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永京三大禁軍,番號分別為驍勇、神武、虎翼。
其中神武軍兵數約莫三萬余人,設統領一人,掛大將軍銜,為從二品,其下設左右副統領,封定遠將軍,為從三品,再下轄六個衛,大抵以五千人為一衛,每衛設指揮使一名,為正四品,衛以下設千戶、百戶所,長官分別為千總、把總。
而先前的岳勝就是七品把總,手下管著百號人。
閑話莫提,且說以往每年秋季,圣上都會下旨,在校場檢閱京師部隊,那時身為王公貴族的蕭暄也有幸一睹軍營風采,在御座下方,靠著父王蕭煜,遠遠地望著。
能拉出來遛一遛,給皇帝添信心,為大梁助聲威的京營兵,倒是旗幟眾多、衣甲鮮亮,手中兵戈整齊劃一,步伐協調,敲擊起大皮鼓來也是肅殺威嚴,激蕩人心,似個能出征打仗的樣子。
但那些都是真實的嗎?
從前蕭暄只能在高臺上眺望,倒也還像模像樣,可現下近前一看,卻是傻了眼。
真他娘的邪了門,似是未熟透的西瓜,一切端底向上,全露了個白底兒!這岳勝手下的兵,衣甲包容之中,卻全部是手軟腳浮的模樣,要么雙眼無神,要么面黃肌瘦,像是吸多了罌粟,只剩個皮包骨。
這等營兵,肩膀上的長戟扛得歪歪扭扭,那紅槍鐵矛擺得亂七八糟,腰間柳葉刀系得上下不等,便是那衣甲,也是扣得七零八落,實在不成個體統模樣。這些兵,怎么訓將出來的,素質如此之差,還是自己閱兵時見著的嗎?
轉頭小聲問了岳勝,蕭暄才算知道了底細。
原來這神武軍的各位軍官都明白自個的軍隊缺衣少食,糧餉錢布根本就沒發到士兵手上,平時里操練那全是和稀泥、賣把式,何曾真的執行到位,但憑這些個拿不出手的假幌子,如何能對付陛下的檢閱?
于是乎,他們湊在一塊,抱成團,合謀想出了個餿主意。那便是從各營地中揀出有幾分真功夫,長得也還過得去的,編成一個整隊,給些好伙食,平日里勤加練習,待到圣上要親自檢點之時,便拉上去表演,這些士兵好歹還有武藝傍身,待遇也比別的軍士好上不少,不會露陷。
蕭暄知道了其中秘辛,焉能不氣?
這不明顯的土墻外邊貼金紙,裝一個銀槍蠟燭頭,這樣的隊伍也能打硬仗?
這些個棒槌,盡是搞些形式主義,中看不中用!
上走幾步,蕭暄立在眾人前方三步處,清了清嗓子,大聲喝道,“今天我來這,并無惡意,只是因著一些由頭,向你們查探情況,爾等無需緊張,但凡老實回答便是,不可有半句謊言,你們的把總岳大人也在此處,做個見證。”
官兵們一聽,面面相覷,一時半會的卻不知道怎么答話是好。眼前這小哥是何方神圣,這般年紀,竟是到了軍營發話。
“我且問你們,大梁朝廷關于神武軍將士的俸祿是有明文規定的,你們每月可曾領夠數目?”
此言出,眾人頓時炸開了鍋,左右相顧,議論紛紛。
“原來是來過問糧餉的,不知這小兒是個什么來頭?”
“嗤,幾歲孩子,毛都沒長齊,竟然跑軍營里來亂比劃。”
“這年頭,咸吃蘿卜淡操心,岳把總把我等叫來,就是為了看一個孩子當跳梁小丑,還是把我們大伙當猴耍?”
“唉,這誰知道呢……”
一眾士兵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岳勝和蕭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該不是入了夜來找消遣。
“都給我安靜,瞧你們這幅熊樣,跟鬧市集里評頭論足的長舌婦般聒噪,吵吵鬧鬧,成為體統!眼前這位小爺乃是現任兵部侍郎,原神武軍右統領趙大人之子,今兒個在大街上救了我的命,眼下他欲幫我們向殺千刀的沈千總討回應得的錢糧,你們只須認真回答便是,其余的莫再提起。”
岳勝看著自己的兵油子,扯開嗓子一陣吼。
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岳勝這一嚷,還真是起了效果,那些兵蛋子都安靜了,望向蕭暄的目光帶著不可思議。
“哼,我明白你們都是老兵,或多或少有些痞氣,瞧不起我一個小兒也是正常的。不過小爺丑話說到前面,現在你們也知道了我身份,擺明了我就是來查著軍餉一事,你們盡管把牢騷發盡,但若是有人知情不報,或是謊報,亦或是搗亂,別怪小爺我心狠,賞他三十軍棍!”看著面前安靜下來的眾人,蕭暄兀地冷笑,聲音透著十足寒意。
她話音剛落,一旁的親衛會意,馬上從一側的廂房里提出兩條又大又黑的鐵棍,呼呼比劃兩下,立在后方。
要鎮住場子,就得有點狠點子。
這般形狀之下,那些原以為走過場的士兵安分不少。
“你今年多大了?”,蕭暄松了松緊蹙著眉頭,目光掃視眼前集合的士兵,來回幾次,而后來到了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年面前,沉聲問道。
“稟少爺,小的今年十四了。”文弱少年怯生生地應道,聲音弱如蚊蟻,望向蕭暄的眼里有著明顯的恐懼。
蕭暄皺了皺眉頭,這少年年齡太小,內心懦弱,別說上戰場殺敵,怕是武器都拿不動,哀嘆一聲,又問向了少年身旁一名留著花白胡子的老頭,“你呢?年庚幾何?”
