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往東山開,到了東山腳下,就是一排一排的獨棟別墅,司機師傅不住地往外頭瞧:“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邊來呢。”
說完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后排坐著的那母子倆。
兒子看起來普普通通高中生一個,倒是母親看起來格外美艷。
美艷的有些廉價,看著還真不像能住在這里的人。
能在這里住的,都是跺一跺腳,整個江海市都能抖三抖的人。
但這對母子下車的地方,卻是百花路6號大宅。
出租車司機收了錢,透過車窗看著母子倆在大宅門口站定。
美麗的女人,纖細的少年,在華麗古樸的大宅前頭顯得那么微小。
隨櫻掏出化妝鏡,又補了下口紅。
隨翊說:“已經很漂亮了。”
隨櫻笑了笑,說:“這可是老娘十幾年來第一次回到這里來,不大殺四方我回去都會睡不著。”
隨翊走上前去,主動按響了門鈴。
大門很快就開了,一條種滿了矮松的小路,大概有五六十米,小路的盡頭是簡潔寬闊的歐式小樓,松樹圍繞著小樓,庭院里有一堆衣著光鮮貴氣的客人,齊齊地朝他們母子倆看過來。
江家今天很熱鬧,再過一天就是江老太太七十歲生日,天南地北的江家人都飛回來了。
隨翊母子今天要來吃飯,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都來了。
江明一路小跑迎了過來。
他們這個暑假已經見過幾次了,但多年沒見過面,實在談不上熟稔。
江明長相柔和,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很有書卷氣。
“我說我開車去接你們,你非不讓。”他笑著對隨櫻說。
所有人都在盯著他們一家三口看。
隨櫻是艷光四射的大美人,和當年凌厲的明艷相比,如今年近四十的她多了一分成熟的韻味,氣質卻更迷人了。她年輕的時候就顯得成熟,如今年歲上來以后,反倒比同齡人顯得年輕很多。
而他旁邊的江明,溫潤如玉,玉樹臨風。
兩人站在一起,是兩種極致的美。
而他們身后站著的少年,個頭比江明還要高一點,清瘦,穿著青禮的黑白校服,戴著厚厚的眼鏡,頭發蓬松。
這么漂亮的兩個人,生出的孩子似乎完全沒有繼承他們倆的優點。
江家是江海市的名門望族,隨翊的親生父親江明,在家里排行老二,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哥哥結婚二十年,至今沒有孩子,江明四十多依舊單身,弟弟江輝倒是有一子一女,兒子叫江威,女兒叫江寧。
姐弟倆都在青禮上學。
看到隨翊的時候,姐弟倆都愣住了。
隨翊在青禮那么火,他們姐弟倆當然也認識。
還沒少一起吐槽過這位四號男高。
尤其是江威,暑假的時候,為了上《男高宿舍》,他早早就報名了,以為憑借自己的家世,能穩上的。
誰知道半路上殺出個轉學生,還那么其貌不揚,差點沒把他氣死。
青禮論壇上吐槽的帖子,有十分之一都是他發的。
但是他們怎么都想不到,這個叫隨翊的轉學生,居然就是二伯在外頭的那個私生子。
姐弟兩個嬌寵慣了,對突然“入侵”他們家的隨櫻母子沒什么好臉色。
如今聯想到為什么隨翊這么普通卻能上《男高宿舍》,就更沒有好臉色了。
今天江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的來了不少,但率先發難的,還是如今江家的二號女主人劉玫。
“隨翊成績怎么樣?”她笑瞇瞇地問,“之前我有個親戚的孩子,也是托我們給轉到青禮去,結果孩子進去以后不但沒進步,反倒得了憂郁癥。青禮的競爭很激烈,成績跟不上的話,很傷孩子的自尊心呢。”
“他成績還行。”隨櫻說。
“青禮講究德智體,音樂啊美術啊運動啊,都要會的。”劉玫又說。
“這些他也都有學一點。”隨櫻又說。
隨翊朝她看了一眼。
他感覺這個劉玫再多逼逼一句話,他媽就要坐不住了。
好在劉玫火力不高,只又打量了隨翊一眼。
隨翊話很少,嘴巴也不甜,看起來……和他的穿著一樣乏善可陳。
頭發略長,戴著個大黑框眼鏡,身材倒是很高,是少年的疏闊,只能說長得還不錯。
再看看自己生的江寧和江威,一身名牌,那真是精致又時髦的漂亮。
尤其是江威,金尊玉貴,更是老太太的眼珠子。
“你別光吃肉不吃菜啊,乖孫。”江老太太全程溺愛地盯著江威,幾乎沒看隨翊一眼。
隨翊好像也沒什么感覺。
看得出有擺正自己的地位,還算識趣。
這場鴻門宴各有心思,隨翊卻沒什么感覺。
他只偶爾會朝隨櫻看一眼。
隨櫻今天有一種很勉強的艷麗。時隔多年回到江家,她顯然有些激動,酒都比平時喝的多一點,隨翊不著痕跡給拿了她的酒杯,隨櫻起身,去外頭抽煙。
“你怎么讓他參加了什么直播節目,還是學生,不好好學習,搞這些做什么?”江明問她。
“人家給的錢多啊。”
“你還缺錢?”
