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年關,數九寒天,大雪紛飛,天地白茫一片。
冀州地域偏北,風霜一來,飄灑開去,寒氣逼人,完全沒有江南冬季微微的暖意。那厚厚的雪,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倒是沒有了南方小雪的嫵媚柔情。
而冀州的咸安郡,位于東部,毗鄰登州,交通便宜,太平年間,往來商賈眾多,人氣頗旺,以至于磚瓦屋舍,茶樓酒肆,當鋪客棧,鱗次櫛比。
下一場雪,印著黑瓦,一道白,一道黑,層層相疊,黑白交錯,仿佛是首古詩,長長短短,平平仄仄,折射出的景致竟是如琉璃般冰清玉潔,晶瑩透明。
然這樣的一番別樣景色,眼下卻是無人樂意欣賞,只因著這雪來的太急,來的太大,又來的不是時候。大梁王朝已是末路之象,早不復當年阜盛之氣,大雪帶來的災害更是給這個國家又添一道新疤,痛得清晰!
上回說到了巴邑縣惡衙役們橫征暴斂,作威作福,魚肉鄉里,蕭暄等人怒意難平,為民伸冤,大打出手,以至于雙方劍拔弩張,局勢緊急,一觸即發。
而巴邑縣令周錢得了風聲,氣急敗壞,即刻召集人手,火速趕往巷子,一路罵罵咧咧,直欲將蕭暄等人亂棍打死。
且說蕭暄現在扮作過路商人,無官無職,無權無勢,于理于式,都不占便宜,縱然有著一身上乘武功,不愁脫身,但若要將周錢等狗官繩之以法,還得走章程,做面上功夫...
也罷,閑話不提,論論當下,在前往巴邑縣的一條官道上,一輛樸素的馬車疾馳而來,旁邊還有著兩人騎馬相隨。
“陳大人,前面就是巴邑縣城了。”
一個穿著灰青色勁裝,不足而立之年,唇紅齒白的青年微微拉著韁繩,往中間的馬車靠了靠,放緩語氣道。
言訖,車簾猛地一掀,露出一張蒼老的面龐,眼角微微上吊,眼睛有些凹陷,絲絲血線埋在眼底,有些憔悴,瞋目一瞪,卻也威嚴銳利,雙眉濃密,面白長須,一臉正氣。
此人正是士人楷模、黎民敬仰的陳元稹,陳大人。
提及陳元稹,后世史書《德行》、《言語》、《賞譽》三門里,對其評價,不可謂不高,直贊其是“社稷之棟梁,百姓之洪福”矣,政績斐然,可見一斑。
只不過,眼下這位已罷官免職多年,又重新被啟用的老官吏卻是皺緊了眉頭,只因著沿途過來,市景蕭條,人煙慘淡,百姓生活清苦,難以果腹,長此以往,社稷難安啊。
“世子爺現下可是在巴邑縣城中?”
陳元稹嘆了口氣,聲音里透露出一股子疲憊。夜以繼日的趕路,顛簸不止,讓他這把上了年歲的老骨頭有些吃不消。
“是,小爺正在巴邑盼著大人”,青年沉聲應道。
“唉,也是難為世子了,初次出京,就碰上這般棘手的大案子,怕是難做啊”,陳元稹念著蕭暄,悵然一句。
青年聞言,未曾搭話,嘴角卻是一撇,心底有些好笑。這位耿介的陳大人根本不知小爺的深淺,似爺那般精明的人物,打小就與眾不同,將來定是能成大事的主。
一時之間,氣氛倒是沉寂下來。
車身轔轔,雖是官道,卻沒個平整,依舊坑坑洼洼,馬車過處,并不安穩。念著此處,陳元稹冷哼一聲,對巴邑縣令周錢更是不滿。一縣之令,除卻牧守百姓,征收賦稅,穩固治安外,維護官道也在職責之內,推卸不得,就好比瀕臨河道就要時刻關注河提防護般,容不下松懈。
巴邑縣直屬于咸安郡,交通便捷,官道尤為重要,那周錢膽敢如此玩忽職守,不盡縣尊之職,已是可惡。
陳元稹對于冀州周氏也有所耳聞,加之先前蕭暄遣人拜會于他,早已將周錢的所作所為一并告知,只道他在任上正經事一件未干,欺男霸女,壞事做絕,再看看沿途之頹象,陳元稹對這個縣令周錢恨得咬牙切齒。
雖然一個小小縣令,在身居高位的人眼中,好比細枝末節,不礙大雅,難成氣候,可在陳元稹的眼中,卻是意義重大,因為這背后意味著大梁帝國的統治出了問題。
自太祖開國創基以來,大梁延續多年,一直采用科舉取士制度,力主一定程度的公平,保證絕大多數地方官員都是沾過圣賢經典之光的讀書人,懂得如何處理政務,不至于將目不識丁的無能之輩推上官位,禍害一方。
可是目今卻是連周錢這等不學無術之徒,粗鄙可恥鼠輩,依附親屬關系,仗著家族勢力,都能穿官袍,戴官帽,坐在明鏡高懸的大堂上拍驚木,人模狗樣的判案,簡直就是破壞了大梁憑借個人才學來任命官職的制度。
縣如此,郡如何?郡如此,州如何?州如此,國如何?!
