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軻并不明白湯貞的工作究竟有何魅力。直到幾天之后,他在電視里看到了那一期《大音樂家麥柯特》。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南方某城市地鐵站, 幾個流浪樂手背著各自的樂器, 在提前安裝了攝像頭的地下通道占據一隅。
通道墻上展示著巨幅的可樂廣告, 廣告里, 湯貞坐在街頭的可樂巴士車頂, 正仰頭在烈日下喝一瓶帶著冰鎮水珠的可樂。
與萬眾矚目的偶像巨星湯貞相比, 幾位流浪樂手要窮酸得多, 設備陳舊,成員配置也勉勉強強,主唱蹲在地上,從拉開的包里著手組裝麥克風架子——這東西老化嚴重, 不知是幾手淘換來的產物,根本支撐不住麥克風, 這位主唱只得用嘴撕膠帶, 使勁兒一圈一圈往架子上纏。等纏得差不多了, 勉強站立住了, 他才直起腰對話筒清唱了兩句。
他嗓音條件相當不錯, 沙啞, 冷冽,確實“搖滾味兒”十足。
這是一支地下搖滾樂隊。他們開始表演了,第一首曲目《烏鴉》,恰好是最近紅回國內的搖滾樂隊西楚的代表作。路過的行人起初并未多留意他們,直到那位主唱第一嗓子出來。
“嗯……這個聲音,”《大音樂家麥柯特》兩位主持人在演播廳里猜測道, “王宵行!”
有馬上要進檢票口的女性在人群中回過了頭,有年輕學生們腳步停留在原地,半疑半惑地向身后看去。王宵行的聲音有強烈的個人特質,坊間模仿他的搖滾愛好者雖多,但沒有一個像成這樣。
亞星娛樂經紀人郭小莉在辦公室的電視機前緊盯著屏幕。
“錄像了嗎?”她問秘書。
地鐵通道里的人開始往回走了,他們越聚越多,時不時還伴隨著口哨聲和呼聲。那位主唱雖然披了長長的假發,纏了頭巾,戴了墨鏡,邋遢的胡子遮擋住大半張臉,還穿了身破爛衣衫——活像從中世紀來的海盜船長——他看上去實在和王宵行不相像,但聽他每一句唱詞的吐字發音,看他抬起下巴與身后樂隊成員每次眼神交流的細節,他拿下話筒跨步上了音箱,他習慣捏著話筒的尾巴尖唱歌,還有最為標志性的,他在間奏時快速撥弄著他的空氣弦,為他的吉他手“伴奏”,那種被稱為弗朗明戈的指法,本來就是王宵行一次喝醉在紐倫堡演唱會上的即興演出。
一曲唱畢,地鐵通道里人頭攢動。這支樂隊幾乎沒怎么停頓,第二首歌的音樂就已經起來了。
“王宵行,我愛你——!”是一位狂熱女歌迷震耳欲聾的吶喊。
有地鐵安保人員圍過來了,把人群往安全距離以外推。
“誰愛我?”一個男人笑的聲音從人群外圍問。
地下樂隊的吉他手還在演奏,忽然間絕大多數人都朝身后看去,他們眼睜睜看著西楚樂隊一行人——領頭一個是活生生的,真正的王宵行出了地鐵站,背著一把吉他,正朝他們走來。
尖叫聲中,《大音樂家麥柯特》其中一位主持人笑道:“啊,又出現了一個王宵行?”
