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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聽


  煙兒是鄭國公府里最下等的粗使丫鬟。

  府內西邊的廊廡過道迎著暑熱、臨著冬風,是府里下人們最不愿去的地方,煙兒卻被管事的方婆子安排了在那兒灑掃落葉。

  “你既生來就是個啞巴,手腳上的工夫就要更勤快些,若是一味地躲懶耍滑,我便回了大太太,將你賣到花樓窯子里去。”

  方婆子生的粗黑蠻壯,最不喜煙兒這般貌美柔怯的女子,時常挑著刺訓斥煙兒。

  有幾個寬厚些婆子看不過眼去,說了幾句公道話:“你是狗嫌人棄,補不到大太太院里的缺兒,便使勁欺負這啞女,也不怕遭天譴。”

  方婆子不過咧開嘴一笑,耀武揚威似地在煙兒潔白瑩潤的皓腕上擰了一把,嘴里道:“我便是欺負了又如何?誰還能為這啞巴做主不成?”

  那幾個婆子拗不過她無賴的行徑,也只能搖頭離去,獨留下煙兒一人淚眼婆娑地瞧著手臂上那一大塊青紫的痕跡,卻是不敢落下淚來。

  她生來便是個啞巴,娘親五歲那年投了井,爹爹一味地好賭酗酒,缺錢時便把她賣給人牙子抵債。

  人牙子見煙兒生了副好顏色,便打算養大些后將她賣進花樓里,誰成想竟遇上了鄭國公府挑買貌美丫鬟這樣的好事。

  那人牙子二話不說便領著煙兒去了鄭國公府,得了五十兩銀子后,歡天喜地地離去了。

  煙兒生就一雙似顰非顰的彎彎柳眉,水凌凌的杏眸里好似蒙著一層清淺水霧,再配上一身瑩白細潤的肌膚,勾著人挪不開目光。

  世子爺院里的李嬤嬤一眼便瞧中了煙兒,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通后,便問:“可有學過伺候人?”
  煙兒只敢搖頭。

  李嬤嬤又盤問了她幾句,她皆只敢搖頭或點頭,并未答上一個字。
  李嬤嬤漸漸起了疑,使了些手段嚇了煙兒一通后,便試出了她是個啞巴,還不是被人喂了啞藥毒啞了,而是天生便不會說話。

  消息傳去明輝堂,惹得鄭老太太發了好大一場火,將鄭國公夫人劉氏喚來狠罵了一通,只說:“你打量我死了不成?就這么磋磨息哥兒?給他尋個啞巴做通房丫鬟,好來作踐他是不是?”

  劉氏吃了老太太一通掛落,便也下了狠手,將賣煙兒進府的人牙子尋了出來,打了五十大板后送去了京兆府。

  本是打算連煙兒一起處置了,可劉氏一心向佛,到底是存了兩分善心,只說:“不過是個丫鬟,打發的遠些也就罷了。”

  至此,煙兒便被發配去了外院做粗使活計,愈發謹小慎微地做活,并不敢惹出一點事端來。

  方婆子倚仗著煙兒柔弱可欺,又叫苦無門,行事便愈發肆無忌憚,險些將煙兒的這半條命都磋磨了大半。

  誰成想四月底時,鄭國公府欲辦一場聲勢浩大的花宴,卻一時湊不上人手,少了幾個在水榭里伺候的丫鬟。
  且老太太還吩咐要做活爽利,樣貌不俗的丫鬟,以免丟了鄭國公府的臉。

  外院大總管便想起了煙兒這號人物,指著名要她去花宴上伺候。

  方婆子因此好幾日不敢下狠手磋磨煙兒,只是到底心氣不順,想著等花宴結束后,再好好教訓她一回。

  花宴那一日。
  煙兒得了件水青色的平素綃襦裙,略收拾一番,便遮不住臉上盈韻動人的美色和那玲瓏有致的身段,如清谷幽蘭般勾纏著旁人的目光。

  水榭里的活計較為輕省,不過是燒爐煽風和替賓客們斟茶倒水,大多時候煙兒都避在最里側,并不敢出頭拔尖。

  那管事的婆子見她做事勤勉,便越過了其余幾個丫鬟,只吩咐她去水榭后頭的涼亭里將世子爺請來。

  “老太太與大太太她們一會兒便要來水榭,你且手腳快些,別誤了時辰。”那婆子囑咐道。

  煙兒點點頭,忙放下手里的蒲扇,往通往涼亭的青石甬道上走去。

  *

  涼亭外的琉璃瓦翼角上斂下春日里的嬌艷暖陽。

  鄭衣息正端坐在石椅之上,與嚴明致商論著發小許敏的婚事。

  “他一個伯親王家的世子,卻放著清河郡主不娶,硬是要娶一個小官小吏家的女兒,可不是豬油蒙了心嗎?”

  鄭衣息笑而不答,只瞥了一眼義憤填膺的嚴明致,揶揄道:“這不是正合嚴兄的心意嗎?”

  嚴明致立時噤了聲,兩腮紅作一團,只道:“清河郡主怎么瞧的上我?”

  這話卻是不大好接。
  索性鄭衣息已定下了婚事,便游刃有余地打量起了涼亭外的明媚風光,視線落到涼亭右側的一處崚嶒假山上。

  他便轉了話頭,與嚴明致說:“這假山以藤蘿為蓋,掩著一條曲徑通幽的羊腸小道,嚴兄可要去瞧上一瞧?”

