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歌 !
自發(fā)生偷盜令牌的事件后,劉詢就再不踏足椒房殿,許平君也盡量避免見他,所以兩人雖然都身處未央宮中,卻常常月余不謀一面。
一日,云歌進宮去見許平君,看她整日悶在椒房殿內(nèi),遂主動提出要出去走走。兩姐妹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淋池畔,荷花才長出葉子不久,一個個碧綠的小圓盤裊裊地浮于水面。兩人對著水天碧波,都是心緒萬千,沉默無語。
忽地,一縷笛音隨著清風傳來,云歌和許平君循著樂聲,眺望向遠處。只看碧波盡處,柳煙如霧,一葉小舟徐徐蕩出,一個紅衣女子正坐在船頭,握笛而奏。
云歌和許平君都是呼吸驀地一滯,心跳加速。
小舟漸漸近了,舟上的女子回頭間看到許平君,急急站起來,想要行禮問安,“皇后娘娘!”
云歌和許平君看清楚是張良人,長長地吐了口氣,眼角莫名地就有了淚意。
許平君高聲說:“人在舟上不用行禮了。”
撐船的宦官將船靠了岸,小心地扶張良人下船。許平君這才發(fā)現(xiàn)張良人隆起的腹部。她告訴自己不在乎,可畢竟不是不相關(guān)的人,心還是猛地痛了下。
張良人上岸后,立即來向許平君行禮,許平君強笑著說:“不用行禮了,你身子不方便,多休息吧!”說完,不等張良人說話,就拉著云歌離開。
云歌默默地不說話,回頭看了一眼張良人驚疑不定的神情,只能嘆氣,姐姐還是沒掌握宮廷生存的法則。
許平君走著走著,腳下一個踉蹌,人向地上跌去,云歌忙反手扶住她,許平君倚著云歌的手臂,彎著身子干嘔,云歌生疑,手搭在她的腕上,“姐姐,你月事多久沒來了?”
許平君直起了身子,驚慌地說:“不可能,我和陛下已很久沒見過面了。”
“孩子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姐姐,你可真是個糊涂人!當年虎兒剛懷上,你就知道了,如今卻直到現(xiàn)在都還不相信。”
許平君臉色漸漸發(fā)白,云歌微笑著抱住了她,“姐姐,這是好事,應該高興。”
許平君想起和劉詢的最后一次房事,正是她雪夜跪昭陽殿的那夜,她身子輕輕地顫著,“孩子該帶著父母的愛出生,不該是凝聚著父母彼此的猜忌和怨恨,那是不被神靈護佑的。”
云歌只能輕聲安慰她,“能護佑他的人是姐姐,不是神靈,只要姐姐日后疼他,他就是幸福的。”
許平君的驚慌漸漸消失,想著恐怕此生這就是她的最后一個孩子了,神靈若不是眷顧她,怎么會賜她孩子?心中涌起了喜悅,微笑著說:“虎兒也該有個弟弟、妹妹做伴。”
云歌笑著點頭,“姐姐最近太傷神了,身體可大不如懷虎兒的時候,回頭讓孟玨幫你開幾服藥吧!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姐姐就不要理會了,安心養(yǎng)胎才是正經(jīng)事情。”
兩人一面笑說著話,一面向椒房殿行去。
日夜交替、光陰流轉(zhuǎn),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到了夏季。
如云歌所料,霍光果然傾力籌劃,準備集結(jié)大軍,揮師西北,討伐羌族,順帶暗中清除烏孫的保守勢力,立解憂公主的兒子為烏孫王,將匈奴、羌族的勢力趕出西域,使西域諸國放棄兩邊都靠的想法,完全向漢朝稱臣。
劉詢在此事上表現(xiàn)得漠不關(guān)心,再加上朝中儒生都厭戰(zhàn)事,覺得現(xiàn)在的境況很好,所以朝堂內(nèi)一片反戰(zhàn)聲。
霍氏門生雖然眾多,可碰到漠不關(guān)心的皇帝和言辭鋒利、動輒搬出民生安康一通大道理的儒生,霍光的主張實施困難。畢竟一場戰(zhàn)爭牽涉巨大,從征兵到糧草,從武器到馬匹,即使以霍光的滔天權(quán)勢都困難重重。
