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冀州雖然鬧災,可也不會顆粒無收,老百姓再窮,也不至于連過冬的衣食都顧不上吧?”蕭暄有些難以置信,又望向丁璇,皺眉道,“你在這巴邑待過,可覺得這里有甚蹊蹺?平日里百姓糧食可夠?”
丁璇也是頗感奇怪,搖了搖頭,“巴邑是大縣,年年產糧也不少,人口稠密,如今這冷清蕭條的模樣卻是不正常。”
見蕭暄等人不信,店小二有些著急了:“那有甚么糧食?!本來今年這收成就不好,官府各種苛捐雜稅不絕,單單年末,就又添了近十種名義的賦稅,誰家還能有存糧啊?本來好好的縣,凍死一些,又餓死一些,哪來的什么人氣?”
“原來如此,我省得了,你且忙去吧。”
擺了擺手,蕭暄面色十分難堪,好似暴風雨前夕般滲人,雖然早就料到可能會是這么一回事,可是,真聽人實實在在說出來,這滋味,太沉重,止不住的憤怒和悲哀。
如今再放眼望去,蕭暄恍若見到餓殍遍地,堆尸如山。這酒樓中的富商們,愈發刺眼,這些子弟,他們胡吃海喝,裹著大衣,根本就不愁吃穿,別說是這一場突兀降臨的大雪了,就是連年無收,土地荒蕪,恐怕也輪不到他們挨餓。
蕭黎有些擔憂的看著蕭暄,方才店小二的話,她也是聽的真切,只要不是腦子有問題的癡兒,憑借小二哥那一番不做假的肺腑之言,就可以推出個七七八八。
要知道,除非有重大戰事發生,不然朝廷的賦稅都是穩定的,不會無緣無故增加,至少不會在年關這個時節變動。甚至,哪里出現了大災大難,為了與民休息,恢復元氣,積蓄力量,還會下旨減免當地幾年雜稅,以緩燃眉之急。
像巴邑這般年末憑空增加近十樣苛捐雜稅,這種傷害國本社稷的破事,皇帝再昏庸,大臣再奸詐,也是多半不允許,排除則個,只剩下一種解釋,當地官員私自增加賦稅。
一手重重按在桌子上,蕭暄的氣息有些不均勻,店小二知曉的,只是他們這個小小的巴邑縣城,可是,在蕭暄看來,整個咸光郡,乃至冀州境內恐怕都是如此吧。
怪不得折子上說冀州凍死了數千人,上萬人無糧墊腹,可笑那朝廷大臣多以為是官員言過其實,騙取賑災糧餉,卻不想實情還要嚴重得多,那死傷人數定是有所隱瞞的。
在轄區內發生這種事情,這咸光郡太守難辭其咎。
這場冰雪,非是天災,實是人禍啊。
蕭暄長嘆了口氣,不過,隨即眼神卻又變得堅定,更是透出一絲肅殺之氣。她雖然是奉旨欽差,卻只能巡視登州,途經此處,不便插手當地政務,但她還是榮王世子,一國皇親,于公于私,撞見了,就不能放任不管。
蕭暄氣得牙根癢癢,卻只能暫且忍耐,現在還不是與當地官府對峙的時候,無論這些是否屬實,都是口頭之言,沒憑沒據,就算自己是尊貴的世子爺,也不能隨意處置朝廷命官,況且還是越界處理,否則少不了一通麻煩。
“黎兒,看來我們此行又多了一件事...”
從酒樓出來,日近黃昏,不過,蕭暄卻并沒有急著去找客棧住下,而是帶著眾人再次在城內慢悠悠逛了起來。
唉,雪花滿地,人煙稀少,真是一片凄涼。
“今晚咱們不住客棧,就找戶人家借宿吧,探探底細。”
行至一處看起來還算整潔的小巷子旁邊,蕭暄停下了腳步,然后扭頭看著其余三人,輕聲道:“就按咱們進城之前準備好的說辭,你們三個是我的仆人,我是經商的少東家,可別穿了幫。”
言訖,又特意看了緘默的丁璇一眼,有些慚愧道,“丁姑娘,對不住了,本欲幫你查清家仇,不曾想遇見這等憂心之事,我尚有良知,不能毫無作為,還請你體諒。”
丁璇一怔,明白蕭暄等人要去探明糧食一事,她是個識大體之人,并不為難,微微搖頭道,“無妨,我理解,但是家仇未報,一日難眠,如今黎姑娘為我易了容,不怕旁人認出,不若就此分開,我去暗查仇家,你們去尋那緣由。”
“如此也好,明日午時,我們還在今日酒樓碰面”,蕭暄爽朗答應,這個主意倒是不錯。
蕭戰、蕭黎兩人為蕭暄馬首是瞻,自然沒有異議,尤其是蕭戰,人如其名,身子骨壯得跟牛犢子一樣,望向蕭暄的臉上帶著一絲憨笑。
靜靜目送走丁璇,蕭暄也不多想,往前行了少許,左右瞧了瞧,對比了幾處,斟酌一刻,敲開了一家有著泥圍墻的院落。
“誰在外面?有何事?”
