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越來越低,寒潮漸起,一陣陣冷風刮過,空氣愈加干燥。
道路上的路人更少了。小酒館的掌柜的半瞇著眼,縮在竹桌一側的火爐旁,拿著細長的竹簽剔著牙,耐心地等待著蠅頭小利上門。
“少爺,這鋪子里的菜好生寡淡,莫不是買不起食鹽?”蕭黎輕嘗一口小菜,放下竹筷,皺了皺眉頭,疑惑不解道。
她的手腕在與吳嵁的交戰中有些折了,但蕭暄接骨功夫委實不賴,再加上丹藥和內力的層層將養,已是能活動了。
“原想我的口味已經不重,沒想到這店的菜還要淡上數倍”,蕭暄點了點頭,她料想這菜根本就沒有放鹽,眼神瞟了瞟四周的客人,發現他們并無不妥,皆是埋頭吃食,眼底閃過一絲困惑,難道這里的口味就是這般?還是只有自己這一桌疏忽了?
蕭暄抬首,朝立在桌后邊的中年男子招了招手,想打探清楚這事。
掌柜的約莫四十來歲,見著有客人使喚,撐起身子,棄了牙棍子,在油光光的衣擺上擦了擦手,樂顛顛地奔過來,“客官,可有吩咐?”
“掌柜的,這菜太淡,是不是后廚馬虎,忘了放鹽?”
男子聞言一怔,莫名地望了二人一眼,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紅通通的手,上前兩步,放低了聲音,道:“這位小哥,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打西邊過來,路過此處”,蕭暄擺擺手,隨口應道,心下卻升起一抹警惕。聽這掌柜的意思,這后邊怕是還有甚難言之隱。
“那就難怪了,不是咱家廚子忘了放鹽,而是沒得鹽吃。官府前些日子出了告示,長了鹽價,十來斤棉花才換小半袋鹽,這年頭的老百姓都窮,根本出不起這鹽價”,男子耷拉著腦袋,嘆了口氣,又道:“唉,這官鹽漲得厲害不說,官府又把關卡得死死的,不許販私鹽,違者通通進班房。一來二去,咱們小家小院的,咋喝得起咸湯啊?”
蕭暄聽了這一席話,沉默不語,眼神卻是逐漸冰冷。
一旁的蕭黎省得她是怒了,有些擔憂地望著她,“少爺,你...”
“我沒事”,蕭暄轉過頭去,強打精神,臉上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掌柜的,據我所知,鹽業乃是官營,價格由朝廷戶部把控,地方官不得私自定奪,如此大肆地漲鹽價,府衙可有給個說法?”
“小哥說笑了,這鹽業是歸國家所有,而地方官吏代表的就是朝廷啊,他們出了告示,打的就是朝廷命令,這鹽價降也好,漲也罷,咱們平頭百姓可敢評論半句不是?還不得硬受著,哪還敢討說法?!”
掌柜的一愣,隨即長噓一口氣,擺擺手,滿是無奈。
蕭暄聽后,心里硌得慌,也不再開口,低頭扒拉著碗里的飯,只覺得寡淡的菜食入了嘴,硬是有一股子又苦又澀、難受到心里的咸味。
蕭黎只道她面上依舊風輕云淡,心底怕是又驚又怒,氣的狠了。
吃罷飯,付了銀錢,蕭暄一聲不吭,面沉如水,起身徑直出了鋪子,身后蕭黎緊緊跟著,卻也不開口勸,只好好看著這祖宗。
過了小半會,漫無目的地走了幾里路,蕭暄止了步,轉過身來,“黎兒,咱們去鹽作坊、曬鹽場轉溜轉溜,打探下虛實,瞧個底兒。”
“全憑少爺做主”,蕭黎點點頭,答應得爽利。只要主上不像個悶葫蘆,自個氣自個,她沒什么異議。
兩人換了身衣裳,信步朝村子東頭行去,那里有一個偌大的敞棚煮鹽作坊。列架撐起的棚頂上橫七豎八地架著胳臂粗的竹竿子,罩著一層層蘆席。火磚壘砌的大灶間隔三步遠,灶眼上支著厚實的大黑鍋,咕嘟嘟地冒著早已沸開的鹽水,翻騰的水花揚起灰蒙蒙的霧氣,與灶膛里飄出的黑煙混成一體,扶搖直上,直沖棚頂,熏得頂上黑漆漆的,霧氣彌漫之間,昏昏沉沉,叫人壓抑得緊。
煮鹽的亭戶脫了冬天的厚棉襖子,穿著單層的灰色褂子,頭上纏著一塊黑頭巾,圍著鍋灶忙碌不停,手臂上下揮舞,一鏟鏟煤炭被送進膛里,燃的哧哧作響。另一個亭戶立在一側,揮著大方棍,不停攪動著鐵鍋里的鹽水,只待它越熬越濃,漸漸凝成苦鹵,蒸出鹽顆粒。
蕭暄立在敞棚邊,透過彌漫的煙霧,隱隱瞧見亭戶忙碌的身影。
“黎兒,且在這候我片刻”,蕭暄不愿蕭黎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去受那嗆人的煙霧,便示意其立在外邊瞧動靜,自己則一溜煙鉆了進去。
進了煙霧騰騰的作坊,蕭暄四處張望,走到一個偏僻的灶臺邊,冷不丁地拍了一個亭戶的背,驚得后者黝黑的面龐上汗毛都豎起來了。
“老伯,這鹽可能賣?”蕭暄瞧了瞧四周,放低了聲音。
煮鹽的趙五本來吃她這一嚇,額頭冒了一圈汗,再聽到這么一句話,嘴角狠狠一哆嗦,轉過身來一瞅,一個身著布衣的少年靜靜佇立。
“去去去,哪來的小崽子,竟跑來作坊胡鬧,快些離開!”