“剛才那是模仿秀?”另一位主持人的眼睛還盯著屏幕,“我們繼續看——”
那位地下樂隊的主唱站在音箱上愣了兩秒,才立刻走下來。真的王宵行來了,他模仿得再完美也沒有意義了,方才揮灑自如的臺風也變得拘謹、僵硬。王宵行上來笑著擁抱了他一下。“唱的不錯。”王宵行說。
那地下樂手顯然沒想到王宵行會這么說,班門弄斧,他是很不好意思的,周圍有觀眾開始鼓掌了,他才放松下來。
他蹲在地上,從自己包里拿出多一支的麥克風,那顯然是他珍藏的,不怎么用的一支,麥克風嶄新,還包著密封的外套。他把那麥克風遞給了王宵行,沒想到王宵行真的接過去了。主唱這下是真的有了笑容,他立刻又蹲回地上,從背包里抽出一張唱片,高舉給現場圍觀的觀眾們看,那正是西楚在英國發行的首版首張專輯《鳥獸散》。
“哦,原來是王的中國歌迷!”兩位主持人笑道。
王宵行和他的歌迷,那位地下搖滾樂隊的主唱,一起合唱了那首王宵行寫給他前女友的經典自白單曲《浪蕩歌手的浪蕩子》。
“為什么兩個人會這么的像?”《大音樂家麥柯特》的主持人在演播廳納悶道,“聽上去完全是兩個王宵行在對唱。”
“現場的歌迷一開始也沒能分辨出來吧,”另個主持人笑道,“這個主唱看似落魄,實力不可小覷。中國民間,藏龍臥虎啊——”
正在這時候,那位地下樂隊主唱一不小心,假發的發尾被貼滿了膠帶的麥克風架子纏住了。他又根本沒注意到,只顧著和王宵行一起唱歌,稍微一轉身,假發連同頭巾便一下子從他頭發上脫落下來。
周圍人群中傳出一陣驚呼,王宵行自顧自唱著,忽然用一種惡作劇般的眼神回頭看了一眼他那位“歌迷”。
樂隊主唱的假發沒了,他下意識伸手一摸自己頭頂,立刻摸到一頭光滑柔軟的短發。他立刻又摸自己的臉,下巴上一大片胡子原本沒掉,被他這么不經意一“摸”,居然也從頭至尾脫落下來,露出底下原本潔白的膚質。
畫外音里,兩位主持人驚訝聲不斷,攝像頭下,那位主唱終于摘掉了他臉上的墨鏡,那是最后一件裝飾品。
地鐵通道里一瞬間迸發出爆炸般的尖叫聲,由遠及近,海嘯般朝鏡頭滾滾撲來。電視機前的觀眾一下子聽不到任何音樂聲和歌聲了。屏幕上唯有那巨幅的地鐵可樂廣告,坐在車頂的湯貞正暢飲手中的冰鎮飲料。
是湯貞,是真的湯貞,他從可樂品牌的地面廣告上,從億萬觀眾矚目的新春晚會里走出來了,他身穿一件做舊的流蘇牛仔夾克,和王宵行共同唱出《浪蕩歌手的浪蕩子》最后一個段落。當他的本音從話筒里傳出來,當湯貞不再試圖模仿王宵行,周圍的尖叫和歡呼頓時更加熾熱。在這樣瘋狂的節目效果中,在王宵行毫不掩飾的笑聲中,在圍觀歌迷不顧一切想要沖破安保防線的畫面中,鏡頭切換到地鐵通道出口外面,原來成隊的警車早已停在那里,保證著所有人的安全。
“來自東方的超級巨星!亞洲的超級巨星湯貞,對啊,只有可能是他,上周我還在家里看過了他的《豐年》——他可以模仿人的聲音模仿得如此之像,他居然還是個歌手!”演播廳里兩位主持人激動道,節目畫面切換過來了,他們的語速正快到無以復加,“這里是《大音樂家麥柯特》,稍后我們就要連線遠在中國北京的湯貞,你們知道嗎,他在亞洲的影迷和歌迷據說有幾千萬,上億之多——”
湯貞晚上一回家,就感覺小周從背后抱住了他,小周抱著他走路,像一只黏人的大貓。
“怎么了?”湯貞想回頭看他,又轉不了身,“餓了嗎?”
他去廚房為小周做夜宵,小火在鍋底下躍動的時候,湯貞趴在流理臺上,握著鉛筆在樂譜上勾勾畫畫。周子軻問他在干什么,湯貞抬頭,說要給一個女歌手寫首歌:“費夢,你知道她嗎?”
“我寫了好幾天了,”湯貞關了火,對周子軻笑,笑也難掩疲憊,“寫不出什么好的。”
吃飯的時候,湯貞還在發呆。
周子軻抬起眼看他,正好和湯貞呆呆望著周子軻的目光撞到一塊兒。
“你老看我干什么。”周子軻說。
湯貞還看他呢。
比起自己吃,湯貞似乎更喜歡看別人用餐。他擅做小廚師,滿足食客就是他最大的快樂。
換個角度來講,也許湯貞所有的工作都與此有些異曲同工的地方。
周子軻再一次問:“你總是看我干什么。”
他凌晨五六點鐘就醒了,生物鐘的變化令周子軻自己都不太能適應。
湯貞趴在他身邊被窩里,還拿一張樂譜墊在枕頭上寫寫畫畫。湯貞抬起頭,又是那種眼神,在周子軻臉上悄悄觀察。
周子軻用手心揉眼睛。他頭低下去了,臉湊近了湯貞,鼻尖幾乎要碰到湯貞手里的筆桿,讓湯貞嚇了一跳。
冬天在被窩里面擁抱著,確實特別暖和。周子軻的手肘撐在湯貞兩邊,下巴從后面搭住了湯貞的肩膀。周子軻拿起那張被湯貞劃掉好幾行字的樂譜,眼皮抬起來,念道:
“你的眼睛里有宇宙萬象。”
費靜在錄音室里不知第多少次唱這句歌詞。制作人拿起對講話筒,叫她和湯貞出來。
“這是首什么樣的歌,”制作人第無數次對費靜強調,“不是戀愛,小靜,你和阿貞不是在戀愛,當初主題定的是什么,是暗戀!”