“這位少爺,小的五十有三。”那名老頭嘿嘿一笑,露出了滿口黃牙,還透著風,唾沫星子都濺了幾步遠。
這下蕭暄徹底無語了,這還是自己聽聞的神武軍嘛,怎么一地的老弱病殘,這番模樣,可還是大梁倚重的砥柱?
當下也無心情多問,后退幾步,朝著一個看似中規中矩的青年,問道“你老實跟我說,在這營地里,上司有沒有克扣軍士們的餉錢?”
“小的……小的……”那青年額頭上頓時滲出了冷汗,結結巴巴地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他是實實在在知道軍官們常常貪吃餉銀,為己謀利,可他不敢明說啊,眼前的蕭暄是有些背景,上層奈何他不得,可自己不過一當差的,若是說錯話,豈不是要倒大霉了?保不齊連肩上扛的這個吃飯的家伙都丟了。
“如實說來。”蕭暄面色一沉,聲音嚴厲了許多。
“稟小哥,小人真不知,你可問他人”,青年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戰戰兢兢地回答。
“哼,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意隱瞞?若再不說實話,那就是棍棒伺候!”蕭暄陡然冷喝,她深知作為下屬,對上司的罪行諱莫如深,但此刻她必須撬開他們的口,才有懲治那些個中飽私囊的惡人的證據。
岳勝在一側看著,也是心里火急,“兄弟,你便實話實說,這趙小哥原是心善的,不會見你落難,凡是還有我頂著。”
這威脅加安慰,一硬一軟,一唱一和,倒是打動了青年,他抹了兩把鼻涕,這才一五一十道來。
有著一個開口的,還怕沒有第二個嗎?
就這樣,百十號嘴呼天喊地,開始聲淚俱下地訴說苦痛.....
一個時辰之后,蕭暄問完了話,心情跌倒了谷底,真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這下她算見識了大梁軍隊已經腐敗到了何種危險地步。
每年發放的俸銀就十有六七直接進了官員的箱底,余下的還有變相賄賂搜刮,真正到了士兵手里的不足兩成。
遠的不提,單是岳勝的頂頭上司——千總沈貴,便是前前后后貪了白銀近千兩,糧食數不盡。
念及此,蕭暄的嘴角流露出笑意帶著徹骨的冰涼,神情冷峻地盯著岳勝,良久淡淡吐出一句,“走,去天香居。”
岳勝渾身一震,蕭暄這句話看似平靜簡單,實則夾雜著滔天的恨意和無盡的殺意,這天香居里飲酒作樂的千總等人,怕是難以逃脫,要生生作了發泄地。
“趙安,你快些回府,再調一隊親兵前來,直接去天香居外面候著,今晚我要好好放放這些豬玀的血。”
“是”,趙安小心翼翼答道,小爺怕是要殺雞給猴看了。
天香居,依舊熱鬧非凡。
大凡入店,不可輕易登樓上閣,恐飲燕淺短。如買酒不多,則只就樓下散坐。若是有權有勢,飲好酒,多飲酒,還帶著人陪,那便是座上賓,自有雅閣兒。
此刻,入夜已久,正是買醉偷歡的時辰,樓上樓下,吆喝不斷,人聲鼎沸。劃拳行令,吟詩作對,比比皆是。
大伙正待興頭上,天香居門口卻是來了一群面色肅穆、殺氣騰騰之人,估摸不下三十之多。
“這位小爺,你這是作甚?”跑堂的小二見著這陣仗,那還立得住腳,忙湊上來了,點頭哈腰,小心賠笑問道。
“起開,小爺我尋人,你且忙你的,勿來叨擾”,蕭暄擺了擺手,臉龐上的陰戾有些讓人心寒。
小二見狀,哪敢多攔,慌忙跑去內堂,稟告掌柜的。
“岳把總,你可還記得沈貴那廝在哪個房間?”
“上樓左轉第二個便是”,岳勝不假思索道。
“哼,今兒這頓酒,當是送他上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