主戰(zhàn)派與主和派相持不下時,行走絲綢之路的富賈巨商們聯(lián)名上書,向皇帝陳述他們在絲綢之路的所見所聞,論述西域門戶對中原地區(qū)的重要性:西域是漢朝通向外界的門戶,如果西域被堵,漢朝就如同被鎖在了院子中,不能了解外面世界的動向,無法與外界進行文化、醫(yī)術(shù)和科技的溝通交流,只會故步自封。他們還慷慨陳詞,言道從文帝、景帝到武帝,再從武帝到現(xiàn)在,漢朝商人地位在西域的變化和大漢的國勢息息相關(guān)。文景時,西域人畏懼匈奴,蔑視漢人,將最好的食物和向?qū)Ыo匈奴,將最差的馬匹、駱駝高價賣給漢人,甚至隨意搶奪漢人的商品和屠殺商人;武帝時,漢朝商人所過之處,待遇之隆,如若王公,匈奴奔走回避,而現(xiàn)在,雖還不至于淪落到文景時的慘狀,但在西域人眼中,他們已只是一群來自一個日漸沒落帝國的商人,常有輕慢無禮之舉。最后,他們許諾“愿傾綿薄之力,以助國家。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草民等謹以賤軀叩首,遙祝一代明君,成百世霸業(yè)”。
劉詢明知這封上書背后大有文章,可看到最后時,仍悚然動容、心潮澎湃,直想拔劍長嘯、西指胡虜。
儒生們?nèi)栽诘紫潞吆哌筮螅f著商人重利,他們?nèi)绱俗觯徊贿^是希望國家為他們開辟一條順暢、平安的通商之路,方便他們賺錢。
劉詢問孟玨:“孟太傅如何想?”
孟玨笑看著眾位指責商人的儒生問道:“這些商人是不是大漢的子民?”
一個文官嘴快地說:“當然是了。”
“他們的經(jīng)商所得是否交了賦稅?”
“當然!他們?nèi)舾也唤弧?br/>
“既然他們是大漢的子民,既然他們向國家交了賦稅去養(yǎng)活官員、軍隊,那么他們難道不該希求自己的國家保護他們嗎?”
幾個文官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這……這……要從長計議,一場戰(zhàn)爭苦的是天下萬民,個別商人的利益……”
孟玨沒有理會他們,只對劉詢朗聲說:“‘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千里亦必誅之!’”
孟玨的聲音將所有的議論聲都壓滅了,突然間,大殿里變得針落可聞。在一片寧靜中,孟玨的聲音若金石墜地,每一字都充滿了力量,“這樣的漢朝才配稱大漢!”他眼睛的鋒芒中還有一句話未出口:這樣的君主才配稱霸主!
朝堂上的百官,面色各異,空氣中流動著緊張不安。
劉詢強壓住內(nèi)心的驚濤巨浪,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問張安世,“張將軍如何想?”可他的眼睛卻一直緊盯著孟玨。
張安世在劉詢的眼睛里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武帝劉徹命張騫出使西域時,命衛(wèi)青、霍去病出征匈奴時,命細君公主、解憂公主聯(lián)姻西域時,眼睛內(nèi)應該都有過這樣的光芒,那是一個不甘于平凡的男人渴望千秋功業(yè)的光芒,也是一代君王渴望國家強盛的光芒。他恭敬地彎下身子,不緊不慢地回道:“陛下如想做一位清明賢德的君王,一動自不如一靜,不擾民、不傷財;但陛下如想做與周文王、周武王、高祖皇帝、孝武皇帝齊名的一代君王,那么雄功偉業(yè)肯定離不開金戈鐵馬!”
霍光立即趁熱打鐵,“自衛(wèi)青、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廷后,匈奴分化為南、北匈奴。南、北匈奴彼此不合,經(jīng)常打仗,若我朝能大破羌族,令烏孫徹底歸順,匈奴在西域最后的勢力就被化解,我朝與北匈奴就對南匈奴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也許陛下可以借此逼迫南匈奴向陛下俯首稱臣,這可是先帝孝武皇帝終其一生都未實現(xiàn)的夢想!”
大殿內(nèi)寂靜無聲,人人都屏息靜氣地等著劉詢這一刻的決定。這個決定不僅僅會影響漢朝,還會影響匈奴、羌族、西域,乃至整個天下;不僅僅會影響當代的漢人,還會影響數(shù)百年、上千年后的漢人子孫。
劉詢的目光從殿下大臣的臉上一一掃過,見者莫不低頭,一瞬間,他決心驀定,猛地站了起來,高聲說:“準霍大將軍所奏,集結(jié)二十萬大軍,聯(lián)烏孫擊羌族!”
