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鐘雪茹也沒有心思應(yīng)付鄭西亭,隨便找了個要替公主讀書找個參謀的借口,硬是拖著鐘雨彥走了。皇家教書自然輪不上讓一個還未得功名的人指點(diǎn),鐘雨彥也心知肚明,小妹這是又拿他當(dāng)墊背的了。然而鐘雨彥經(jīng)過這一會兒的觀察,大致也理解了為何小妹會對鄭西亭頗有微詞,樣貌另說,鄭西亭自比珠玉,本就矮了一截,反襯得這一股腦的喋喋不休越發(fā)惱人了。
鐘雪茹氣鼓鼓地拽著鐘雨彥進(jìn)了屋,砰得回身關(guān)門,鐘雨彥被震得整個人一麻,知曉小妹是真的置氣了。不過他也很好奇,區(qū)區(qū)一個鄭西亭,應(yīng)該也沒有這么大本事讓小妹生氣吧?
鐘雪茹沒說話,鐘雨彥也不多問,安靜地在屋里陪著她坐了一會兒。鐘雪茹坐著發(fā)了一會兒呆,還是起身去收拾包袱。宮里什么都不缺,她其實只要帶好衣服就夠了,不過她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決定把自個兒練舞用的軟劍帶上,她比懷興起得早,清晨閑著無事,練一練也好。
鐘雨彥眼看著鐘雪茹把軟劍塞進(jìn)了包袱里,半開玩笑地說:“你就不怕侍衛(wèi)懷疑你圖謀不軌?”
“懷興公主對我不設(shè)防,我要真有什么不軌,哪還非要帶一把劍去啊?”鐘雪茹頭也不抬,繼續(xù)打著包,“公主很可憐,我疼愛她都來不及,干嘛要傷害她?”
“這話聽著有些奇特。”鐘雨彥笑了笑,“方才我說錯了,若小妹是男子,那才是真的圖謀不軌了。”
鐘雪茹沒好氣地回頭掃了他一眼:“二哥哥你就別笑話我了,我也是受良妃娘娘囑托,陪伴公主些日子罷了。現(xiàn)如今公主也不太需要我的照顧,加之她也快要議親,我很快就能回家陪著母親了。”
鐘雨彥抖了兩下眉毛,略有些微妙地看了看鐘雪茹,他們剛才可沒吃酸食吧,他怎么聞著了一股酸酸的味道?
鐘雨彥可不是個死讀書的書呆子,他活絡(luò)得很,比耿直的長兄鐘雨霆還多些琉璃心思。小妹在他身邊十七年,她的任何一點(diǎn)變化都落在他眼里,他總覺得小妹病好之后心里仿佛藏了什么事情,而且那事情恐怕不簡單,否則依照小妹的性子,哪怕不告訴父親和薛氏,也會與他或是長兄說道一二。
但既然鐘雪茹不肯說,鐘雨彥當(dāng)然也不會問,他心里有了些猜疑,只是在鐘雪茹親口證實之前,他還是不要多嘴得好。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鐘雪茹不肯與鄭西亭相看,絕對不只是瞧不上那么簡單。鄭西亭現(xiàn)在談話時,鐘雪茹從未回過一句,即便為了鄭葳蕤的面子,也只是嗯嗯啊啊幾聲,但唯有鄭西亭忽然提到永安候時,鐘雪茹才有了反應(yīng)。鐘雪茹會知曉永安候他不奇怪,畢竟他們雖然近乎是同齡人,卻也都是聽著永安候的故事長大的,但讓鐘雨彥懷疑的,卻是鐘雪茹對永安候的稱呼。她下意識喊出的并非“侯爺”二字,而是“他”,仿佛他們早已認(rèn)識。
小妹是在他入國子監(jiān)之時認(rèn)識了永安候嗎?但時間卻對不上,永安候幾個月前才從邊關(guān)歸來,而那時候,小妹已經(jīng)從高塔跌落昏迷不醒了。若要再往前推算,可能性幾乎趨近于無。更何況,識得永安候是一件大事,不可能全家無一人知曉吧。
所以……
鐘雨彥越發(fā)懷疑,不住地打量著自己的小妹。
鐘雪茹心思不在此處,自然也沒有覺察到鐘雨彥的目光,她打包了自己少時玩樂的些小物什,還特地包了個毽子進(jìn)去。那毽子是她珍惜多年,收集了許久的羽毛才做成,她本將它視作寶貝,然而先前她一時大意將公主的毽子送了出去,說什么都得把這個空缺給補(bǔ)上。她打量著毽子,雖然讓她拔毛的家禽可能比不得宮里園子養(yǎng)的金貴,但好歹是她悉心養(yǎng)護(hù)了許久,才有了這么順滑油亮的毛色,公主殿里的珍奇玩意那么多,應(yīng)該不會介意體察體察民情吧。
鐘雨彥看著那只毽子,回想起小時候與小妹打的賭,忍不住搖了搖頭。
小妹還是那個小妹,或許只是他自己想多了吧。
次日,鐘雪茹帶著包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了西殿。甫一踏入西殿,她就覺得不太對勁,氣氛格外壓抑,站在殿門外守著的宮人都蔫蔫的。鐘雪茹心里一緊,不至于她才出宮一天,公主的身體又出了問題吧?
