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中沒有天、沒有地,沒有支撐,只有一個粉光包裹著的黑點。
他向那黑點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才看清那黑點是一個男人的后背。
千年來形成的警惕性讓他提前做好了摧毀這片幻境的準備,可眼前的景象又像是藏了什么秘密,他忍不住留下一探究竟。
眼前的男人便是奇怪的存在,修為之氣凌人,楊戩甚至能感受到這人法力不在剛耗了四成法力的他之下,卻空有其表,毫無戰意。
“你是誰?這是什么地方?”因著那人是這里唯一存在的線索,楊戩斂了幾分威勢,平和問道。
男人背對楊戩,久閉的雙眼緩緩睜開。目光如炬,悲喜交集。吞咽了口口水,“我是你啊,楊戩,我是三百年前的你。”
楊戩心中訝然,“你說你是我?可楊戩卻不記得曾經分出過魂魄。”
“你自是不會記得,”男人語氣傲然,絲毫看不出剛才的悲喜復雜,“我是你三百年前分出的一縷神識。”ωωω.ΧしεωēN.CoM
“神識如何能長久不散?”
男人搖了搖頭,目光看向遠處,“單是一縷神識自是不能存在這么久,可三百年前你還留下了部分人格以予我思想。還有這片粉光,護我形體。”
雖看不到男人的臉,楊戩卻已信了他的說辭。
“我為何要分出你?”
“應當是為了……保存一份你無法留住的記憶。”男人有些不確定。
“可是,你失算了,我沒能留住,不過很短時間,那份記憶,便被你剝奪了。”
“我找了三百年了,你若不來,我還是要繼續找,可是這里,除了一片虛無和這幾縷粉光還有什么!”
說了幾句話,男子突然變得很是痛苦,語氣中帶著一番恨意與急躁。
“那份記憶很重要?”
眼前無人,男人閉了閉眼,話語中一片嘲諷,“自然,否則如何值得司法天神耗費三天三夜打造這片幻境。”
楊戩啞然。
“那是你的生機,”男人繼續說道,“你曾告訴過我,將來你會忘記全部,倘若司法天神之路沒有盡頭或轉機,那我便再也見不到你。所以,如今發生了什么讓你重新踏入西廂?”
說來奇怪,神識除了不記得記憶的具體內容,其他事于他而言仿佛是昨日剛剛發生。
楊戩上前按上男人百會穴,將三百年的記憶一一傳給他。
“楊嬋思凡,你沒反天?”看到楊戩將三圣母壓入華山水牢,神識質問道。
“楊戩用的是反間計。”他作為哥哥,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與妹妹站在一處,而是以司法天神的身份打壓了自己的親妹妹,被三百年前的自己質問,楊戩一時有些難堪。
“呵。”那人卻只是嗤笑一聲,“反間計?也是,你把我割裂出來,早已失了反天的勇氣,還有那份真情實意。哪還能為了三妹,放下司法天神印,對抗三界呢?”
楊戩有些惱怒,惱怒中不知是否帶有羞愧。
“楊戩可以為了三妹和三界失去性命。”
可是,曾幾何時,看見頑劣沒有志氣的沉香,他當真沒有動過殺心嗎?看見油鹽不進的三妹,他當真沒有改過初心嗎?
“可三妹受了二十年的水牢之災。”
二人一時無言。
他獨自在這虛空中孤獨三百年而變得性格莫測,陰郁敏感,卻始終是楊戩的一部分,無論再怎么覺著眼前的楊戩失了本性,終歸還是以為楊戩解憂為自己的使命。且楊戩之所以在此事上糾結善變,歸根到底,還是因他承載了楊戩人格上的穩定性,也帶走了他的輕率烈性和執著堅定,頓了頓,“不過,反天……的確是最蠢的一條路,玉帝之上,還有天道。”
傳完所有記憶,楊戩有些疲憊,靜靜地看著他。
“這三百年來,你過得有些渾渾噩噩。”想了想,神識也覺自己的指責有些無端,梳理了所有記憶,想要安慰,又不知從何開口,“倘若是我,怎會過得這么隱忍壓抑。”
楊戩不語,那人說的是實話。
天奴三百年前尚還懼他聽調不聽宣的余威,三百年來得寸進尺竟敢辱他三妹,若不是因天奴發現了沉香,他也不知自己能忍到什么地步。
還有豬八戒之流,以他三百年前積威之盛,沒到三界齊討伐的地步誰敢當面對他冷嘲熱諷。可三百年來他的低調隱忍卻成了他人隨意指責他的依仗。
至于渾渾噩噩,沒出三妹嫁人一事前,他的生活只有與玉帝王母斗法和陰奉陽違。在荊棘中走得太久,難免被黑暗腐蝕污了內心;卻又望不到盡頭,縱然他心志多么強大,也難以時時刻刻保持清醒。
沉香一事發生,他更是以死為歸途,嘔心瀝血給沉香謀一個光明的未來,哪里還能注意到自己。
“真不知道,三百年前你的做法是對是錯!”聽不見楊戩的回答,男人又自顧自感慨了句。
未理他的感慨,楊戩開口問道,“你剛才說這里是我的生機,此話怎講?”