百官在他腳下叩拜,齊聲誦呼:“陛下英明!”
在眾人雷鳴般的呼聲中,劉詢遙望著殿外,豪情盈胸,壯志飛揚!
自孝武皇帝劉徹駕崩,漢朝一直處于休養(yǎng)生息、養(yǎng)精蓄銳的階段,這次傾國力發(fā)動的大規(guī)模戰(zhàn)役,是十幾年來的第一次。朝堂內(nèi),少壯男兒熱血沸騰、摩拳擦掌,準備誓破胡虜、沙場建功。
民間卻和朝堂上的氣象截然相反,對大戰(zhàn)畏懼厭惡,幾乎是戶戶有泣聲。畢竟征夫一去不見還,也許早化作了漠上森白骨,卻仍是深閨夢里人。
許平君和云歌身著粗衣,行走在田埂果園間。
行過一處處人家,總會時不時地看到默默垂淚的女子,有白發(fā)蒼蒼的老嫗,也有豆蔻妙齡的少女。只有孩童們還在快樂無憂的戲耍,大聲叫著“爹爹”或“大哥”,絲毫不知道也許這就是他們對爹爹和大哥最后的記憶。
許平君心沉如鉛,越行越沉默,當她們坐上馬車,啟程回宮時,她問道:“一人的千秋功業(yè),也許需要上萬具枯骨去換,如果委曲求全,也許就可以避開戰(zhàn)事,陛下如此做,究竟是對是錯?”
云歌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沉默了很久后說:“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如那些商人所說‘無強國則無民尊,而無民之榮耀則無國之興盛’,姐姐,難道你不希望說起自己的國家時,是驕傲地出口‘我乃大漢人’嗎?我相信這些男兒愿意為國而戰(zhàn)。既然已是必定,我們要做的不是問對或錯,而是問如何才能讓這些男兒無后顧之憂,讓他們的兒子和弟弟安安穩(wěn)穩(wěn)地長大,多年后,即使記不清爹爹和大哥的容顏時,也可驕傲地對別人說,我爹爹和大哥為國捐軀、戰(zhàn)死沙場,是大英雄!”
許平君苦著臉嘆氣:“你說話倒很有將門風范。”
云歌微笑著搖許平君的胳膊,“笑一笑,人的精神氣是互相影響的,人家看到一個愁眉苦臉的皇后,肯定就更愁了!戰(zhàn)死沙場的可能是有,可衣錦還鄉(xiāng)的可能也很大呀!”
許平君擠了個笑,“滿意了嗎?”
云歌“呀”的一聲,推開許平君,“好了!好了!你繼續(xù)愁眉苦臉吧!你這一笑,文人墨客哪里還需要寒鴉叫、子規(guī)啼?”
許平君愁腸百結(jié)中,也被云歌惹得氣笑起來。
剛行到城門口,就看人來人往、彼此推攘,擠得城門水泄不通。
因為許平君是微服私訪,并無專人開道,車馬難行,只得棄車步行,于安和富裕一前一后護住許平君和云歌。
云歌向一旁的人打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連問了好幾個人后,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原來在民間的厭戰(zhàn)情緒中,漸有傳聞說,漢朝現(xiàn)在無將星,根本不適合出兵打仗。以前有衛(wèi)大將軍、霍將軍才能百戰(zhàn)百勝,霍將軍、衛(wèi)大將軍死了后,孝武皇帝傾大漢國力,發(fā)兵二十萬,死傷無數(shù),才勉強和彈丸之地的大宛打了個平手。這次又是發(fā)兵二十萬,打的卻是比大宛強大很多的羌族,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事情越傳越離譜,連兵營中的士兵都拿了朝中各個將軍的生辰八字去找人算命,看他們是不是真正的將星。
面對羌族的彪悍騎兵,這仗還沒打,氣就已經(jīng)泄了。為了鼓舞士氣,劉詢宣旨在城門面見百姓和士兵,聽說還會有娘娘出現(xiàn)。
看許平君一臉茫然的樣子,就知道她對此事一無所知,云歌牽著許平君的手也擠在人群中等皇帝駕臨。
等了好一會兒后,一身龍袍的劉詢出現(xiàn)在城樓上,身邊伴著的娘娘是霍成君。自下往上看,劉詢高大威嚴,霍成君華貴端莊,如同畫中的神祇。
劉詢面朝著他的子民,朗聲分析著這場戰(zhàn)爭的重要性。
眾人剛開始還能凝神細聽,可后來聽到什么西羌、中羌、烏孫、龜茲……這些名字離他們的衣食住行太過遙遠,很多人甚至從未聽過烏孫、龜茲這些國家。漸漸地,都心不在焉起來,反而開始關(guān)注起城樓上那些天神般的人。
“皇后娘娘可真好看!”
