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香記得這個胖媳婦,比她大個七八歲,從她們二隊嫁去四隊的。</br> 鄉(xiāng)下婦人嘴碎,雖然說這話聽起來有點陰陽怪氣的,但也沒什么真實惡意,所以寧香不往心里去,只敷衍地笑一下,也沒多搭理。</br> 她先去洗了個手,回來后徑直找了個沒人用的空繡架。坐下來掏出身上的蛤蜊油精細地擦手,然后把從放繡站領(lǐng)回來的繡布拿出來,細致地往繃架上固定。</br> 鞋頭花的面幅都很小,畢竟鞋頭就那么大點地方,所以不需要用到大的繃架,用個手持小繡繃就行,但枕套需要用到大繃架。</br> 寧香沒出聲,胖媳婦紅桃卻在她坐下來后,自己起身湊過來,看一眼寧香頭上的紗布,八卦兮兮問:“發(fā)生啥事體了?和你婆婆打架了?”</br> 其他幾個繡娘沒湊過來,但都不時往這邊瞥一下,豎起了耳朵聽。</br> 寧香固定好繡布,把絲線拿出來擺齊在一邊,又拿出自己包里常備的剪刀和繡花針,一邊有條不紊地忙活一邊說:“被小孩推了一把,撞桌角上了。”</br> 聽到這話,紅桃心里燃起的八卦火焰瞬間滅了大半,卻還是接話道:“小孩子呀都是這樣子的,尤其這八歲九歲的時候,氣人的嘞,巴不得塞回肚子里頭去。你這一下子突然有了三個娃娃,特別還都不是你親生的,肯定更是不容易管的。”</br> “是這樣的。”</br> 寧香沒有聊這些家長里短的欲望,尤其不想聊李桂梅和江岸那三個熊崽子。她又隨便敷衍一句,挑一根暗紅色花線出來劈絲,劈好絲穿好針,便低頭繡花去了。</br> 紅桃看她不想多說,也沒再不識趣湊在她跟前繼續(xù)問,嘴角眉梢硬掉著干巴巴的笑意,回去自己繃架前坐下,也繼續(xù)繡花去了。</br> 寧香捏起繡花針專心走針,接下來注意力便全在自己的繡活上面。前世跟江見海進城以后,她就沒有再碰過正兒八經(jīng)的繡活,不管是在手速還是在技巧上,都比不上從前了。</br> 她繡得細致且慢,主要是為了讓自己先熟練起來。</br> 紅桃?guī)讉€繡娘看她只是埋頭刺繡不說話,之后也沒再找她說過她,只拿她當個透明人。她們則是一邊繡花一邊說笑,說的都是村里村外各家的閑話,說到高興處還要哈哈大笑幾聲。</br> 繡了大半個小時,脖頸酸麻起來,紅桃放下繡花針揉一揉自己的脖子和肩膀,隨后起身拍一下另一個繡娘的背,兩人結(jié)上伴上廁所去了。</br> 系好褲帶理好衣服從廁所里出來,紅桃和那繡娘說:“看來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呀。”</br> 那繡娘道:“肯定是了,阿香可是咱們這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手巧能干脾氣又好的溫柔姑娘,這要不是受了大委屈,不會腦門頂個包,回甜水大隊來做繡活。”</br> 紅桃不甚走心地嘆口氣,“廠長夫人是光鮮,但這三個孩子的后娘,可真沒那么好做。尤其聽說她這婆婆不愿去城里,得留在鄉(xiāng)下伺候呢。”</br> “世上的事都這個樣,沒有光占便宜不付出的。人家江廠長要不是有三個娃娃,能娶她阿香當老婆嗎?以人家現(xiàn)在的條件,肯定找城里有工作的姑娘啊,是吧?”</br> 紅桃點點頭,“是這么個道理。”</br> ……</br> ***</br> 寧香無所謂別人在背后議論她什么,真有所謂,那會和前世一樣,不把撞破頭的事放在心上,更不會攢著脾氣提離婚,逢人問道就說不小心碰的,以這種寬容大度的姿態(tài),一點一點消除江岸江源和江欣那三個熊崽子對她的敵意,讓他們慢慢接受她這個后娘,并把他們從熊孩子調(diào)-教成各行業(yè)人才。</br> 但這一世她的想法完全變了,什么流言蜚語,她全都不在乎,也絕對不會再被壓迫被綁架。