她急匆匆地沖進(jìn)屋,卻瞧見懷興伏在案上哭,哭得傷心欲絕,哭得她心肝都跟著一顫。她心里一揪,忍不住拽過站在一旁的白石,低聲問:“公主怎么了?”
“方才五皇子妃來過,說了良妃娘娘給公主定的親事,是……永安候。”白石猶豫地壓低了聲音,“五皇子妃問了我公主與永安候的事情,我……”
白石雖然沒敢再說下去,但鐘雪茹大致懂了。整個西殿里,五皇妃子誰都不挑,偏偏挑中了對懷興和江元佑有貓膩這件事最為懷疑的白石,鐘雪茹都不知道這究竟是五皇子妃運(yùn)氣太好,還是懷興真就這么倒霉。既然問的是白石,那么五皇子肯定自然而然地認(rèn)為江元佑確實撬了他的墻角,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調(diào)戲他的寶貝妹妹呢。
她對自己無意中傷害了倆好兄弟的感情頗為愧疚,但好兄弟變親家應(yīng)該也不是什么……大事吧?現(xiàn)在還是安慰小公主要緊。
她把帶來的包袱丟給白石,托她送去暖閣,自己走到了懷興身邊,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公主,別難過了,小心哭壞了身子。”
懷興一聽是鐘雪茹的聲音,立刻起身撲進(jìn)了她懷里。鐘雪茹低頭看著懷里的小姑娘,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看得人都舍不得。鐘雪茹一顆心揪了起來,揉著她的腦袋,細(xì)聲細(xì)語地安慰起來:“沒事沒事,姐姐在呢。”
“嗚……姐姐,皇兄和母妃為什么要我嫁給那個人……嗚嗚,他好兇,好可怕,他殺過那么多人……”
鐘雪茹聽著,心里很不是滋味。江元佑年幼起隨軍出征,同齡侯府世子尚在父母期許下讀書習(xí)武之時,他踩著尸山血海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以說幾乎邊境與南朔交戰(zhàn)的整個動蕩期,他都身在站場,片刻未曾離開。他固然殺過很多人,但那是為國,為了邊境百姓,一旦南朔人踏過邊境線,首先被燒殺掠奪的定然是邊境附近的居民。他用了幾年的時間,如履薄冰,讓南朔不敢踏足領(lǐng)地一步,這是他用自己的命拼來的結(jié)果。
一輩子沒有見過戰(zhàn)場的人與在戰(zhàn)場上成長之人,本就不走在同一條路上。她與江元佑見過數(shù)面,他脫去戰(zhàn)袍,對她笑得親切,會讓她短暫地忘記江元佑是個靠戰(zhàn)功聞名于世的少年將軍。可當(dāng)他將她從地上拽起,手臂輕攬過她的腰,只那一瞬她就清楚地知道,他的力量之大,想要捏死她都輕而易舉。
鐘雪茹不恐懼這樣的力量,她甚至?xí)X得一剎那間體會到的手臂的肌肉線條令她很是艷羨。
但久居宮中不諳世事的公主懼怕他的殺業(yè)又有什么錯呢?人會對未知之事產(chǎn)生恐懼,有時并非惡意,只不過不甚了解,脫口而出的話無心傷人罷了。若她也只是一個養(yǎng)在閨閣繡花待嫁的小姑娘,聽聞永安候之名,大約也是敬之尊之,也懼之畏之。
她本以為懷興可以慢慢去接受江元佑,等到懷興見了江元佑本人,便會知道他并不如傳說里那樣令人聞風(fēng)喪膽,他很周全,很聰慧,也很……
鐘雪茹抿了下唇,輕輕說道:“公主,您可以見他一面之后再做定論。”
也許你會和我一樣,陷在那雙眼睛,那樣的風(fēng)姿里。
“姐姐,我見過他的。”懷興抽噎著,“在我還小的時候。”
