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佑一直站在都督府的一棵梧桐樹下，他抬頭望著一樹綠葉，心情平靜如水，并不擔心祖母與鐘雪茹說的話，也不擔心鐘雪茹給出的任何回答，甚至等到右都督鐘成回來，想必也會答應下這門親事。
    并非算計，只是確定了自己的這份真意會被鐘家人看在眼里。
    鄭葳蕤從后院走了過來，她懷孕初期，還不顯懷，但走路也是小心謹慎。江元佑已經聽說了她懷孕的消息，他與鄭葳蕤自小相識，與鐘雨霆也算偶有照面。身份有別，他還是出聲喚了她一聲“鐘少夫人”。
    鄭葳蕤已經聽說了他的來意，若是換了別人要來壞他堂弟的親事，哪怕她還懷著身子她都會出手把他轟出鐘家的門。但這個人偏偏是江元佑，鄭西亭自小崇拜江元佑，若是他得知江元佑要娶鐘雪茹，恐怕也只會主動退出。而現在鄭葳蕤也算是明白，鐘雪茹之前那樣拒絕與鄭西亭的親事，理由在這兒呢。
    雙身子的人不好動怒，即便如此，鄭葳蕤還是惱怒地捶了江元佑一下。這一拳正巧打在他的傷口上，他“嘶”了一聲，額角沁出一些冷汗來。
    “元佑你也忒不厚道，明知西亭對雪茹有意，還要……”
    “鐘少夫人這話說得不對。”江元佑淡淡一笑，“是我先認識了雪茹。”
    鄭葳蕤啞了啞，她也不知鐘雪茹何時結識了江元佑，自然是沒法反駁的。她打量了會兒江元佑，嘆道：“你將要成婚，我本該祝福你。但……罷了，雪茹對西亭并無心思，是我與婆婆太強求了。我是雪茹的嫂嫂，你既然要求娶她，便要一輩子待她好，知道嗎？不然我和雪茹的兄長絕不會放過你的。”
    “我會的。”江元佑頓了頓，“鄭二公子那邊，我也會親自去說明。”
    “由你去說也好，他除了堂兄之外也是最聽你的話了。”鄭葳蕤想起自己那個一頭熱的堂弟，苦笑了下，“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叫他們相識得好。”
    “鄭二公子會是個好夫君，雪茹嫁給他也會很幸福。”江元佑難得說他一句好話，“但是抱歉，我很自私，我不能把雪茹讓給他。哪怕雪茹跟了我會遇到許多她本不該去經歷的那些，我也要定她了。”
    鄭葳蕤抬眼看著江元佑，他的眼神依舊平和中帶著少許溫潤，但眼底深處卻又藏了幾分掠奪的意味。在她眼中，江元佑雖是個模樣堂堂令無數女兒為之心動的人，但的確非良配之人。可男女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是他與鐘雪茹你情我愿，旁人也無從置喙。嫁給鄭西亭或許真的可以過上平靜安寧的生活，可那并不是鐘雪茹所要的，她不會快樂。
    “侯爺！咦，嫂嫂你也在。”
    鐘雪茹找了過來，鄭葳蕤察覺到鐘雪茹看著江元佑的目光與任何人都不一樣，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有著前所未有的光芒，面前這個人占滿了她眼眸的所有位置，容不下任何其他，只有他與他身邊的清風朗月，熠熠生輝著。
    這是愛上了才會有的眼神。
    鄭葳蕤與鐘雪茹問了聲好，知趣地把位置讓給了他們，心里想著，那日該回一趟鄭家安慰下自己那位堂弟了。
    鐘雪茹穿得雪白，像一只靈巧的兔子，蹦到了江元佑面前。她跑出來的有些急，頭發都被風吹亂了。江元佑伸手撥了撥她額前的發，俯身親了親她的額心。
    鐘雪茹推了他一下：“還在我家里呢，別被人看見了。”
    “好。”江元佑沒再輕薄，低頭凝視著她，“怎么出來了，和祖母說完話了？”
    “嗯，老太君叫我出來找你。我讓芙香替我照看她老人家啦，我不知道老太君愛喝什么茶，便叫了父親常喝的，希望她不會介意……”
    “祖母不在意這些。”頓了頓，江元佑又說，“今日登門求親，可嚇著你了？”
    鐘雪茹失笑：“好像被你嚇習慣了，這點程度已經不算什么。只是沒想到你說的法子是這個，你這是想趕在皇上下旨之前先去請旨嗎？”
    “我若有了未婚妻子，皇上自然不會再讓我娶懷興，你擔憂的那些事情也不會發生了。”江元佑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這道圣旨，是我對你的承諾。”