費靜抬眼偷偷瞧了湯貞:“我還是唱得不對嗎?”
“你唱的是戀愛,那不是‘暗戀’!你現在看著阿貞,他就是你喜歡的那個男孩,就站在你面前,你總是忍不住看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看看他眼睛里有什么。你每天都想他,但就是捉摸不到他!”
費靜嘟嘟囔囔:“……再怎么‘暗戀’,不都是戀嗎?不都是我喜歡他。”
制作人氣急敗壞:“你怎么就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暗戀,為什么不敢表白,因為你心里明白不可能,你們兩個徹底不可能,你能不能唱出這種感覺?”
費靜在休息間里問湯貞:“你有暗戀過誰嗎?”
湯貞吃手里的潤喉片,搖頭。
這一上午,費靜挨了制作人不少罵,到現在還心情低落。
費靜觀察著湯貞的臉,可能還在琢磨制作人說的那些話。
“常代玉結婚了,”費靜突然道,“喬賀也結婚了,大家現在都同情你。”
湯貞臉上沒忍住笑:“同情我什么啊?”
“你不看報紙啊!”費靜坐在桌子上,搖晃著腿道。
私底下的費夢一點不像電視機里那個溫順乖巧的玉女偶像了。
“方遒他爸爸就是想氣他,”費靜又抬頭,對湯貞道,“拿掉我跟他的新聞,把版面都換成我和你的緋聞。”
湯貞一愣。瞧他的表情,過年這幾天他是真的沒怎么看過報紙。
“我經紀人怕死了,”費靜對湯貞道,“就怕你公司那位郭姐打電話臭罵他。”
“方遒說,他欠他爸一個人情,也欠你一個人情。湯貞老師,這次是你幫我們的。”
“我沒幫什么,不用往心里去。”
“我可以不往心里去,但方遒他愛往心里去,”費靜嘟囔著,“你也知道他那個脾氣,湯貞老師你以后有什么事情他能做點什么的,你就讓他跑腿去吧。”
“你真的沒有暗戀過誰嗎。”進了錄音室,費靜又看了幾遍手里的歌詞,問湯貞。
湯貞理所當然搖頭。
制作人和錄音師在外面笑了:“都是人家歌迷暗戀阿貞。阿貞還用得著暗戀誰啊。”
“那你都不覺得寂寞嗎?”費靜問湯貞。
湯貞抬起頭看她,眼神很意外。
湯貞心里有一個秘密。
起初這個秘密很小,像空氣,淡而稀薄。
“小湯,”林導蹲在舞臺上,用卷起的劇本敲地板定點,“你兩句臺詞,走過來這里。”
湯貞聽話過去了。他聽到喬賀大哥在身邊講臺詞,那些湯貞早已經爛熟于心。
又像藏在云后面的一點星星,像一叢沒有遮擋的火。
一陣風吹來就會讓它熄滅了。
舞臺上方,被陰影遮罩的簡陋走廊里,一個年輕人正站在上面,在朱經理的陪同下觀看《梁祝》劇組的排練。
這個秘密太過于小了,小到它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
只有當周子軻在場的時候,湯貞才感覺這個秘密悄悄從角落里溜了出來,又很快溜走。
秘密逐漸變大,逐漸擁有了自己的重量。湯貞不經意間抬起頭,在舞臺上,他看到小周始終在望著他。小周望向他的眼神,仿佛小周也知曉他的秘密。
“小湯是不是最近戀愛了?”排練完的總結會議上,林導喝了一口熱茶,突然皺眉道。
在場演員皆是一愣。小江大概不知道林導怎么看出來的,他探頭好奇問湯貞:“還真是那位費夢小姐?”
