輕重,他的立場尤為重要,若是提前知道他的想法,想必對龍族也是有益的。樂文小說網
她輕輕點了點頭,依舊蹙著眉頭。
“三公主不必太過擔憂,”楊戩笑意吟吟,“且不說摩昂太子那般深謀遠慮,敖衍世子那般聰慧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就說玉帝,也未必會阻礙你龍族發展。”
“可是龍族若是強盛,豈不威脅陛下?”
“那要看摩昂太子和敖衍世子的野心如何,楊戩與他們沒有三公主熟悉,三公主想一想,他們可有爭霸三界的想法?”
“沒有,哥哥只是想讓龍族不會再被隨意欺辱。天道之下,人族將興。以前龍族違逆天道的下場便是龍鳳大劫,萬年壓制。這樣的后果那般慘烈,哥哥怎會再逆天道而行?龍族定然不會再踏上那一步。”寸心解釋道,話語中滿是堅定。
楊戩坐正身子,眼中閃過光芒,那是對她的欣賞。
“是了,人族將興。”楊戩點點頭,“隨著人族的興起,海域,終將被人族占領。我想摩昂殿下,最大的心愿應是給龍族找條退路。”
寸心點點頭,他們西海明面上被人族填海造地以及河流泥沙沖擊而變得越來越小,暗里實際是將那些地方轉化為結界內的空間,是人族無法碰到看到的地方。
“施展隱身術將龍宮藏匿起來雖有效,可就算如此,千百年后,人族能到達海底時,龍族應當也不愿與人族共享領地。”
“是,”寸心已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吸了吸鼻子,“摩昂哥哥說,他也不知道西海海底還能待多久。神仙一界,唯有龍族生活之地是能被人族發現的。龍族領地雖大,各地江河湖海皆屬龍族,可若有一日,人族探得水域,龍族不愿屈就,只能退出。”
楊戩遞給寸心一條雪白的手帕,眼中滿是不忍,笨拙地勸道,“三公主,你擔憂的事一千年內都不會發生……”
“可是摩昂哥哥告訴我要未雨綢繆。”敖寸心抽答著,接過手帕擦拭著眼淚,委委屈屈道。
“三公主,”楊戩坐到她身旁,掰著她的肩膀,正視道,“未雨綢繆,不是需要你來做的。摩昂殿下的能力十分出眾,用不到你來分憂。何況三界這般大,滿是人族看不到碰不著的仙家之地,怎會少得了你龍族的棲身之地?”
寸心停下抽泣,呆呆地看著眼前如此近的楊戩,“倘若有一天,龍族不得已侵犯他族利益,陛下會不會就勢打壓我們?”
楊戩斂下笑意,重新回到面無表情,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他放開手,沉聲道,“我不知道。”
“我左右不了陛下。”
他松開手,寸心身子一晃,猛然清醒。
早前聽聞司法天神與玉帝關系微妙,有時連面上的君臣和睦都做不到,她與他連朋友都算不上,問他這般敏感的問題,實在越界了。
可,她實在想要一個答案。
“那司法天神大人呢?”
楊戩臉色一沉,也不知該喜該憂。方才他還以為她失去記憶性格全然改變,眼下她又這般莽撞。
喜的是,她還是她。憂的是,她這般為龍族著想,不顧他的想法莽撞地問到底,完全不在意自己會怎樣。
若是之前他記憶沒有恢復,聽到這般直接逼人的問話……
他不愿再設想下去他會怎樣,起身背對著她,閉上眼思索怎樣回答。
只是楊戩這般想法,卻是忽略了正是方才他的溫柔和藹給寸心帶來了錯覺,才讓她心一橫開了口。
“我給不了你一個確切的答案,”楊戩開口,“但是,楊戩不想與龍族為敵。”
不是不與她為敵,而是不想與龍族為敵。因為不管日后怎樣,他都不會成為她的敵人。
她聽不出話外之意,攥緊了手,只覺得了楊戩承諾,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簡直是……意外之喜。
寸心忍不住輕笑一聲,也不覺身體有何不適,沖楊戩的背影抱拳道,“謝真君大人開解。”
而后就要轉過身回龍宮去。
“等等,”楊戩微抬手喊住她,看到寸心轉過身,才又道,“楊戩一直想問三公主一個問題。”
寸心點點頭,示意她在聽。
“三公主,那日青丘,楊戩本能提前攔住那只九尾狐,卻沒有出手,眼睜睜看著你們母子命懸一線,見死不救……”他越說越慢,目光緊緊鎖住她,聲音滯澀,帶了幾絲顫音與試探,“你恨我嗎?”
水流涌動,在耳邊汩汩呼嘯,像那日青丘,九尾狐以全身靈力灌注九尾化成的利劍沖著昱恒呼嘯破風而來,她腦海中一片空白,不顧一切沖上前去以身替昱恒擋下那一劍。
龍族肉身多么強橫,可那只九尾狐亦是不顧一切拼著同歸于盡硬生生穿透了她的身體。
看著樂行瞳孔放大不敢置信的模樣,她知道自己盡了一個母親的職責,巨大的痛苦和困意襲來,身后又有利器劃破空氣帶走她身后九尾狐的聲音,她也不再在意,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再一醒來,她已在自己的家里躺了那么久。
這么久以來,她似乎從未想起過那日楊戩也在場,更沒有想到,楊戩是能救下他們的。
如今楊戩問起,她好好思慮了一番,才鄭重道,“不恨。”
“為何不恨?”
“我原本不知道大人是能救下我們的,”寸心望著楊戩的眉眼,此刻楊戩焦急模樣讓她有種奇異的感受,壓下那種怪異,她認真回道,“就算知道,也不該恨。大人是司法天神,當時樂行犯錯,這是我們龍族與九尾狐族的爭執,倘若大人出手,則是偏袒,則是不公。寸心知道大人是一位真心為著三界的好官,既是這樣,不偏不倚才是對的。”
“不,那不是偏袒,那是止損。”
“就算是止損,”寸心平靜道,“大人,已經過去七年了。”
已經過去了,多說無益,不是嗎?
寸心對他行了個禮,轉身回了龍宮,獨留楊戩一人在原地,頹然坐在珊瑚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