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很暗,窗簾的遮光性極好,只能從窗簾和地板的縫隙間透進的一絲亮光分辨出此時外面是白天。
夏千沉正在艱難地從床中間向床邊爬行,兩米五的床,這段距離對于宿醉的人來講是道阻且長也不為過。
終于,羽絨被里伸出一條雪白細長的胳膊,夏千沉常年戴賽車手套缺乏日曬的蒼白手指在床頭柜上摸索著,試圖摸到手機。
這個是紙巾盒,這個是鬧鐘,這個是手表……
瞬間,黑暗中,夏千沉的瞳仁一縮,他意識到他的小指不慎勾到了表帶。
“草。”醉酒后沙啞的喉嚨罵了一聲,因為這塊表是blancpain的空軍司令,他剛買沒多久。
然而,并沒有聽見預料中表面砸在地板令人心碎的聲音,那塊二十多萬的表穩穩落入一個手掌心。
接著,無辜的blancpain被妥善放回床頭柜,那人扶起夏千沉。其手臂力量相當可觀,且穩,把夏千沉扶著坐起來的過程猶如調直座椅靠背。
他伸手,拿過床上亂七八糟的靠枕中的一個,墊在夏千沉后背。
夏千沉從昨晚喝到凌晨,眼下大腦還沒有完全清醒,喉嚨像有團火。
照理說這個時候他應該抄起床頭柜的鬧鐘往這人腦袋上招呼,再把床底的棒球棍拎出來,把這平白出現在自己家的人揍到生活不能自理性別不再清晰。
此人把夏千沉扶坐好后,徑直繞過大床走去窗邊。
唰——
這不啻于審判圣光的太陽讓夏千沉立刻抬手擋住眼睛,同時別過腦袋。更想罵人了。
那人又原路繞回來,不知從哪端來一杯溫水,遞到他手邊。
罵人也得先潤潤喉嚨,夏千沉搶過水杯,咕咚咚地往下咽。
那人站直起來,立于陽光中。他骨相很立體,且唇峰清晰,帶著禮貌的微笑,說:“早上好,夏千沉。”
“早上好,你他媽誰。”
此人穿一件看上去不太厚的黑色毛衣。肩背直挺,腰窄腿長,牛仔褲不算貼身也不肥大,恰到好處。
夏千沉家的地暖是舒適的26度,所以他這套衣服剛剛好。
“我是鐘溯。”他自我介紹,“你的新領航員。”
夏千沉舔了舔嘴唇,沒有給出回應,仰頭繼續喝水,把一杯水都喝完。然后鐘溯把玻璃杯從他手里拿走。
“經理沒能聯絡上你,所以給了我門鎖密碼。”鐘溯解釋。
“我不需要領航員,請你離開我家。”夏千沉有一雙明晃晃的狐貍眼,漂亮,攻擊性也強。
鐘溯料到了不會太順利,“我去做早餐,三十分鐘后出門,今天勘路。”
勘路,是拉力賽前的一項準備工作。賽車手帶著領航員在道路上慢慢地開一遍,讓領航員做賽道記錄。
這是必要的,也是非常重要的。
因為拉力賽的賽道都是天然道路——庫姆塔格沙漠、大洪山、瑪依塔斯百里風區。
動輒上千公里,無數個彎道,沒有人能靠腦子記下來,需要領航員來指揮。那么領航員要做到萬無一失,就得提前勘查道路。
夏千沉依然沒有找到手機。
床頭柜沒有,床上也沒有。他掀了被子下床去衛生間,看見他的手機……沉在裝滿水的浴缸里。
想起來了,凌晨自己跌跌撞撞地回家后,給浴缸放水。然后坐在浴缸旁邊用手機搜索:喝多了能不能泡澡。
搜索結果說:最好不要。
不能泡,夏千沉重重嘆氣后把手機一丟……
唉。
夏千沉獨居,他的家是無隔斷裝修,所謂的“臥室”也只是用一道屏風與客餐廳隔開。
從衛生間出來后,他聽見外面半開放的廚房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是鐘溯在做早餐。他沒給鐘溯什么好臉色,故而也不打算跟他借手機,左右一會兒直接去車隊就行。
鐘溯做了早餐,煎蛋、培根、去邊的吐司,還有玻璃杯里晃著冰塊的純牛奶。
清早喝冰牛奶,鐵胃嗎他?鐘溯昨天這么詢問了車隊經理。
經理說,是啊,他的頭也很鐵,以后你就知道了。
夏千沉簡單沖了個澡,仗著家里暖氣很足,頭發沒有完全吹干。走過來說了句謝謝,端起牛奶噸噸噸三口喝下一大半。
鐘溯看了欲言又止。
筷子戳進煎蛋,一分為二。夾起半塊剛打算送進嘴里時,夏千沉的手忽然頓在半空,似乎想起了什么,抬頭,“鐘溯?”