不是不是。湯貞急忙搖頭,也嚇了一大跳。他看向林爺。沒有沒有。
節后開學第一天,城市上空結滿了霧氣。周子軻開著車在路上百無聊賴地行進,車內電臺突然開始播放一段十七秒的先行片段,歌手費夢用她甜美的嗓音在無線電臺里癡癡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萬象。
周子軻愣了愣,正逢紅燈變綠,他左手轉著方向盤,右手立刻去按暫停鍵,他很少聽電臺,不明白那音樂為什么不停下。
“當初費夢的經紀公司找到我,說想合作一首,和少女暗戀心情有關的歌,”湯貞在電臺采訪中道,“費夢給我講述了她學生時代的一段經歷,一些心情,然后我就想象著,站在她一個女生的角度,寫下了這首歌。”
周子軻眉頭皺了皺,女生的角度?
費靜在單曲發行的首日慶功宴上,帶了一點醉意依偎在湯貞身邊。
“湯貞老師,”她喃喃道,“你說方遒以后會變成他爸爸那樣子嗎?”
湯貞從年后到現在,每天工作都忙碌,是難得有一點放松的時候,還要耐心聽費靜的傾訴。“哪個樣子?”
“你知道嗎,辛姐給方遒他爸生了個兒子,”費靜說,“可他爸爸仍舊不打算娶她進門。”
“從去年鬧到現在,第二個孩子也鬧沒有了,被辛姐自己打掉了,昨夜辛姐又發病,方老板也不管不問,”費靜面色僵硬,說得好像她自己就是那個辛姐本人,“方遒說,他小的時侯,他爸對他媽也是挺好的,是后來才……”
湯貞聽著,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方遒告訴我,他不會變成第二個他爸爸,”費靜低下頭了,“方老板身邊來來去去那么多人,辛姐獨能留下,她的這些手段,我是很佩服她的……但是我決做不到她那樣。如果方遒將來也變成方老板這做派,我不會選擇靠他生活的,我要給自己留些退路,到時候我立刻就走!”
報紙上的費夢小姐自新春晚會與國民偶像湯貞合作之后,火速翻紅,聲名大噪,一夜之間俘獲無數男性歌迷粉絲。她在電視節目中說,她目前不打算戀愛:“我想唱更多的歌,想一直和歌迷朋友們在一起,想擁有自己的事業,實現自己的夢想!”
“湯貞老師,你們公司毛總太有遠見了,”費靜一天半夜三更又給湯貞發來短信,天知道她這段時間一直在胡思亂想什么,“你這么多年堅持不戀愛實在是太偉大,太正確。你不愧是國民偶像,是大明星。”
湯貞并不清楚費靜和方遒之間正發生什么,他坐在亞星娛樂會議室里聽董事會,匆匆看過這條短信的最后幾行,他把手機放在一旁。
另一邊,貪玩了整個寒假的小周終于開學了。
湯貞沒有經歷過什么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從十五歲起,他的生活就在學校、公司宿舍和練習室之間三點一線。
“你們沒有社團活動嗎。”
“也沒有補習和自習?”
“你為什么不帶書包回家?”
周子軻頭一次在放學后從課桌抽屜里找他的習題冊,他拿出好幾本來翻,表情頗無奈。艾文濤坐他前面,睜圓了兩只眼睛看他。
“哥們兒,”艾文濤試探問,“你想干嘛啊?”
和周子軻隔一條過道坐著的另幾個男同學也全伸著脖子朝這邊看來。
高三新開學,連周子軻都打算開始學習了。
“你真自己寫啊?”艾文濤吃驚道。
周子軻卷了幾本習題冊,從艾文濤桌子上拿走了支筆。他把車鑰匙揣進兜里,穿過教室后門放學回家。
年假一結束,距離湯貞赴法就只剩一個半月了,所有需要提前完成的工作都滿滿當當壓上來。湯貞對公司一再堅持,他不想住酒店,哪怕半夜才能到家,他也要專程趕回家來。他也沒什么時間繼續給小周做飯了,平時一日三餐都請尤師傅做好,只有周末,周末湯貞和工作人員反復協調,多少能擠出一點空檔,在家里親手洗菜下廚,給小周做一頓“高三營養晚餐”。
高三的最后一個學期,小周表現得也相當聽話。湯貞在家里找以前朋友送的手工背包給他裝書,湯貞翻遍了書房,把林林總總各種文具湊齊全了,給他裝進筆盒里帶著。小周放學回家就坐在湯貞書桌上寫作業,他握著一支鋼筆,筆身上雕了一行小字,是東京某影展幾年前送給湯貞的紀念款。
湯貞切水果給他吃,煮了熱牛奶端到床前,看著小周仰頭喝下去。夜里睡覺的時候,湯貞也漸漸不再躲避那些了。好像他在外面這樣日夜奔波,見不到小周,一直擔心,回來看到小周每天都好好的,每天都乖乖聽話,學習也很辛苦,他也愿意更多地滿足他。
湯貞耳朵通紅,他一定明白周子軻想要什么。
周子軻去浴室沖澡了,他年紀小,以至于他自己時常也不知所措。以往他有意識地回避,只要不令湯貞覺察到,湯貞就會安心倚著他的手臂依靠在他懷里,像一頭小鹿,探頭吃著獵人手里鮮嫩的樹葉,意識不到危險。
睡覺時,湯貞忽然說:“小周,我再過兩個星期就要走了。”
周子軻早已心中有數,他在被窩里攥湯貞柔軟的手背,也不說話。
他感覺湯貞從他懷里抬起頭,小聲問:“你以前住在哪里啊?”