嗟乎,任人唯親,賣官鬻爵,支撐帝國的柱子已然腐朽。
聰明正直如陳元稹,當是知曉各種厲害,是故他每到一處地方任職,總會不余遺力地打擊貪官污吏,地方豪強,試圖把這些寄生于帝國的蛀蟲一只只剜出來。
此次,他擔任監察史,巡視冀州政務,本該先去首郡,還沒想到要來找個周錢的麻煩,畢竟這惡縣令雖然為非作歹,可是陳元稹公務繁忙,暫且輪不到巴邑縣,蓋因蕭暄的謀劃,這才匆匆忙忙趕來,意欲為民除害。
順著道路盡頭,陳元稹微瞇著眼,眺望巴邑。比起帝都永京巍峨高聳,堅實穩固的城墻,小小的巴邑縣城幾乎算是土圍子了,上不得臺面,無可比之處。那名義上的城墻也不過兩人半高,若是盜匪作亂,搭著人梯,就能翻過去。即便如此不堪,當馬車愈行愈近之際,陳元稹面色越加難看,雙眼瞇得更細了,原因無他,這巴邑城墻不但低矮,還破敗不堪,垛口已是多處壞損,無人翻修,駁痕斑斑。
“這,這簡直是誤國誤民!”
陳元稹心中重重地呵斥一聲,額上青筋暴露。
“等會見到周錢,不論其他,必要好好訓斥懲戒一番,怠慢政務至此,可恨!”陳元稹一摔簾子,吹胡子瞪眼地道。
“陳大人莫惱,此番世子請你前來,就是感念大人清廉,希望大人能從重處置這周錢,再順藤摸瓜,連帶著冀州周氏都好好敲打一番,肅清政務,還冀州百姓一個公道。”
先前騎馬而行的青年聞言,放緩語氣勸慰道。
“這是自然,念如今,朝堂之上,榮王爺于國于社稷,兢兢業業,功不可沒,世子是榮王爺親子,耳濡目染,必是差不到哪里去,此番相邀,分內之事,下官定當竭盡全力。”
陳元稹點了點頭,朗聲應道...
不多時,到了城下,陳元稹一望,這才發現,城門緊閉,想進城的百姓團團圍在外面,向著官爺苦苦哀求放行。
“這是為何?”陳元稹抬首望天,日頭正好,不是該關門落鎖的時辰,眼下又無盜匪亂民,怎的禁嚴了?
“大人且在此稍候,在下去打探一番”,青年一拉韁繩,翻身而下,動作利落,身手矯健,而后朝著陳元稹微微一拜,徑直往身著官家服飾的差役行去。
守門的官差約摸十來人,穿著不甚厚實的底層差役服飾,不少衣褲上還打著大大小小的補丁,時不時地抖抖腳,搓搓手,想來在這大寒天氣也是凍得有些狠了。
“奶奶的,這鬼天氣,凍得老子直打擺子”,一位靠著低矮的城墻,背著風口的瘦衙役抹了把清鼻涕,對著雙手不停地哈著氣,口中罵罵咧咧地道。
“得,得了吧,咱們...咱們就是不討周爺喜的,看看...那些個升堂站班的,吃得好,睡...睡得好,還逞威風。哪像咱們,這...這幫倒霉蛋,大冬天的,被...被遣來管城門,真...真他娘的晦氣!”
旁邊一個矮差役緊了緊破了口的領子,渾身縮成一團,夾緊肩膀,牙齒上下磕著,哆哆嗦嗦道。
瘦衙役聞言,又兀自嘀咕幾句,忽覺有人走近,猛地一抬首,便瞧見了身著灰青色勁裝的青年。
“這位官爺,我打外地來,路過巴邑,卻不想這城門突然戒了嚴,不予通行,實是帶來不小的困擾。小的想打聽一下,好端端的,為何在白日禁行?”
青年恭敬地作揖,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你管那么多作甚?這城門一時半會開不了,一邊候著”,痩差役不耐煩地晃了晃腦袋,擺手直欲打發人走。
“這位差爺,小的有急事,要進城去,可否透露一二?”
青年眼底閃過一絲晦暗,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討好道。言罷,還從貼身衣袖處摸出一錠銀子,塞進差役的手中。
掂了掂手上的分量,痩差役眉毛一挑,勉強從嘴邊擠出了一絲難看的笑容,哼聲哼氣道,“不是我不買你的帳,須知道,這是縣太爺下的死命,眼下城里混進了亂匪,大意不得。”
“亂匪?!”青年語氣一變,雙眉緊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