“之所以是你的生機,莫非你不知道,你是天道不容的異數,注定命運多舛,要么有大功德庇佑,要么成圣不受天道管制,才可從此順遂再無劫難。”
楊戩微閉了閉眼,他何嘗不知道,豈止他是異數,沉香也是異數,且沉香這個異數,不過是為了解決他這個天道難容的異數而創。所以他才會存了祭道的心思,希望用他的死,向天道求一個妥協,換來沉香的生機,換來三妹的安康。
新天條出世他是沒想到的,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想到,他做那一切只是為了讓玉帝王母在三界面前承諾改“不允神仙有七情六欲”的天條,這樣楊嬋才能堂堂正正得與沉香一同存在于三界。
沒能死成也是他沒想到的,起初他始終沒能明白自己如何從開天神斧死劫中活下來,只不久前得知昱恒太子是氣運之子,他便想通了,想必救下他必然耗了昱恒太子不少的氣運。
“可你如今是殘缺的,一份功德庇佑不住記憶人格分散的人,”神識嘆了口氣,“成圣……成圣……盤古創世,圣人也不過六位。且不說圣人之位能不能得,一個有丁點殘缺的人,也難以了悟大道。”
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原本你把記憶存在這里,若能避過他人設計,將來有一日功成名就,攢夠功德,再取回記憶,便可高枕無憂。”
“所以如今我記憶不全,日后依舊會有劫難。”楊戩以為新天條出世處理完所有瑣事安排好后路他便可功成身退,誤入此處才發覺自己好似又陷入了一片泥濘,又或者這一切,就連新天條的出世,也不過是這泥淖中的一環,只是為了將他牢牢扣在里面。
那人低了低頭,楊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深吸口氣,他并不怕什么,只是這種連自己都掌控不住的感受有些令人無力。
“對不起,我不能說這里是你的生機了,這只是你的一線生機。”
兩人沉默良久。
“可——”
“剛才——”
“你先說——”二人同時開口,楊戩謙讓道。
神識點了點頭,“剛才從你的記憶中我看到一個粉衣龍女,西海三公主?她是敖聽心的妹妹,為何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過她?”
“或許是四公主沒有提過。”
“四公主自是不會和楊戩提起她的家人,可是,楊戩當了五百年的司法天神,莫說是一海公主,就連一潭一井的龍族也能知曉記住,怎會偏偏沒有她?”
“我讓老三調查過她,聽聞這位龍公主小時候一直待在龍宮,一千三百歲第一次出海便消失了一千多年,后來回到西海,過了三百年替四公主頂了挖鑿溝渠之罪被褫奪公主封號,罰永禁西海。且還是昱恒太子和西海小世子之母。”
“說起來她頂罪也是頂了楊戩的罪,可楊戩竟無一點印象。還有那一千年真君神殿竟也調查不到。”神識暗自困惑,幾百年的司法天神經驗讓他嗅覺敏銳,“昱恒太子的天眼怎么回事?”
“我問過師父,師父的回答卻是模棱兩可。只是師父曾經說過每個人都有天眼,只看自己能不能修煉出……”
“母親的天眼修煉了千年萬年才依托天眼吊墜而大成,”神識不待楊戩說完便打斷道,“他一個小孩子如何能在幾百年之內就修煉出天眼?”
“所以你的意思是?”
“這三界,只有楊戩一人有天眼。”他是繼承了瑤姬天眼才能對天眼熟悉自如,龍族傳承之力強大。
“不,不可能。”楊戩聽出他的深意,著急忙慌否認道。
“如何不可能?你不是也和哪吒猜測了昱恒的父親是一個人族?”
“不,不,不,”楊戩后退兩步,順著他的思路想下去,只覺自己心中有郁結不解,捂住胸口,生生咯了一口血,一時之間似乎回到了家變初時遭受天庭十大酷刑般身心劇痛,搖了搖頭,不敢再想。
神識沒有看到楊戩狀況,依舊堅持這個想法。只是這件事總歸不急于他的記憶如何失去又如何才能找到,“你對這件事丁點印象都沒有?”
楊戩盤腿坐下,眉頭緊蹙,“若是沒有遇見你,我都不知自己竟是人格不全的。”
神識嘆了口氣,“我只知道,三百年前解決了青丘內亂你便去了趟玉虛宮,回來后你便著手煉制幻境,將我分離出來。”
“玉虛宮?”楊戩記憶里自從當了司法天神就再沒回過玉虛宮了。
“是啊,但我不知道你具體做了什么,在玉虛宮發生的事應當也是那份記憶中的一部分。”神識也很無奈,“對了,去玉虛宮之前,還去找了趟師父。但是與師父說了什么,我也記不得了。”
楊戩有些無語,“你說那份記憶是被我奪走的?”
“嗯,我能感受到奪走記憶的法力是你的。”
楊戩喉間滾動,“我竟絲毫不知。”
“既如此,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告訴你的了,”神識眸光微動,面色無常,“你將我收回去吧。”
“收回?”
“我本無生命,全靠你的人格才堪堪有了半分思想,卻不想沒了那份人格對你的本性產生了這么大的影響。我已將我所知的盡數告訴于你,那我便沒有必要存在了。”
楊戩沉默半晌,抬起頭來說了個“好”。
“我轉過身來,你我四目相對那一刻,便是我回歸之時。”
“等一下,”
“嗯?”
“我且問你最后一件事,若是我沒有找到你,或是此前便死在開天神斧之下,那在我魂飛魄散之后,你保存的那份記憶是否能恢復?”
“能。你死了那個法力自然就失效了,可那時又有什么意義呢?”
“意義……”楊戩緩緩站起身,口中低喃,“好了,你可以轉過身了。”
神識轉過身前一刻,突然明白了意義是什么,意義是……由他代替楊戩來彌補這份遺憾。
轉過身與楊戩四目相對,銀光閃過,刺得楊戩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時,眼前已是剛才的西廂。楊戩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粉色龍鱗,眼底一片冷然之色。
若不是龍鱗之上鮮紅的血太過顯眼,楊戩都不知道剛才遇見的所謂神識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