趙五東張西望一番,確定胥吏不在旁邊,這才不耐煩地甩了甩手。
“老伯,我確是上這來買鹽的,你給說個數”,蕭暄眼珠一轉,衣袖一翻,幾個細碎銀子在白皙的手掌中來回滾動。
趙五見著銀子,目光變了變,一張臉還是冷著,“要買鹽就去鎮子上的官鋪,這里只是作坊,俺們當苦力的,只管生產,不許買賣。”
“老伯,你說這話倒是看輕我了,早就聽說,作坊的亭戶占著便宜,私底下也與人做些小買賣,兜售幾十斤私鹽是常有的事。今兒我帶足了銀錢,你給行個方便,畢竟那官家鹽可是比私鹽貴了許多啊。”
蕭暄低著頭,摸了摸鼻子,訕訕笑道。
“唉,你這小兒,褲襠里黃泥巴還沒抹掉呢,就來混這灘子渾水。實話告訴你吧,現在來買私鹽,真他娘的是撞在火口上,不是個時候。別說我成心刁難你,就是全綏安郡,怕是也找不到幾個敢賣的亭戶。茶鹽司的官三天兩頭地往作坊跑,盯著動靜,嚴禁亭戶與外人買賣,產出了多少鹽,那都是要如數記載,上交官家的。你快些離去吧,莫叫胥吏看了去,不然你我都得倒大霉。”
趙五嘆了口氣,懨懨地說了一通,緊抿的厚嘴唇活像雞屁股。
蕭暄見此,知道也打探不出什么了,應付幾句,匆匆出了作坊。剛走到門口,喚過蕭黎,正欲離開,只見迎面走過來幾個身穿黑色圓領長衫,衣角一端系在腰間,纏著綁腿,頭戴方巾,手提哨棒的胥吏。他們一行五人,直咧咧地踱過來,嘴上不知商議著什么。
眼瞅著只一條道,無法避開,蕭暄與蕭黎便直面迎了上去。
幾個小吏勾著肩膀,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見了來人,攏身喝道,“前面走的是何人?到這煮鹽作坊游蕩啥呢?”
蕭暄停了腳步,不卑不亢道,“我與姐姐來此走遠親,一時迷路,轉到此處,見著濃煙滾滾,便想開開眼界,瞅個稀奇。”
“不知道這是禁地嗎?聽口音倒像是外地人,可保不齊是遠方混進來的鹽販子說的托辭,使得伎倆,跟我們走一趟吧。”一個瘦胥吏不由分說,就欲上前揪蕭暄的衣領,把她提將起來。這人生的相貌丑陋,臉尖鼻塌,眼小嘴大,左耳殘缺了一塊肉,看著唬人。
蕭黎心底一揪,就要發作,被一只修長的手輕輕擋住。
蕭暄隱晦地揚了揚眉,笑道“各位大人,小民與你們走一趟便是。”
眾人見著蕭暄頗為識相,也沒再動手,只那幾雙賊眼睛不停地瞟向蕭黎,視線更是肆無忌憚地在其身上游走,眼底竟是一片邪火。
蕭黎四下一打量,知曉他們的齷蹉想法,當即臉一寒,凍若冰霜。
下一刻,一個并不偉岸的削瘦身影卻擋在了前方,阻隔了胥吏的視線。
蕭暄眼神微凝,背在后面的手,拉了拉蕭黎,示意其稍安勿躁。
感受到指尖淡淡溫度,蕭黎臉頰微紅,低首望向地面,息了怒意。
這般,蕭暄、蕭黎二人便被胥吏一路推推攘攘,押到了茶鹽司。
一進門,胥吏直往廳里去,只一會兒,茶鹽司的主事人——董大林便急急趕來,一屁股坐在正中位,蒲扇大的手掌一拍桌子,喝令道,“哪來的外鄉人,是不是想勾結亭戶,套買私鹽,快從實招來!”
蕭暄作了一揖,挺直腰背,不慌不忙,“大人,你一來就扣這么大頂帽子,小民福薄,委實消受不起。我與自家姐姐確實是來探遠親的,因著人生地不熟,走岔了道,闖進了作坊。可誰知道那冒煙兒的地方是個禁地,又沒掛個招牌。我們本是沒見識的,這下壞了規矩,也是情非得已。還望大人有大量,饒恕我們。”
“哦,你這小子,倒是嘴里灌了清油了,利索得緊。可我董大林在這茶鹽司干了十來年了,什么場面沒見過,多無賴的狗皮子,到了我手里,都會句句吐實。你這滑頭小子,毛沒長齊,就想糊弄過去,哼,怕是沒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