隨櫻扭頭看向他:“缺啊,不缺怎么會帶兒子來搶家產。”
江明無奈嘆口氣,也不說話了。
江家這一堆人明面上不說,哪一個不覺得這對母子是來搶家產的。
“你也別回去了,我可以給你在青禮附近租個房子,也方便你照顧孩子。”
“我有手有腳,不需要靠你養。”隨櫻吐了口煙,“你把你兒子照顧好就行了,至于我,以前不需要你管,以后也不需要。”
隨翊要在江家住兩天,這也是他們商量好的事。隨櫻走的時候,又交代了隨翊兩句:“功課要好好學,大提琴也別落下了。你爸說他會給你找個新老師,他找的,肯定比清遠的張老師更好,你好好練,等下次來,我再檢查你。”
她在飯桌上跟劉玫說的那些話并沒有夸大其詞,這些年,江明給的錢,她全花在隨翊身上了。小時候什么都讓隨翊接觸了一下,是隨翊自己選了大提琴,連老師都說他很有天賦。
她之所以把隨翊送回來,除了自己身體原因,沒精力再照顧他,更因為清遠那樣的小縣城,已經裝不下隨翊了。
照她閨蜜的話說,他早晚都要飛出去的。清遠那種小地方,HOLD不住這個金鳳凰。
“不過他們家很會挑軟柿子捏,你來了這兒,該干嘛干嘛,誰的氣都不要受。”
隨翊點頭:“你不用管我,照顧好自己就行,節目組把錢打給你了吧,你休息一段時間。”
隨櫻聞言就笑了,伸出手:“給了十萬塊呢,老娘一年不用上班了。”
母子倆都笑了起來。
隨櫻說:“走了。”
眼圈微紅。
江明已經打開了車門,遠遠地看著他們母子倆。
隨櫻踩著江家老太太最看不上眼的恨天高,裊裊娜娜地走了,隨翊目送她上車,回頭看見江家老太太冷冷地看著,低聲說了句什么,關上了窗戶。
家里的住家阿姨有好幾個,負責照顧隨翊的是朱阿姨。
她將隨翊領到他的房間,說:“你就住這里吧,這是你爸以前住的房間。”
房間很干凈,沒什么鮮活氣,床頭倒是擺著個三口之家的照片,江明和隨櫻依偎在一起,懷里抱著還是嬰兒的他。
“他住哪兒?”
“你說你爸?”朱阿姨笑著說,“他在外頭住的,平時很少回來。”
隨翊又翻看了一下隨櫻給他整理的青禮的學習資料,忽然聽見了江威他們的說話聲。
“我都沒上去,二伯居然讓他上了!”
“這么大的狼崽子,喂不熟,這道理你二伯能不知道?!他拿什么跟你們比呀,他都不姓江!再說了,就他們母子那生活條件,他還能出挑到哪里去,依我說,他來了更好,有個各方面都墊底的,說不定你爸他們看你就順眼了。”
“不知道隨櫻怎么想的,把兒子送到青禮來了,都不說他成績跟不跟的上,青禮的社交圈子他都很難融進去吧,土老帽一個,最近論壇上都是嘲他的!”
好……反派的對話。
聽得隨翊都想打臉了。
江寧說:“聽說他在原來的學校成績還算不錯呢。”
“那又怎么樣,貧困小縣城的尖子生到了青禮也泯然眾人吧。”
“那倒也是。青禮開學就有摸底考,為了讓大家收收心,每年摸底考都是最難的,到時候一摸卷子,保準讓這個鄉巴佬嚇到傻眼自閉!”
啊?
真的嗎?