  嚴明致側身往鄭衣息臉上看去,便見他一身墨底暗紋對襟長袍,清落落的素衫襯得他眉如刀裁,眼若泓溪,舉手投足間漾著幾分冷傲矜貴。

  同樣是庶子出身,鄭衣息能攥住嫡母與老太太的心腸,成了鄭國公府的世子爺。
  他卻連半個功名都沒考上。

  嚴明致心內頹敗一片,正欲答話之時,卻聽得那巍峨假山上飄出些微微弱弱的說話聲。

  “殿下當真要對我這么絕情嗎?”女聲如鶯似啼,份外懇切。

  嚴明致尚且聽不出來這道聲音的主人是誰,鄭衣息卻在一夕之間噤了聲,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掠過些訝色。

  “蘇小姐貴為侯府嫡女,且也有了極為相配的夫婿,何必對本王苦苦糾纏。”男聲溫潤似山間清泉。

  嚴明致這才后知后覺地變了面色,這道男聲再好辨識不過,出自劉貴妃膝下的五皇子。
  本是天潢貴胄般尊不可及的人物,偏生了一副仁善溫良的心腸,朝中大臣們皆對他頗有贊詞。

  而那位女子的身份則更好猜。
  侯府的嫡女,又姓蘇。不就是與鄭衣息定親的蘇煙柔嗎?
  她乃是寧遠侯府家的嫡三女,出身顯赫不說,更生了一副桃羞杏讓的好相貌。

  當初鄭衣息被請封為世子后,鄭國公府與寧遠侯府結下兩姓之緣,門當戶對、強強聯姻,可讓嚴明致好生羨慕了一回。
  如今卻……

  嚴明致偷瞄了好幾眼鄭衣息,見他眉宇間好似凝著化不開的郁色后,便識趣地笑道:“鄭世子別見怪,我突然有些內急。”
  說罷,便逃也似地離開了涼亭,生怕惹禍上身。

  假山上的那一對男女仍在你儂我儂的糾纏。
  “煙柔的心里只有殿下一人,那樁……那樁婚事是父母之命,并不是煙柔之意。”
  “蘇小姐瓊玉之貌……”
  “我不信殿下對我無意,只要殿下一句話,煙柔便能違了父母之名,退了與那庶子的婚事。”

  兩人越走越遠,似是去往了假山的深處,說話聲再傳不到鄭衣息耳中。

  庶子、庶子。
  是了,與身份高貴的皇子相比,他這個庶子出身的世子爺又算得了什么呢?

  鄭衣息氣極反笑,修長的玉指正盤握在茶盞之上,只消稍一用力,這盞值千金的白玉縭紋杯便能在頃刻間化為粉齏。

  從前,嫡母那個嬌嬌嫩嫩的兒子還在世時,他縱是科考功名在身,再如何地出人頭地,卻也沒資格使這樣值錢的器具。

  庶子一詞便如同刻在骨髓上的烙印,不論他經韜緯略、謀能才干何等的出色,也只配做嫡子的墊腳石。

  他不服。
  所以,鄭國公夫人劉氏的那個嫡子才會不滿八歲就夭折。

  因鄭衣息格外忌諱庶子一說,府里上下便無一人敢提,外間打交道的那些人奉承他都來不及,更是不敢。

  許久不曾聽過的話,今日,他卻是在自己的未婚妻這兒聽了個清清楚楚。
  透著鄙夷的一句“庶子”,將他踩在腳下奉承討好別的男人。
  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鄭衣息漆眸含冰,一斂再斂后才收起了心頭的怒意。
  寧遠侯府能助他攀上御前司司正一位。
  此刻他發作不得。
  只能忍。

  他眼風往后一瞥,將涼亭內外的景象都盡收眼底,以確保這等奇恥大辱之事再沒人知曉,卻在堪堪收回目光之時觸及到右側竹林掩映下的一片石青色襦裙。

  是鄭國公府上丫鬟的服衫。
  那片竹林離假山更緊,躲在那兒的丫鬟定是比他聽得還清楚。

  鄭衣息從石椅上起身,施施然地走向了那一片竹林。步伐沉穩,眉宇如墨似水,仿佛并沒有半分殺意蘊藏其中。

  他倏地探身到竹林一旁,將躲在其中的煙兒扯了出來。

  煙兒被一股大力拉得差點絆倒在地,還未曾來得及辨清方向時,卻已被鄭衣息修長的玉指掐住了喉嚨。

  鄭衣息起了殺意,使得力道極大。
  煙兒只覺喉間刺痛無比,窒息的蔽塞之感迫使她無力地捶打起了鄭衣息的臂膀。

  她水凌凌的杏眸里滴下了如玉般的淚珠,正巧砸在了鄭衣息欲殺人滅口的手背之上,燙的他不自覺地松開了些力道。

  煙兒得以喘息,便使著勁去掰開鄭衣息的雙手。
  素白的小臉上布滿淚痕,粉唇一張一合,似是在祈求鄭衣息饒了她的性命。

  自始至終,煙兒都未曾發出一點聲音。
  鄭衣息也覺察到了怪異之處,便松開了對煙兒的桎梏。
  煙兒霎時如軟泥一般癱倒在了地上,好似池塘里瀕死的魚兒般不斷喘息著。

  鄭衣息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問:“你是個啞巴?”

  煙兒柔柔怯怯地躺在地上,杏眸紅腫的似桃兒一般,彎彎盈盈的柳眉顰在一處,露出一張顧盼生輝的俏麗面容來。

  鄭衣息反復地打量著煙兒,唇角勾起兩分戲謔的笑意。
  這丫鬟的眉眼與蘇煙柔竟有七分相像。

  他才壓下去的怒意裹挾著肆虐的惡意一齊涌了上來。
  如今,他不能對蘇煙柔本尊做些什么,可眼前的啞女與她有七分相像,再好擺弄不過。

  鄭衣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煙兒,眸光落在她起伏不寧的雪軟之上,再移至那不盈一握的腰肢。

  而后,他便聽見了自己惡劣至極的話語。
  “把衣衫脫了,我就不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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