屋內傳出有氣無力的詢問聲,隱隱間帶著一絲怒意。
“在下路過貴地,風雪阻塞,想要借宿一晚,還望貴家行個方便,我會出一些銀兩予以抵償,不會白吃白喝”,蕭暄在外面禮節性拱了拱手,朗聲回應,無論屋里人是否看見,她都要把規矩做足了,這是她的原則。
“我家地小,實在是容不下,你去別處借宿吧。”
屋內的聲音頓了一會,才又傳了出來,看其模樣,根本連來開門見客的想法都沒有,防備之心,昭然若示。
無奈苦笑,蕭暄也不好強迫,只得抬腳朝下一家走去。
這一巷內的院子都不大,也不是青磚石瓦,不屬于豪宅之列,但好歹也是遮風擋雨之地。
平凡民眾,這是蕭暄想要借宿,并且接觸的對象。
很快又選了一家,蕭暄叩門輕嚷,這次,倒是沒有失望。
只聽吱呀一聲,院門輕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探頭探腦,”你們是何人?”
“小兄弟,你家爹娘在嗎?我們是過路商人,想借宿一晚。”
蕭暄見來了個小孩子,忙和顏悅色道。
“阿貴,是你叔回來了嗎?”孩童還未答話,后院里傳出一陣蒼老之聲。
“不是阿叔,我不認識”,孩童老老實實喊道。
一聽這話,屋里人坐不住了,趕將出來,是一個頭發花白,留著一尺山羊胡的老者,他拄著跟木棍,一瘸一拐。
“老人家,晚輩這廂見禮了”,蕭暄忙拱手一禮。
“你是?”老者將孫子拉在身后,藏住他的身影,站直了身子,戒備的看著蕭暄等人,雙手扶門,隨時欲關上。
蕭暄怕被拒絕,上前幾步,臉上露出一絲真摯笑意,放低了聲音,道:“老爺子,你莫怕,我是經商之人,這兩位是我仆從,你看這大雪肆虐,城內客棧擠滿了客人,我們主仆三人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也沒個親戚照應,想要在貴家借宿,還望老爺子行個方便。”
老人,畢竟心軟,見得蕭暄眉清目秀,不似壞胚,而且,身后還跟著女眷,不好打理,這外面又是冰天雪地,是故,猶豫了一會,還是讓開了堵門的身子,迎蕭暄等人進去。
“唉,出門在外也不容易,進來吧,權且擠擠。”
蕭暄趕緊作揖,“多謝老爺子,能供給一處安歇之地。”
“瞧這模樣,你這小伙還是個懂人情的。”
老者咧嘴一笑,倒是對蕭暄這文縐縐的讀書人沒了戒備。
在老人家的心里,讀書人,那都是通圣人禮的好人。
進了屋,環視一圈,只得四字,家徒四壁。
熏得黑漆漆的爐灶,一張破舊的木桌,幾把散架的凳子。
“老爺子,家里有幾口人啊?”
蕭暄尋著一落腳地,也不在意上面厚厚灰塵,穩穩坐下。
“不瞞這位小哥,只有三人,除卻我和孫兒,就只有我的小兒子,現下出城去尋吃的了”,老者聞言,嘆了口氣。
“哦,可有女眷?”
“唉,他娘死了好些年了,留下三個兒子,頭兩個入了伍,上了戰場,都沒能活著回來,只有小兒子在我身邊,至于我孫子,是我那唯一娶親的大兒子的種,只是大兒子去了,媳婦嫌我家太窮,又守不了空寡,跟別人跑了,留下阿貴這苦命的娃。”老者邊說,邊抹了抹濕潤的眼眶。
言訖,連著那孩童也嗚嗚啜泣。
蕭暄見狀,有些心酸,卻也尋不著安慰之語。
“我老了,不中用了,讓小哥見笑了。眼下家里也沒什么好的,就剩下些干野草,還得等小兒子回來,看看有甚收獲,給幾位做些吃食,莫要嫌棄啊。”
老丈有些不好意思,原想著蕭暄等人是客人,既然來投宿,不能怠慢,奈何家里實在窮的揭不開鍋了。就連那晦澀難咽的干野草也不是頓頓能吃的,是家里僅存的食物了。
吃一些,便少一些。
“我們暫且不餓呢,況且是我等叨擾在先,老爺子不必歉疚”,蕭暄笑著,絲毫沒有嫌棄之意。
“聽小哥口音,倒像是京師直隸一帶的人”,老者突然想起這一茬,咂了砸舌,好奇道。
“我確是永京中人”,蕭暄順口答著,這沒什么好隱瞞。
話音剛落,院門嘩嘩地被人撞著。
“爹,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