懷興與江元佑的一面之緣純屬巧合,那日五皇子邀江元佑前來,為的竟是讓江元佑指點(diǎn)他箭術(shù)。皇太后大壽宮宴,依照習(xí)俗,各皇子都會射靶十箭以爭高低,那時的五皇子年少氣盛,不甘心落于人后,便叫了至交好友江元佑來給他特訓(xùn)。懷興去找五皇子之時,正巧看見江元佑拉弓架弦的畫面。閃著銀光的箭頭落入懷興的視線,她毫無理由地心里一慌。沒等她做出下一個反應(yīng),江元佑連發(fā)三箭,箭箭深入靶面。
破風(fēng)似的“錚”聲落在懷興的耳朵里,伴隨著他冰冷的視線,如夢魘般印在了懷興的腦海里。
彼時他已是小有名氣,隨軍打了幾場勝仗,帶著一身戾氣于年節(jié)前返回宮中參加宮宴。少年將軍初初沾染血?dú)馔耸諗浚瑢⒛菤⒎デ榫w帶入宮中,五皇子為男子,尚且因江元佑的異常而蹙眉,更何況此前一無所知的懷興。
從那之后,只要聽得江元佑之名,懷興便不能忍受。
鐘雪茹聽明白了,懷興對江元佑是心病,心病卻得用心藥來醫(yī),讓他們多多相處以毒攻毒,或許才是更好的選擇。
她哽了哽,把這些想法說了出來,結(jié)果只見懷興猛地?fù)u頭拒絕:“不要,我不喜歡。”
話已至此,鐘雪茹也不能說什么,她嘆氣道:“那公主打算如何呢?”
現(xiàn)在只是良妃的試探,還沒將意思呈到皇帝那兒去,若是真的擬旨賜婚,皇命便不是說收回就收回的了。
說到底,無論良妃先前有沒有讓懷興嫁給江元佑的意思,讓五皇子誤會確實也是鐘雪茹捅出的簍子。五皇子妃今日來是為了傳話,也是為了探探口風(fēng),如果懷興真的對江元佑有意思,那便順著良妃的意思去請旨,如果不是……
就算不是,五皇子還能阻止良妃去皇帝枕邊吹耳旁風(fēng)嗎?
江元佑戰(zhàn)功太高,皇帝自然要把他的婚事安排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賜婚公主既是無上榮耀,若是良妃再添油加醋繼續(xù)兩小兒情投意合,指不定在皇帝心中他還做了個牽線搭橋的大好人。
到那時候,懷興不想嫁也得嫁。
“姐姐……如果真的要嫁,我就、我就逃婚!”
鐘雪茹眼皮子跳了好幾下,她如果真的逃婚了,且不說天子震怒,光是江元佑那個家伙,恐怕就能親自把懷興給活捉回去……她光是想象都覺得懷興會因此再多加一層心理陰影,然后江元佑被她惹惱了,就算成了親也會找她算賬的。呃,以男人的占有欲來說,大概會是這樣吧。
鐘雪茹矛盾極了,這是她披著懷興的外皮惹出來的禍?zhǔn)虏诲e,但如果當(dāng)時不是鐘雪茹而是懷興自己,其實也會和江元佑遇見,他們倆注定要在東二所見面,起因并沒有因為鐘雪茹而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區(qū)別在于,之后的幾次相遇,若是懷興她會跑,但是鐘雪茹留了下來,甚至還鬼迷心竅地送了個“信物”,于是有理也扯不清了。
她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勸道:“公主你別沖動啊,會有辦法解決的……”
“真的嗎,姐姐你會幫我嗎?”
懷興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鐘雪茹,鐘雪茹被看得心都酥了,這么脆弱的小姑娘,她怎么好意思開口說一句“不”。
“我……我盡量……吧。”
緊接著的半個月,懷興都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度過,她每天都在害怕會有宮人來到西殿,然后一道圣旨降下來,把她的美好生活全部打破。而鐘雪茹心里也不好受,懷興每念一次江元佑,她心里的罪惡感就增加一分,到了現(xiàn)在,鐘雪茹直接把江元佑劃為了罪惡源頭。
“都是他惹出來的!沒事來見我干什么!”