他從學習資料里翻出一套青禮往年的開學摸底考試卷。
戴上耳機,開啟計時。
微風送來庭院里的薔薇花香,細白的手指捏著筆刷刷地勾勒,筆跡遒勁飄逸,眼睛一目十行。
窗口的風更大了些,吹的他身上寬松的T 恤都貼在了身上,露出他漂亮的腰線。
做完以后,扣下計時器。
提前了將近四十分鐘。
花了幾分鐘時間對了下答案。
對完以后他摘掉眼鏡,捋了下頭發,露出秀美得驚人的眉眼:“……還以為有多難。”
他往椅背上一躺,漂亮的喉結凸起,在光里微微滑動。
江家的這個大床上沒有任何屬于他的味道,加上半夜突然悶熱起來,隨翊睡的并不舒服,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了。
外頭下起了小雨,北方的九月竟然這么冷。
周六,是江老太太的生日,江家老爺子也回來了。
隨翊一下樓,就被江明叫去見江老爺子了。
江老爺子七十多歲了,非常威嚴,江明在他面前語氣更卑微了,介紹說:“爸,這就是隨翊。”
江老爺子在試中山裝,聞言朝他們父子倆看了一眼,眼睛落到隨翊身上,也沒什么情緒,只“嗯”了一聲。
沒有人情味。
隨翊想,這一家子都沒有煙火氣。
或許這就是豪門生活吧,不像普通老百姓,下了班一家人就窩在一起看電視,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他們都太忙了,沒空相處,親情也變得淡薄。
淡薄但實際。
江老爺子給他發了個大紅包。
加上劉玫等人給他的紅包,比他上《男高宿舍》的勞務費都要多。
壽宴是晚上辦的,就在江家自己的庭院里。因為下雨的緣故,工人們在庭院里搭起了雨棚。
“媽七十大壽,這樣辦太簡樸了。”劉玫對江家大哥說。
“這是爸的意思,現在都講究不要鋪張浪費,低調點好。”
隨翊看到庭院里十幾張桌子,還有四下忙碌的工作人員,心下想,低調簡樸都是這排場了,真要大辦,是要整個江海市都跟著慶祝么?
“喂,你!”
隨翊扭頭一看,是江威。
旁邊還有司機給他撐著傘。
江威背著大提琴,俊俏的一張臉,唯眉毛長的不好看。
江寧催促他:“你快點,上完課我還要去同學家里拿東西呢。”
江威鉆進車里:“他倒是自在,周末也不上課。”
江寧說:“江威,別這樣,跟他比,你不嫌掉價么?”
江威說:“想到他居然代替我進了408,我就氣,不然我早紅了!”
江威說完靈機一動,忽然從車上下來,笑著喊:“隨翊!”
江明他們聞言也看了過來。
“我跟姐姐要去上大提琴課,我聽二伯說,你也有學大提琴?要不要一塊去看看,以后我們可以一起上課。”
江輝問江明:“隨翊也在學大提琴么?”
“隨櫻說他有在學,我正給他找老師呢。”江明說著看向隨翊。
“那以后讓他們跟小威他們一起上課吧,都是一家人嘛,他們兄弟姐妹也能好好熟悉熟悉。這孩子還是跟我們太認生了。”劉玫笑著說。
江明問:“能去么?”
“今天可以先去看看,我跟韋老師說一聲,今天是大課,不差他這一個。”劉玫說。
江輝也說:“今天家里亂,在家也沒事做,兄弟姐妹多一塊玩玩,挺好的。”
江明向來沒什么主意,對隨翊說:“那你就跟著小威他們去玩吧。”
隨翊看向江威那張很欠揍的臉,點點頭:“好啊。”
隨翊跟他們姐弟一起上了黃牌邁巴赫。
車子異常寬敞,江威面色不善地盯著他,和他對視上以后,立馬瞇著眼笑。
半小時后,他們一起到了韋老師家。
這個韋老師是國內有名的大提琴老師,他收的學生大概有五六個,都在他們家的花房里上課。
花房的玻璃全都開著,涼風徐徐,花香彌漫。
芬芳的花房里學琴,有錢人真的很會享受。
已經有學生在練琴了。隨翊跟著江威和江寧往里走,聽見低沉哀婉的大提琴聲,舒緩又沉靜,蓋住了外頭的雨聲。隨翊穿過花叢,隔著晃動的花光葉影,看到一個清冷如竹林霧色的男孩子,微微垂著眼,正在拉大提琴。
江寧神色都變了,眼神里全都是愛情的光芒。
他們三個在旁邊站定,一直到凌雪竹拉完一整首曲子。
韋老師抬頭看向他們。
江威趕緊背著大提琴鞠躬:“韋老師好。”
江寧也回過神來,朝著韋老師鞠了一躬。
韋老師笑著點點頭,看向他們身后:“這位就是隨翊同學是吧?”
剛將琴弦收起來的凌雪竹聞言就扭頭看過來,便看到隨翊穿著一件灰色衛衣,黑色校褲,瘦瘦高高的站在江威他們身后,朝老師微微鞠躬。
然后沖著他也揮了下手。
隨翊這次來并沒有帶琴來,韋老師就讓他坐下來旁聽。
在座的七八個學生,琴藝各有不同,最好的是凌雪竹,最差的是江威。
但差也是相對而已,江威能這么得意,就是因為在韋老師這邊吊車尾,出去也能吊打一堆人。
一節課沒上完,他就發現江寧似乎很喜歡凌雪竹。
一向明艷張揚的女孩子,一下子變得靦腆起來,身體微微向凌雪竹傾斜。
休息的間隙,江寧立馬問凌雪竹:“今天晚上你會來我家么?”