“那不是皇后娘娘!那是霍婕妤,以前我在霍大將軍府門口見過她上下馬車的。”
“聽說皇后娘娘出身低賤,哪里能有這份貴氣?”
“難怪陛下沒有讓她一起來。”
“那當然,你以為人人都能母儀天下?”
……
云歌緊握著許平君的手,擔心地看向她,許平君強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可她發(fā)白的臉色述說的是相反的意思。
劉詢講完話后,并沒有收到預期的反應,百姓們雖然高呼著“陛下萬歲”,可他們的聲音里沒有劉詢所渴望的力量,他的心不禁沉了一沉。這場戰(zhàn)爭,究竟有幾分勝利的希望?
霍成君看到劉詢的臉色,小聲說:“陛下,可否容臣妾對他們說幾句話?”
劉詢幾分詫異地點了點頭。
霍成君向前幾步,直走到最前面,她望著城樓下黑壓壓的百姓,脆聲說:“陛下為了這場戰(zhàn)爭,夜夜睡不安穩(wěn),日日苦思良策,這一切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大漢天下的安穩(wěn),所有百姓的安穩(wěn)。本宮一個弱女子,不能領(lǐng)兵出征,為陛下分憂解勞,為天下蒼生盡力,本宮所能做的,就是從即日起,縮減用度,將銀錢捐作軍餉,盡量讓陛下為糧餉少操一份心,讓天下蒼生少一份擔子。”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將頭上的玉釵金簪,耳上的寶石墜子一一摘下。
百姓的注意力被霍成君的話語吸引,再看到她的古怪動作,全都眼睛一眨不眨。
“本宮的所有首飾全都捐作軍餉。如果一根金簪能免除十戶人家的賦稅,那么它比戴在本宮的髻上更有意義。”
百姓們望著黑發(fā)上無絲毫點綴的霍成君,心中生了感動。
“霍婕妤是個好娘娘。”
“是啊!”
“娘娘連首飾都不戴了,這仗只怕真的非打不可。”
“霍娘娘不但生得好,心眼也好。”
……
低低的議論聲中,眾人對戰(zhàn)爭的厭惡好似少了一點,劉詢看到眾人的反應,贊賞地看了霍成君一眼,霍成君垂目微笑,樣子很是賢惠淑德。
許平君不愿再看,拉著云歌向人群外擠去。
人人都想往前擁,她卻往外擠,引得好多人瞪向她,一個許廣漢家以前的鄰居,失聲叫道:“許丫頭……皇后娘娘!”
如施了定身法,擠攘的人群突地不動了,紛擾的聲音也突然消失,人人都將信將疑地看向許平君。
那個鄰居想到剛才脫口而出的一聲“許丫頭”,雙腿直發(fā)抖,軟跪在了地上,一面重重磕頭,一面請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眾人實難相信眼前這個荊釵布裙、面容哀愁,挺著個大肚子的女子就是皇后,可看到那個男子下跪的舉動后,仍是一個、兩個,陸陸續(xù)續(xù)地跪了下來。在大家的竊語中,以許平君和云歌為圓心,一圈圈的人潮,由里向外,全都跪了下去,直到最后,整個城樓下,只有她們兩個站著。
許平君很想逃走,可眼前是密跪的人群,根本無路可走;想躲避,可人海中根本無處可躲,反倒將她凸顯了出來。她只能呆呆地站著,周圍是黑壓壓的腦袋,無邊無際,好似漆黑的大海,就要將她吞沒。恍恍惚惚中,她抬頭望向城樓:劉詢高高在上地立著,遙遠地俯視著城樓下發(fā)生的一切,臉容清淡,視線冰冷。
許平君臉色蒼白、手腳冰涼,她破壞了他的計劃!這樣的一個皇后娘娘如何能讓天下萬民去仰慕崇拜?如何值得大漢兵士去效忠保護?
霍成君滿意地笑起來,一邊恭敬地行禮,一邊高聲說:“還不去把皇后娘娘迎上來?”