“干嘛,”周子軻不高興道,“你想去嗎。”
湯貞要去法國了。報紙上說,席卷全亞洲的“湯貞旋風”即將在遙遠的歐洲落地。出道五年,湯貞不斷拓展他的事業版圖,下一步,他要踏出東亞文化的保護圈,去闖蕩另一番天地。
娛樂周刊b版刊登了一篇特稿,四男六女共計十位湯貞華人粉絲聯盟的分會長,宣布他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要為湯貞在法國的事業起步保駕護航。
“美可以沖破一切文化隔閡,跨越所有語言障礙,”一位女會長對記者這樣說,“阿貞會成功的,他擁有‘美’,又沒有被‘美’所禁錮住。他擁有這樣的靈魂,他能夠駕馭這樣的‘美’。我相信只要愿意去了解他,自然會明白我們為什么這樣為他瘋狂。”
“一直……從去年開始籌備,直到現在,”一位號稱參加過湯貞出道以來所有演唱會的狂熱男粉絲說,“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從我留學以來,我身邊所有英國朋友都認識阿貞,他們全都看過《豐年》。我已經迫不及待帶他們去現場見阿貞本人了!”
方曦和老板在自家為湯貞舉辦踐行宴,邀請各方前來赴宴,一辦就辦了五天。湯貞接下來將近一年不在國內發展,無論下一步走得是好是壞,中國市場始終是他的大本營。
賴一卓導演和方制片人從合作完《花神廟》,見面的次數便寥寥了,和湯貞倒是還常見面,每年各大影展,兩個人總有碰頭的機會。“那個時候你們公司也擔心嘛,偶像明星,覺得影響不好。事實上有時候就是那么一步,”賴一卓在酒桌上對湯貞傾吐肺腑之言,“阿貞,和你現在去法國是一樣的。”
閻尚文導演和方制片人就更熟悉一些了,他導演生涯的巔峰之作《豐年》由湯貞擔綱主演,方曦和身兼制片、出品兩職。閻尚文將方曦和視為命中貴人。“我相信阿貞會成功的,”閻導舉起酒杯,當眾站起來給方曦和和湯貞敬酒,他醉意上來了,“別的演員二十歲的時候,演戲還像在迷宮里摸索著墻壁找路。阿貞呢,他是在海中遨游,哪里都是他的路。”
相比之下,林漢臣導演與方曦和就很不熟了,是嘉蘭劇院的朱經理要赴約,才把林老爺子一起請來的。林漢臣在席上握了湯貞的手,問湯貞,如果在法國發展順利,回來以后不要再做“偶像”了好不好。
湯貞面色尷尬,看桌上其他人。方老板倒是瞧著這邊,笑瞇瞇的。
“我們誰也給不了誰快樂,”林漢臣對他語重心長道,“神仙菩薩做的事,你一介凡人如何做得!你憑什么給那么多人快樂?”