凌雪竹搖搖頭,說:“我有別的事。”
江寧有些失望,剛想要說什么,就見凌雪竹回過頭去,看后面坐著的隨翊。
江寧似乎突然找到了話題,對凌雪竹說:“很意外吧,我們也是昨天才知道,原來他就是我二伯在外頭的孩子。”
她沒有用“私生子”這個詞,她都為自己的善良感動。
凌雪竹果然愣了一下,看向她。
江寧這下更興奮了,說:“他說他也在學大提琴,我媽就讓我們把他帶上了。”
江威正纏著隨翊,讓他拉一個。
“我把我的寶貝琴借你用一下,你別可別小看我這把琴,在場的這些琴里頭,就屬我這把最貴了。”
隨翊這種在小縣城長大的窮酸貨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貴的琴吧?
隨翊不想跟江威這樣傻逼的炮灰較勁,只搖搖頭,說:“我不習慣用別人的琴。”
江威卻更得意了,扭頭看了一眼江寧。
姐弟倆心照不宣。
看來隨翊會拉大提琴這事十有八九是打腫臉充胖子了。
這會不能戳穿他,他們自己知道就行了,等回到家使個絆子,能讓這個撒謊精當著所有人的面丟盡臉,再也抬不起頭來。
富人家的孩子,練琴也不像他那么苦,一上午慢悠悠地就過去了。
快到吃中午飯的時候,他們從韋老師家里出來。
江寧笑著追上凌雪竹:“雪竹,我們要在外頭吃飯,你也跟我們一起么?”
江威背著大提琴,嘆了口氣。
他姐姐真的鍥而不舍,屢敗屢戰。
誰知道凌雪竹回頭看了一眼,問:“你們去哪兒吃?”
江威一愣。
江寧眼睛都在放光:“江南春天。”
后頭的隨翊問:“不回家么?”
“我們要在外頭吃。大家一塊去啊,我們好久沒聚了!”江寧說。
他們七八個人就在江南春天吃了個飯。
隨翊和江威江寧姐弟倆也并不算熟,落座的時候,江威和江寧都沒有要挨著他坐的意思,最后隨翊就坐到了最外頭。
他也很安靜,有人和他搭話他就回答,聲音也不大。
和在學校里看起來并沒有太多區別。
凌雪竹話也很少。
帥哥就是很容易被優待,幾個女孩子圍著他坐,凌雪竹似乎已經習慣了,他依舊冷淡,可是因為人長的就是好學生標準模樣,所以即便那么冷淡的性子,也讓人覺得很有禮貌。
偶爾他會抬眼看過來,隨翊和他對視上的時候,會禮貌性地笑一下,凌雪竹也不會給他任何回應,只是有時候會默默地看過來。
看到隨翊在很安靜地吃東西。
吃完飯以后,他們在餐廳門口分別,這些個小少爺小公主家里的司機紛紛開車過來接他們。
外頭雨還在下,江寧當然要等凌雪竹上車以后再走。
隨翊和江威就在后面陪著她。風有點冷,隨翊就把衛衣帽子給戴上了,衣服大,帽子也大,松松塌塌的,差點蓋住他的眼。
好在凌雪竹的司機很快就到了,凌雪竹把大提琴從肩上脫下來,交給司機,忽然對隨翊說:“你微信是什么?”
隨翊“啊”了一聲。
凌雪竹看向他,秀氣的眉眼沉靜,眼珠漆黑。
隨翊這才反應過來,掏出手機來,加了一下凌雪竹的微信。倆人的傘湊到一起,中間卻留了一條縫,雨滴從縫隙里濺落下來,水點落在手機屏幕上。
凌雪竹的微信頭像,是一只黑貓。
隨翊看到的時候愣了一下,有一種果然如此又有些吃驚的感覺。
凌雪竹上了車,車門合上以后就緩緩開動了。
江寧撐著傘跟他揮手。
他看到隨翊站在江寧和江威后面,和一身名牌,穿著光鮮的江氏姐弟相比,他的衛衣松垮,單薄,在九月里的雨里,瘦削的像是他們的仆人。
這是他頭一次主動加人微信。
其實說出口的時候他很不習慣,心跳很快。
隨翊和江寧姐弟倆一起目送凌雪竹家的車子開走,一輛白色的小卡車,載著一棵開滿了花的樹,從他們跟前駛過。
繁花搖晃,在細雨里聞不到一點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