一群士兵分開人群而來。
云歌用力握了一下許平君的手后,向后退去,一面跪下,一面輕聲說:“姐姐,不要怕他們,你就是他們呀!誰規(guī)定了皇后就要華貴端莊?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個好皇后!”
好一會兒后,士兵們才穿過人海,站在了許平君面前,向她行禮,想護送她離開人群、登上城樓。
許平君側(cè)頭看云歌,云歌用力點頭,許平君在遲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著她,眼中有羨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還有輕蔑。
許平君的心在發(fā)顫,她有什么資格讓他們跪拜?她心虛地想后退,卻看到云歌抬著頭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氣,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看向周圍。
“其實和‘皇后娘娘’這個稱呼比起來,我更習慣‘許丫頭’‘野丫頭’‘許老漢的閨女’這些稱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后娘娘時,我都會有一瞬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們在叫誰。看到人家跪我時,我會緊張,緊張得連手腳往哪里放都不知道,現(xiàn)在你們這么多人跪我,我不但緊張,還感到害怕,我現(xiàn)在手心里全是汗!”
當她直面自己一直以來的心虛、膽怯時,她反倒覺得害怕淡了,心虛也小了,微笑漸漸自然,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變得高貴一些,能做一個大家期許中的皇后,值得你們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學習,很努力地讓自己配得起‘母儀天下’四個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后才發(fā)現(xiàn),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著頭跪拜的百姓,一個兩個的慢慢抬起了頭,好似在慢慢忘記眼前人的身份,開始毫不回避地看向許平君。
許平君抬頭看向了劉詢,眼中有淚光,嘴邊卻有淡淡的微笑。
“我大概讓你們失望了,我不是你們想象中和期許中的皇后樣子。我沒有辦法變得舉止高貴,也沒有辦法變得氣質(zhì)文雅。不管如何修飾,我仍是我,一個出生于貧賤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對自己很失望,我無數(shù)次希望過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風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華貴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間普普通通的麥草,就在剛才,我又一次對自己失望了,可是現(xiàn)在,我很慶幸我是麥草。”
她看向跪在她腳下的千萬百姓,面對著他們展開了雙手。
“因為自小操持家務和農(nóng)活,我的手十分粗糙,指節(jié)粗大,還有老繭,我曾經(jīng)很羞于在別的娘娘面前露出這雙手,常常將它們藏在袖子里。現(xiàn)在,我很羞愧于我曾經(jīng)有這樣的想法,它們應該值得我驕傲的,它們養(yǎng)過蠶、種過地、釀過酒、織過布,這雙手養(yǎng)活過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涂了,你們的手都和我一樣,只怕很多姐妹、大嬸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干!普普通通的一雙手而已,有什么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來干活的嗎?不過比釀酒,我還是很自信,你們?nèi)粲腥四軇龠^我,當年也不會看著我一個人把錢都賺了去,卻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不少人“嘩”地笑了出來,幾個人的笑,帶動了其他人,大家都低聲地笑著,原本的緊張壓抑、猜疑揣度全都沒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莊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淚。我是妻子、也是母親,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兒子,我想我掉的眼淚不會比她們少,也會和她們一樣怨恨這場戰(zhàn)爭。如果不打仗多好!干嗎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不是我們不肯保家衛(wèi)國,可人家羌人不是還沒來侵略我們嗎?”
所有人都在點頭,幾個就跪在許平君身邊的人忘記了她是皇后,像平常拉家常一樣,一邊擦眼淚,一邊抱怨著說:“就是呀!也不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的,沒事非要找個事出來,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好嗎?”
許平君含著眼淚說:“那些國家之間的利益糾紛我不懂,也說不清楚,但我琢磨著,羌人就像一頭臥在你身邊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長大,它現(xiàn)在沒有進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只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機會,好將你一擊致命。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日夜提心吊膽地等著它的進攻;二是趁它還沒有完全長大,殺死它。正因為我是個妻子、是個母親,我選擇后面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安全長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將來面對一頭更兇猛的老虎,你們呢?”
有的人一面擦眼淚,一面點頭,有的人邊嘆氣邊頷首,還有人皺著眉頭不說話,但不管何種反應,卻顯然都認可了許平君的選擇。
許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淚,“我對要出征的男兒們就一句話,你們放心去,你們的妻兒交給我!我許平君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一個人挨餓受凍。”
眾人立即交頭接耳起來,嗡嗡聲如無數(shù)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許平君反問:“怎么?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大家不知不覺間早忘了許平君是皇后,有人毫不顧忌地大聲說:“天災的時候,施粥也只能施幾日,長貧難顧呀!”