亞星娛樂毛成瑞毛總,帶著湯貞的經紀人郭小莉,赴了最后一天的踐行宴。
“阿貞的踐行宴,該由我們來辦的呀!”毛總在席上說。
比起毛總,方老板坐在湯貞身邊,倒更像真正的話事人。
“毛總有眼光啊。”方老板示意服務員盛一碗蟲草羹,專門給毛成瑞。
毛成瑞說,他的亞星娛樂能有今天的成果,一要感謝上蒼,給了他們這樣好的運氣,二要感謝阿貞,這么多年對公司不離不棄,三要感謝這些年來,無數的老導演、老前輩,還有方老板,對阿貞一片赤誠的,無私的,愛才惜才之心。
“這個毛成瑞,”方曦和事后講,“還挺會說話。”
一連五天的踐行宴結束,末了,是望仙樓里家宴了。方老板最愛風雅,眾多門客在最后一天登門,追陪雅集,也專程給他們心愛的湯貞老師送行。
一幅幅畫像搬過來,抱過來,掀開畫布,展開畫卷,油彩的,水墨的,中西各式的“湯貞”出現在長卷畫紙上,容貌相近,唯神有差。
還有寫了字送來的,兩個人一左一右,把一幅字徐徐展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湯貞看了,表情也沒什么特別,是他一貫的那種微笑。這幾天來,他幾乎每晚都掛著這么一種笑容參加宴會。
下一位送字的老師高興了。他的那副字展開了,是十四個字:“廣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來。”比前個多一個典故。
湯貞吃完了飯,瞧著窗外月色瑩白,他走到窗邊,低頭剛偷拿出手機。
“湯貞老師,”一位詩人從后面試探著,靠近他,“您好!”
湯貞立刻轉頭,看見他。
“今天我這嘴啊太賤,您別生我的氣。”對方笑道。
湯貞瞧著那個人的面孔略顯陌生,他想起來,剛才在酒桌上,是這個人拿他開了“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的玩笑。
湯貞笑了笑,又是他那種笑容了。“沒事。”他說。
望仙樓里的湯貞總是這樣,他只會笑,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捉摸不到他在想什么。在這種場合,人人愛開些葷素不忌的玩笑。若說是冒犯了湯貞,那多半是冒犯了。可湯貞又不說,不生氣,叫人心里怪癢的。
也有人想知道,要鬧到什么程度湯貞才會生氣。可這里歸根結底是望仙樓,湯貞是得捧著的,亂來不得。
天快亮了。湯貞在方曦和辦公室里看新城國際電影節已經做好的宣傳冊。那些送來的字畫他沒法帶走,方老板也瞧不上,交人去處理了。
方老板反而從他的藏品里拿了一對袖扣,送給湯貞。
鉑金質地,鑲嵌著天然弧面瑪瑙,湯貞看那品質,估摸著還是古董。他不敢要,方老板翻手把那對袖扣放進湯貞手心里,合上湯貞的手指。
“你們年輕人戴這個,比我適合。”
方曦和又說,這對老袖扣在他這里放著,被不少人惦記。“甘清那小子,愛糟蹋東西。”他一雙飽經風霜的手把湯貞握著,讓湯貞替他收好了。
周子軻等了一夜,天都亮了,湯貞才回了家來。
他去摟湯貞,發現湯貞一點力氣都沒有。
郭小莉拿了整理好的文件,上樓去往毛總的辦公室。他們約好了十點碰面,可毛總辦公室里一直有人。
毛總秘書在電腦后面抬起頭,她用口型對郭小莉道:“魏萍和駱天天在。”
又說:“他寫那博客,今早上新聞了。”
昨夜《梁祝》在嘉蘭劇院結束了春季檔的最后一場演出。主演湯貞的師弟,同為亞星娛樂旗下藝人的駱天天半夜在公司為他開通的博客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文章回憶了三年前還未出道之時,駱天天在《梁祝》劇組跑龍套的往事。他也沒寫什么特別出格的話,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的梁山伯死了,我也不會活下去的。”
也許駱天天是看了他湯貞老師的演出,深有感觸,才寫下這樣一句話。但在歌迷中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議論。作為一個偶像,在公開博客中寫這樣話確實不妥。
郭小莉等在門外,檢查自己手中封面印有 kaiser 幾個字的資料。從毛總辦公室里忽然傳來駱天天的聲音:“我說了,我和他是朋友!”