    皇恩浩蕩，若非入罪，不可和離。
    “哪有你這種人，還沒成婚到先想著和離了。”鐘雪茹扭著身子又去拍了他一下，“我回去就叫父親給你下幾道難關，才不讓你那么輕易地娶到我。”
    “好。”江元佑坦然接受，“但是雪茹，可別太為難我，我等不及的。”
    鐘雪茹低了頭，小聲說：“我知道啦……”
    對視了片刻，鐘雪茹想起剛剛偷聽的話，忍不住問他：“我不擅長女紅，也不賢惠，完全不是個當家主母的模樣，你真的不介意嗎？還有……你的母親，也不會嫌棄我嗎？”
    “雪茹，你這話不對。我娶了誰，誰就是主母，而并不是能夠當作主母的人會成為我的妻子。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侯府并沒有那么多的規矩，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嫁給我，繼續做鐘雪茹就好。你放心，祖母喜歡你，母親也一樣會喜歡你。”他低下頭，附在她耳邊，“不相信的話，就早點嫁給我，眼見為實。”
    “哎呀。”鐘雪茹耳根子紅了起來，“我就隨口一問，你怎么又來。老太君都說了，要叫欽天監算個好日子，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江元佑看著一臉得意的鐘雪茹，忽然覺得，改天應該去找個借口跟欽天監那幾個老頭子喝一頓了。
    鐘成歸來之后，薛氏將永安侯府來提親的事兒同他說了一聲。見夫君與自己差不多的反應，薛氏忽然間覺得自己在江老太君面前表現得真是十分鎮定。鐘成對自己這個女兒也是疼愛得狠，但與薛氏不同的是，他知曉鐘雪茹向來都很有自己的主見，因此也早早就決定了婚事由鐘雪茹自己拿主意，既然鐘雪茹對永安侯滿意，那他這個父親也沒什么好說的。
    當然，一想到自己可以成為永安侯的丈人，未來還得聽他尊稱一聲岳父，鐘成忽然覺得倍有面子，以后在同僚面前都能吹噓一番。
    薛氏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禁笑話他：“你都是要當祖父的人了，還計較這三言兩語的話頭，無不無聊？”
    “夫人此言差矣，我是在為咱閨女自豪。”
    這話說得薛氏心里也高興：“那當然，雪茹可是一等一的美人。今日我瞧著那永安侯，模樣生得比雨彥還俊，想來京里那些傳言倒也屬實。日后雪茹若是嫁過去，生個一兒半女，那孩子一定漂亮得很。”
    鐘成看著前一刻還猶豫不絕的夫人此刻已經暢想起了下一代，一副已經接受了這個女婿的神情，無奈一笑。薛氏不在朝堂上，對江元佑的了解也僅限于傳聞，鐘成卻是實打實地與江元佑打過照面的，雖然接觸不多，但對這位小輩的印象卻極好。身負盛名卻不恃才傲物，領兵打仗仿佛他生而帶來的天賦，外人只知他行軍一流，實則文韜武略皆是不凡，若他身在諸侯亂世，或許還能有一番大展宏圖的造化。
    而最令人驚奇的是，江家手握兵權，以一家之能平衡邊外邦國的關系，歷經三代都未曾有過挑戰皇權的念頭。而天子也不忌憚于江家，封侯賜爵，兵權外放。江家在軍中威望過高，若是收回兵權恐不能服眾，并且老侯爺與太上皇是過命的交情，但傳了第三代依舊沒把兵權收回去，著實令人不解。
    功高終有一日鎮主，鐘成若是心存擔憂，也是擔心哪一日天子打壓了江家，會讓自家姑娘受牽連。只是，他仍是以女兒的心情為優先，況且他所認知的江元佑，也絕不會輕易讓永安侯府落敗下去。
    父母這關算是過了，只要鐘家回了話，江老太君入宮請旨賜婚，那么該走的六禮就可以走下去了。只是鐘雪茹說好的要為難一下江元佑，她也沒客氣，攔著去侯府遞話的小廝，足足拖了三天，這才把鐘家父母的意思傳過去。
    侯府上下都在為下聘的事兒忙活，江元佑先前雖沒有娶妻的打算，譚氏也替他張羅了一些，江元佑看了看譚氏備好的三牲四果，香炮鐲金禮單，大手一揮，又添了好幾筆，光是金銀玉飾就裝了足足兩匣子。
    兒子的婚事幾乎都是老太君操持，她這個做母親的倒是沒能插手。譚氏素來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嫁入侯府后也事事聽從老太君，江元佑年幼時，老太君說提出要將江元佑送去軍營，譚氏不愿也不舍，但最終也沒有駁了老太君的意思。如今老太君欲向皇上請旨賜婚，譚氏自然也沒有反對意見，只是對于自己未來的兒媳婦，譚氏卻是十分好奇。