鐘溯換上洗耳恭聽的表情。
顯然,這位被酒精侵害的年輕人總算后知后覺,想起了“鐘溯”這個名字代表著什么。
半塊煎蛋被放回盤子里,跟著筷子也放下,夏千沉捋了一下思路。
“環塔冠軍領航員鐘溯。”夏千沉和餐桌對面站著的男人對視,“為什么來我這?”
鐘溯毫不遮掩地回答,“gp車隊的經理昨天下午已經在汽聯幫我和你完成了注冊,我會陪你跑今年的環塔拉力賽。”
說完,鐘溯從褲兜里摸出手機,點了幾下后,遞到夏千沉面前。
這個界面夏千沉可太熟悉了,汽車聯合會和國家體育總局共同創辦的網站,全國的職業車隊都被錄入在此,還有各項賽事的網絡報名入口。
此時,genius’spride車隊四驅組車手「夏千沉」旁邊的領航員一欄,赫然是「鐘溯」二字。
“靠!”夏千沉噌地站起來,一把拿過手機,上劃檢查網頁網址,又刷新了一遍,退回首頁,在搜索欄中重新打字:genius’spride車隊。
經過短暫的頁面加載,同樣的信息表又出現了一遍。
“憑什么啊,我本人都沒驗證過,這是無效注冊!”夏千沉怒道。
鐘溯面不改色,甚至對夏千沉的不滿和拒絕沒有透出一絲不快,他不疾不徐地解釋,“經理獲取了車隊品牌方的授權,全權代理你完成注冊。”
聞言,夏千沉坐了回去,沒有拿筷子,而是很快理清了思路。
“我懂了,車隊認為,我如果想跑環塔,那么就需要一個在環塔上拿過冠軍的領航員來領航我。”夏千沉倏地一笑,“看不起我?非得找個環塔冠軍來讓我抱大腿?他們把老彭給開了?”
鐘溯搖頭,“你的領航員老彭是主動請辭的,他家里不希望他再從事這么危險的工作。”
聞言,夏千沉很明顯的表情一怔,什么都沒再多說,片刻的沉默后拿起筷子繼續吃早餐。
鐘溯不難看出他咀嚼的動作里有十足的憤恨,咬肌一繃一松,連著額角青筋都快要蹦出來。
果然如經理所言,這個夏千沉不好伺候。
很快,夏千沉吃完早餐,隨便抓起一件外套就要出門。鐘溯跟在他身后,電梯里,夏千沉習慣性地按下負二樓,去地下停車場。
“距離你喝酒還不滿十二小時,我來開吧。”鐘溯說。
“我暈車。”夏千沉沒給車鑰匙,而是按了一樓,“我坐地鐵。”
鐘溯抬腕看了眼時間,問,“摩托能坐嗎?”