許平君高高舉起了自己的手,挑著眉毛冷聲問:“誰需要別人的施舍?”
那個云歌久違了的潑辣女子又回來了,云歌想笑,眼中卻有了淚意。
許平君脆聲說:“我是做娘的人,寧可吃自己煮的粥,也不愿兒子靠別人施舍的肉長大!兒子要長的不只是個頭,還有脊梁骨!只要你的妻子有一雙這樣的手,她就能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我以皇后的名義下旨,宮中所有絲綢布匹的采購會先向家中有征夫的家庭采辦,價格一律按宮價,我還會命人成立繡坊,如果女紅好,可以來坊內(nèi)做繡娘,官員的朝服都可以交給她們繡。”許平君指向云歌,“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別看她弱不禁風,她可是長安城內(nèi)真正的大富豪!咱們女人真要賺起錢來,不會輸給男子!”
眾人都盯向云歌,云歌笑站了起來,“我叫云歌,說我的名字,恐怕你們都不知道,但我若說我是‘雅廚’‘竹公子’,你們應該都聽說過。”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難求,長安城內(nèi)的人自然都聽聞過,陣陣難以相信的驚嘆聲,還有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惹得云歌偷偷瞪了許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對眾人說:“我不算什么,許皇后的斂財、潑辣、吝嗇、摳門才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盡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鄰居打聽,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剮下,腌一腌,準備明年用的人。只要天下太平,長安城里處處油水,你們的老婆、孩子交給她,肯定不用愁!”
眾人大笑起來,原本愁云籠罩的長安城驟然變得輕松。笑聲中,恐懼、擔憂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
其實世間的男兒有幾個會甘于平凡庸碌,不愿意馳騁縱橫、建功立業(yè)呢?如果說男兒的勇氣是劍和馬,是勇往直前、沖鋒陷陣,那么女子的溫柔則是家和燈,是寧靜的守護、溫暖的等待。因為有了守護和等待,男兒的馬才會更快,劍才會更鋒利。許平君用一顆妻子和母親的心,承諾了和所有的妻子、母親一道守護和等待。所以這些男兒的心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向前沖去。
云歌怕許平君站得太久累著,笑對大家告了聲辭,扶著許平君向城內(nèi)行去,眾人都很自然地站起來給她們讓道。不少人都叮囑許平君當心身子,好生保養(yǎng),還有老婆婆說家里養(yǎng)了只三年的老母雞,回頭給娘娘送來。
城樓上的四道目光一直凝在她們身上。兩道的恨怒,即使隔著人海,仍然感覺明顯,可從這一刻起,許平君已真正無所畏懼;另外兩道目光中所蘊藏的東西卻辨不明白,可她已不會再費盡心力地去探究。
離未央宮越來越近,人群的聲音越去越遠。
道路兩側(cè)開了不少花,幾只彩蝶在花叢間翩翩飛舞。許平君和云歌都被它們的曼妙舞姿吸引,不禁駐足欣賞。
云歌微笑著想,當眾人看到蝴蝶的美麗時,有誰能想到它們曾是普通的毛毛蟲?又有誰知道它們破繭成蝶時的無奈和痛苦呢?
兩人看了一小會兒,又向前行去,許平君輕聲說:“謝謝你。”
許平君的謝謝來得莫名其妙,云歌卻很明白,微笑著搖頭,“姐姐該謝的是自己,不是我。你說的那些話,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姐姐,你不知道你說那些話時的身影多么美麗!燦爛的陽光照著你,你就像……像麥草,不過不是剛長出來的稚嫩麥草,而是已經(jīng)歷過日曬雨淋后的金黃麥穗,想想,金色陽光下耀眼的金黃,那種美麗絕對不輸給水仙、牡丹!”
許平君不好意思起來,笑啐了一聲,“好了!又不是作歌賦,還沒完沒了了?”她握著云歌的手說:“如果不是知道你一直會站在我身邊,我也許根本就沒有勇氣去正視他們、正視自己。”
云歌側(cè)著頭嬌俏地笑起來,“姐姐也一直陪著我的呀!你不在我身邊,我怎么能在你身邊?”
許平君思索著云歌的后一句話,既高興又悲傷地笑起來。是啊!你不在我身邊,我怎么能在你身邊?
冰冷的巍巍宮墻間,兩個女子相攜而行,陽光下的身影透著脈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