懷揣著各種復(fù)雜的情緒,鐘雪茹開始失眠了。她躺在暖閣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硬是挨了半個時辰,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睛,卻怎么都睡不著。躺到后半夜,她仰望著房梁,腦子里嗡嗡作響,身子也越來越僵硬。她終于還是忍不住低吼了一聲,從塌上爬了起來。
窗外冷月如霜,夏日的夜晚依舊燥熱,饒是屋里放了冰塊,暑氣也還是縈繞于半空。鐘雪茹半宿未眠,起身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汗津津的,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惱的。
她想起鐘雨彥曾經(jīng)對她說過,江元佑初襲永安侯之時,皇帝本要下旨為他與一阮姓才女訂婚,侯府人丁寥落,賜婚也是為了添丁增福,博個雙喜臨門。然而這指婚卻被江元佑給拒絕了,據(jù)說他拒絕時言辭堅定不容置喙,竟真的讓皇帝收回了成命,令將阮氏女賜婚他人。鐘雪茹心想,若是江元佑執(zhí)意不娶公主,他們這親事是不是也能順當(dāng)解了?
她知曉自己懷著私心,答應(yīng)會幫著公主是一方面,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其實不想看見江元佑娶親,尤其是娶了懷興。以國師之言,她是懷興的福緣,日后即便不必日日與懷興牽扯,一旦宮中有命,她還是得伴在懷興身邊。況且她也的確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哪怕只是懷興想見她了,她也會欣然赴約。
但若是在見懷興的同時卻要見著身為她夫婿的江元佑,鐘雪茹是不愿的。她可以藏住自己心事,只當(dāng)做是一場風(fēng)月好夢。她看見他會心跳如鼓,他那么聰明,怎么可能看不穿自己的心事,她何至于去當(dāng)一個跳梁小丑。
她思前想后,靜悄悄地摸到了小書房里,坐到桌前研墨。她提筆寫字,洋洋灑灑,她欲藏起的噴涌情緒,她不得不折斷的少女遐思,全部化作簪花小楷,一筆一劃,在紙上勾勒千言萬語,字字決然,與其說是寫給收信之人,不如說,是她用盡心神在說給自己聽。
不知不覺,她竟寫了整整兩頁,最后落筆于“相絕”二字。
她擱下筆,怔怔地將信讀了一遍。讀至最末,她的眼眶漲得生痛。她苦笑著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睛,用鎮(zhèn)紙將那兩頁紙壓住,尋了個信封來,在信封上寫下“永安侯親啟”。
裝好了信,心里似乎驀然間空了一塊,她呼出幾口氣,輕手輕腳地都出了屋子。她站在小院里,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竟感到了些許的寒意。她定了定神,踮起足步,在皎皎月光之下跳起了舞。衣裙翻動,長袖飛舞,仿佛要將什么甩出。一整支舞跳完,她竟感到滿身前所未有的疲意。
她不記得自己如何拖著沉重的步子回了暖閣,朦朧之中她倒在了塌上,連衣衫都未解,就這么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她又起了個早,頂著一雙烏青的眼睛在院里練了一會兒劍,而后才去沐浴更衣。為了不讓懷興擔(dān)憂她,她用脂粉掩住眼下的疲憊,待到懷興醒轉(zhuǎn),她才將寫好的信轉(zhuǎn)交給了懷興。
“我昨日寫了一封信,若是以公主之名送去邊關(guān)交給永安侯,或許能叫永安侯出面推了與公主的親事。”鐘雪茹不愿透露信中內(nèi)容,但畢竟要用公主的名頭,卻也還是不能瞞她,“公主需要過目嗎?”
懷興想了想,搖了下頭:“我相信姐姐。”
鐘雪茹看著懷興明澈又堅定的眼神,越發(fā)覺得自己的那些小心思不堪入目。她長嘆了聲,將信交給了白石,托她偷偷混進(jìn)送往邊關(guān)的書信里,盡量別叫良妃的人察覺了。
白石這些日子也看出了懷興的抗拒,她本以為公主與永安侯兩廂情愿,只是礙于身份發(fā)乎情止乎禮而已,但這些日子過來,白石終于確定了懷興對永安侯并無綺思,一切都是她自己胡思亂想。白石對向五皇子妃透露之事心懷愧疚,辦起事來自然盡心,還真叫她托了個法子,在良妃的眼皮底下把信送了出去。
信已經(jīng)送出,鐘雪茹不知為何忽然輕松了下來,如同終于放下了沉重的包袱,可以再無芥蒂地陪在懷興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