“什么車?”夏千沉也看了眼時間。
快十點了,車隊倉房維修工們九點半上班,車手沒有固定的上班點,但他也很少遲于九點半到車隊。
“山地摩托。”鐘溯說。
電梯抵達一樓,門開,兩個人都沒有挪步子,接著降至負二。
鐘溯只有一個頭盔,夏千沉就先去自己車里拿備用頭盔。
那車是保時捷taycan。
鐘溯看了一眼,沒說什么。然后不死心又看一眼,確認了是taycan。
“這車可不是我的啊!”夏千沉趕緊和這輛保時捷撇清關系,“這車是我媽的,你左邊那輛柯尼塞格才是我的。我這輩子就算腿斷了坐輪椅,那輪椅都不能是電動的,得是燃油的,油電混合都不行。”
鐘溯看過去,黑金配色的柯尼塞格agera,50t排量,雙渦輪增壓,千匹馬力,陸地獵豹。
“很適合你。”鐘溯說。
這是鐘溯給出的中肯評價,畢竟那是夏千沉,當年紐北賽道300碼過彎的狠人,川藏高原拉力賽上5000米海拔“只有飛鳥可過”的川藏北線之王。
其猖獗與張揚,恐怕全世界的超跑里,柯尼塞格也只是堪堪能與之匹配。
“……哦,謝、謝謝。”夏千沉沒料到會收到這樣一句話。
這比什么“哇好酷的車你可真有錢”之類的奉承聽上去要舒心太多了,甚至有點想說小伙子你好眼光。
不過當務之急是回車隊把鐘溯給退了,他跑環塔才不要一個拿過環塔冠軍的人來領航。
這樣就算奪冠了別人也會說——沒有這個久經沙場的領航員,你能跑環塔冠軍?
該說不說,這年頭在市里騎摩托真是比開車要快多了。山地摩托強大的油門轟鳴頻頻引路人側目。
幾乎沒有男人能抗拒引擎聲浪,無論是搭載8缸發動機的柯尼塞格還是山地摩托。
發動機的轟鳴是讓夏千沉平復心情的白噪音,他拍了拍鐘溯的肩膀,說:“別去車隊倉房,去總部。”
鐘溯在頭盔里嘆了口氣。
二十分鐘后,摩托車停在gp總部樓下。
夏千沉拎著頭盔,刷臉過閘機一路暢通無阻,鐘溯緊隨其后,一直到進了總部大樓的電梯,夏千沉才偏頭看他。
其實單單看過來兩個人的身高不相上下,可夏千沉這一眼看過來就明白,自己微妙的矮了大概三四公分。
更生氣了。
汀——電梯門開。
gp總部的辦公區走廊上擺著半人高的綠植,夏千沉目不斜視輕車熟路徑直走向一扇緊閉的辦公室門前。
叩門。
鐘溯在玩樹葉。
再叩門。
鐘溯在試著走廊上的窗戶能開到多大。
終于,門開了。
開門的人鐘溯認得,是gp的副總,姓周。
周總見來人是夏千沉,故作驚喜地笑道:“喲,千沉怎么親自過來了?有什么事電話里說唄?”
“手機泡水了。”夏千沉說完,冷漠地朝鐘溯站的地方偏了偏腦袋,“我不要他,信息表作廢,把我的領航員空出來,重新招人。”
周總的表情讓鐘溯覺得他下一句話就會說大過年的孩子還小來都來了先吃飯吧——總之就是一系列攪和局面的話。
果然,“哎呀,千沉吶,你不知道,你跑完川藏回來,咱們公司股市漲幅喜人!環塔可千萬千萬不能出岔子,你可是我們的……”
“我知道他是環塔冠軍,很牛逼,但我夏千沉跑環塔,不需要抱大腿。川藏北線我能跑,環塔的昆侖天路我一樣可以。”
“周總,在鐘溯從我的信息表里消失之前,我就是去開黑出租,跑網約車,做代駕,我一場比賽都不會上。”
丟下這些話,夏千沉連周總的辦公室都沒進,拎著頭盔扭頭就走,進電梯,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