“你糊涂!”是毛成瑞老邁的聲音。
郭小莉與毛總秘書立刻對視了一眼。
秘書告訴郭小莉:“毛總昨晚去看了湯貞老師的演出。”
郭小莉一愣。
“偷偷去的,”秘書壓低聲音道,“本想到后臺給湯貞老師一個驚喜,也不知怎么了,沒見你們他就回來了。”
魏萍仰著頭推開門,把她的心肝寶貝天天帶出來。
郭小莉等在門外,她看魏萍,魏萍不看她,就這么擦肩而過。
郭小莉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毛成瑞正一頭冷汗,找參片吃。
“毛總。”郭小莉走到屏風后面,到他身邊。
毛成瑞擺擺手,他臉色不好看,也不要郭小莉多問。他慢慢拖近了椅背,伸手向郭小莉:“拿過來,我看看。”
“這還是……還是上次那幾個孩子吧……”毛成瑞戴上了眼鏡,來回翻看郭小莉的企劃書。
“多了一個人選,”郭小莉越過辦公桌,幫毛總往后翻了幾頁,“這個新來的,您看看。”
“易雪松?”毛成瑞念道,“哦……”
郭小莉瞧著毛成瑞的表情,略顯忐忑:“您是不是覺得,還是不夠?”
毛成瑞搖了搖頭,他合上郭小莉的企劃書,看來他今天十足頭疼。
從前段時間參加了方曦和老板的“踐行宴”,毛成瑞就總是愁眉不展。
“毛總,”郭小莉也對毛成瑞坦白了,“我這份企劃您也看了三年多了。如果一直拖下去……這幾個孩子也不容易,肖揚已經十八了。”
毛成瑞又閉了會兒眼睛,這時他睜開了,對郭小莉道:“一旦推出去了,我們就只能成功,沒有失敗的機會了。”
郭小莉低下頭。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小莉,”毛成瑞隔著辦公桌,對她道,“但是,還能不能更好一點?”
“找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毛總說,“像當初的阿貞一樣,令人眼前一亮,別人誰都替代不了的苗子。”
毛總大約是想讓郭小莉再等一等,畢竟“湯貞”哪是那么簡單能遇到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小周。”湯貞在玄關說。
周子軻無可奈何,他穿上鼓鼓囊囊的羽絨服,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他背上湯貞收拾好的書包,提起湯貞給他打包好的行李——看起來他更像那個即將遠游的旅人。
湯貞戴上一頂柔軟的寬沿帽,裹上厚厚的羽絨服,口罩遮住了他的半張臉,還圍了圍巾,他坐進周子軻打開的車門里。
地庫昏暗,周子軻慢吞吞發動車子。湯貞系著安全帶問:“你真的有駕照嗎?”
“一會兒你自己看,行了吧。”周子軻沒好氣地說,他突然伸手摸向車中間的儲物盒,拿出一個四四方方包裝紙還被拆過了的扁盒子,丟到湯貞膝蓋上。
湯貞抬頭看著周子軻,又低頭瞧瞧自己膝蓋上的禮物。他臉慢慢紅了。
湯貞隨周子軻進了周子軻公寓的門,把手里提的大包小包放下來了。
他摘下帽子,拉開臉上的圍巾,他的臉仍然有點紅,也許是熱的。他很少這樣喬裝打扮偷偷到別人的家里來。周子軻彎腰打開鞋柜,拿了兩雙羊皮拖鞋出來,丟到地上。
這明顯不是給客人準備的鞋子,因為兩雙是一樣大的尺碼,都是周子軻自己的。
“穿吧。”周子軻低頭看湯貞,他拿走了湯貞手中的帽子,握在手心里攥了攥。
湯貞把脫下來的羽絨服掛在小周的外套旁邊,他穿著不合腳的大拖鞋,走進小周的家。
“小周……你真的住在這里嗎?”湯貞在走廊深處問。
“你家里的人知道嗎?”
周子軻還不滿十八歲,還未成年。他自己獨居在外,無人陪伴。之前總是說肚子餓,說沒有人做飯,看來都是真的。湯貞走進廚房,這里四面嶄新,一塵不染。打開冰箱,里面也只有酒,什么食物都沒有。
放小周自己一個人在這里生活,他恐怕一絲一毫照顧自己的自覺也不會有。
“小周?”湯貞聽見周子軻朝他走來。
周子軻蹲下身,無精打采從行李里拿出湯貞事先準備好的飯盒,一盒盒塞進空空蕩蕩的冰箱上層。
玄關柜子上放著一張表格,留有鐘點工每日印下的簽章。即使是周子軻不在的這段時間,也有人兢兢業業地每天過來,絲毫沒有懈怠。
周子軻倒了杯熱水給湯貞,他瞥了眼湯貞正看的表格,說:“吉叔找來的人。”
“吉叔是誰?”湯貞走進了周子軻的臥室,這里也非常潔凈,地毯每日清理。床上立了高高的床架,湯貞坐在床邊,仰起頭才能看完全。
周子軻在湯貞身邊坐下,也不回答。
湯貞忽然明白了。當然有人照顧周子軻,當然有家人時時刻刻記掛著他,想關心他,可小周是個怪脾氣的年輕人。
“請來的鐘點工會下廚嗎?”湯貞試探著問。
周子軻抬起眼,很不高興地看著湯貞。
床頭桌上擱著一只黃色的藥瓶,標簽印了“撲熱息痛”四個字。它被放在這里,原本只是為了防止和抽屜里的胃藥搞混了,畢竟周子軻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一覺醒來不知白天黑夜,經常做一些糊涂事。
周子軻湊過頭去吻湯貞的嘴唇。大概湯貞也知道自己即將要走,要和小周分別很長時間。
“你按時吃飯,好好聽話,”湯貞的手抱在小周肩膀上,臉貼著小周的脖子,“尤師傅的店離這挺遠的……附近有不錯的餐廳嗎?”