    “母親若是想見雪茹，改日我接她來府上。”
    江元佑繼續整著禮金盒，譚氏見他一個大男人親手準備這些，便知他對那位將要娶進門的姑娘多么在意。然而定了親的男女成婚之前都不該再相見，旨意一旦下了，再把鐘雪茹請到府上來自然不妥。
    “找個日子我單獨約鐘小姐出去吧，你們快要成婚了，該守的規矩不能忘。”譚氏溫和地笑了笑，“你可不許偷偷見她，成婚前見了面不吉利，記住沒？”
    “娘，我聽祖母說過，您和我爹可是……”
    譚氏輕嘖一聲：“那哪能一樣，那會兒戰事急，從提親到成婚也不過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我們剛成親我就隨你爹去了南邊，陪他在那邊待了一年，也就是后來……”
    一年之后譚氏懷了身子，江父將她送回京中休養，結果夫妻這一別就是一輩子，不出三個月，江父折戟沙場，等消息傳回京里的時候，譚氏的肚子已經大了起來。好在那時候胎兒已經穩定，饒是那段時間心思憂慮，夜不能寐，她還是順順利利地生下了江元佑。
    想起了那段往事，譚氏心里不愿江元佑重蹈覆轍，仍是勸道：“你和你爹一個性子，我也知道我說不動你。但是你既然要娶了人家鐘家的姑娘，這輩子都得好好照顧她。別像你爹……”
    江元佑沉默了下，譚氏很少與他提到父親，難得說過的幾回，也只是夸贊江父是個世間英雄，在營里多么英武，手下將士們又多么愛戴他。江元佑從來沒有聽到過母親自己對江父的想法，當年把她一個人撇下，和老太君兩個婦人把他拉扯大，嫁入了侯府，卻沒過上真正的好日子。
    “娘，你怨過爹嗎？”江元佑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譚氏許久沒說話，像是陷入了多年不愿去回想的記憶里。二十年過去，在她腦海里江父的模樣都已經變得模糊，她與江父相伴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完全比不上與婆婆和兒子那樣漫長。江元佑三歲的時候江老太君曾經問過譚氏是否想另嫁他人，她可以做主為譚氏另尋一門親事，由老太君自己把江元佑帶大，譚氏沒有接受這樣的安排，留在了永安侯府，照顧著江元佑的童年起居。
    時間過去這么久，她對江父起初的怨念已經淡得可以忽略，剩下的那些，是遺憾與懷念。不記得那個人的樣貌，卻還回憶著曾經相伴時候的溫柔繾綣。
    她沉浸在漫長的回憶中，等到她緩過神來，她看向江元佑，江元佑仍坐在她身邊，等待著她的回答。
    譚氏笑了笑，嘴角含了絲苦澀：“怨是怨過的，但是娘總不能把你爹從地里挖出來打一頓，再問他為什么要丟下我吧。”
    江元佑目不轉睛地看著譚氏，他知道譚氏在故作輕松。
    “這些年老太君對我很好，皇上也一直很照顧江家，你也要成家立業了，娘沒有什么遺憾后悔的。只是，元佑，娘這一輩子走過的路，讓娘一個人走就好了，我聽老太君說了，鐘小姐是個好姑娘，你可別把她丟了。”
    “我都明白的。”江元佑笑著說，“我不會讓她怨我的。”
    “你是個有主意的，娘也不多說了。”譚氏緩了神色，淺笑道，“元佑，你與那鐘小姐是怎么認識的？你一年幾個月不著家，我們與鐘家也不熟悉，你們……”
    “娘，關于這件事，我想先告訴雪茹。”
    譚氏有些困惑，這話怎么她聽不懂了呢，他們倆相識的事情還得先告訴兒媳婦，難不成這還是兒子偷偷對人家姑娘一見鐘情了，到現在還沒明說呢？譚氏覺得自己想得有道理，不禁感慨，她曾以為要孤僻到老的兒子，竟然也會去喜歡一個姑娘。
    “行。”譚氏點點頭，“明日老太君入宮，你可要陪著她一起？”
    “婚事應由長輩做主，祖母出面便好，若我跟去了難免落人口舌，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去處理。”江元佑點到為止，沒有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