“你為什么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工作。”周子軻突然問。
湯貞一下子不說話了。
“我應該會有假期的,”湯貞對周子軻小聲道,“有假期我就回來,好不好。”
湯貞會說甜的話,甜得讓人一直忍不住想要吻他。
這是小周的家,湯貞第一次來,在這個地方這樣,湯貞并不習慣。
周子軻想起,他曾在這張床上夢到過湯貞。
只是那時的湯貞還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是一片看不清也觸摸不著的影子。
不像眼前的湯貞這樣熱,會用水似的眼睛凝望周子軻的臉,會在深吻時緊張回握住周子軻的手指,還學著長輩的口氣叫他“小周”兩個字。……
湯貞感覺小周更粘他了。
湯貞洗了手,洗過臉,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在廚房熱好了事先給小周帶過來的飯菜,他教小周明天如何也用同樣的方法煮飯。可小周披著浴袍,雙手盤在胸前,靠在櫥柜上聽得心不在焉。
“你在法國住哪里啊,”周子軻頭發濕的,低頭看他,“巴黎幾區?”
你問這個干什么。湯貞說。
“你在這里好好學習。”湯貞低頭扣好了飯盒。
周子軻坐在地板上,撐著臉硬著頭皮寫他的習題作業,他聽見湯貞放輕了的腳步聲,悄悄上樓下樓,去樓上幫他放行李,收拾房間。
他和湯貞只認識了兩個月。
湯貞原定晚上十點就走,小齊和小顧明一早在樓下等他,他必須提前趕回去。
“別鬧了,你明天一早還要上學。”湯貞說。
周子軻也不說話,他的頭埋在湯貞胸前,抱著湯貞就是不肯松手。
湯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的工作就是這樣。”
他可能希望周子軻面對現實,不要再任性了。
可周子軻是個倔脾氣,不為所動。
湯貞低下頭,又看了周子軻一會兒,他垂下頭去,在小周發頂上輕輕親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認識周子軻,他有一個那么有名的父親,有一個如此顯赫的家庭,可他的生活像是空心的。
時針一格一格地走,這個住處過于安靜了,靜得周子軻能清楚聽到湯貞胸腔里一顆心臟跳得正快。
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他們兩個人了。
周子軻一雙眼睛向上抬,他望著湯貞的臉,他和垂下頭來的湯貞老師接吻。
湯貞有時候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只是彼此親吻,就可以用去那么多的時間。
他在戲里學過那么多東西,可他確實不太懂情,不太懂愛。
他的十七八歲也不像郭姐口中“男人的十七八歲”——也許他確實不正常,確實有些缺陷。而小周,小周是很健康的,有正常的需求。
已經零點了,離去機場只有幾個小時了,小周還是不肯讓湯貞回去。
這到底是一種安撫,還是讓人更難受的撩撥。
湯貞說,你胃不舒服,在家好好吃飯,不要再喝酒了,煙也要少抽,我把家里的藥拿過來了,我不在旁邊監督你,你要記得吃。
周子軻很委屈,他摟了湯貞的腰,把湯貞的手一并摟住。
凌晨四點鐘,湯貞才戴了帽子,裹著圍巾,口袋里裝著那包小禮物,趁夜從周子軻的公寓離開。他坐在夜班的士里,眼睛透過帽檐下的縫隙,望窗外北京冷清的夜。
他常年在外奔波,從未像今天這樣戀戀不舍。
湯貞回過頭,透過車后窗,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了。湯貞伸手揉了揉鼻子,把眼睛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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