</br> 下午剩下的時間,寧香都在繡坊里做繡活。低著頭專注精神穿針走線,在印好了花樣子的繡布上繡出一朵一朵飽滿嬌艷的牡丹花,花枝纏繞,一針一針鋪開來。</br> 胡秀蓮和寧金生下午去生產(chǎn)隊上工,也沒有管寧香。傍晚胡秀蓮回到家喂豬做飯,看寧香還是沒有回來,便叫剛放學的寧波寧洋:“別玩了,去找找你們大姐去。”</br> 寧香的行李還放在寧蘭的屋里,胡秀蓮斷定寧香沒有回娘家。她和寧金生說好了,待會吃完晚飯就搖船把寧香給送回江家去,她這樣賴在娘家不走,開口閉口要離婚,遲早叫人說閑話。</br> 寧波寧洋兩個小崽子最愛出去瘋跑,得了胡秀蓮的話,兩人一陣風一樣跑了出去。他們一邊找人一邊玩,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在大隊的繡坊里看到了寧香。</br> 找到寧香面前,兩個人氣喘吁吁對寧香說:“大姐,姆媽喊你回家吃飯。”</br> 寧香抬眉看寧波寧洋一眼,目光很快落回到自己手下的繡布上,應(yīng)聲道:“知道了。”</br> 寧波寧洋把話帶到,也沒有多留,轉(zhuǎn)身便又跑出去玩自己的去了。</br> 寧香把手里的一片花瓣繡完,已經(jīng)不再像下午剛坐下來時那般手生。看著其他繡娘陸陸續(xù)續(xù)都回家去了,她輕輕吸口氣,收好針線繡品,也起身離開了繡坊。</br> 到家的時候家里正準備吃晚飯,寧香把繡品放去寧蘭的屋里,出來幫忙端碗拿筷子。她依舊眼神疏淡不說什么話,坐下拿起筷子只是埋頭吃飯。</br> 寧金生拿起筷子往她看一眼,清一下嗓子道:“不能由著你作了,吃完飯我就搖船送你回去。結(jié)了婚就是大人了,不是什么事都能由著性子來的。”</br> 聽到這話,寧香捏筷子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她低眉嚼飯沒看向?qū)幗鹕矝]開口接話。她心里知道,接話必吵起來,所以不如當沒聽見,安安心心吃完飯再說。</br> 面上雖什么都不顯,但她心里想法卻有很多。譬如她忍不住要冷笑出來,心想自己活了整整一輩子,什么時候由著性子作過?從小她就被逼著懂事,懂事了一輩子也沒人記著她的好。</br> 可去他媽的溫柔懂事吧,她這輩子就要由著性子來,凡事不考慮別的,只考慮自己想不想。她想離婚就離婚,想結(jié)婚就結(jié)婚,想不生孩子就不生,想生就生!</br> 只有她想。</br> 只有她愿意。</br> 任何人都別再想左右她!</br> 寧金生看寧香不說話,以為她聽進去了,又一邊吃飯一邊繼續(xù)說:“你把你婆婆孝敬好了,把江岸那三個娃娃養(yǎng)好帶好,江見海能對你差?好日子都在后頭呢……”</br> 寧香思想開始神游,自動把寧金生說的這些話屏蔽在耳朵外面,一個字也不往腦子里去。前世她成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從小被灌輸這些思想,不覺得有問題,現(xiàn)在只覺得每個字都沾著毒。</br> 實在不想聽這些話,她快速吃完晚飯,輕放下碗筷,起身的時候扔了一句:“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我不會回去。”</br> 寧金生被她說得眼睛一瞪,目光追著她厲聲問:“寧阿香你到底什么意思?!”</br> 寧香沒理他這話,回去寧蘭的房間坐下,臉上沒有惱意,也不白費力氣在那生悶氣,只找了圓型的小繡繃出來,撐好繡布專心繡起從放繡站拿回來的鞋頭花。</br> 寧金生在飯桌邊氣得胸腔要爆炸,手里的筷子都快捏斷了。胡秀蓮也是胸口堵著一口氣,但她沒有跟著發(fā)作出來,而是按著情緒出聲寬慰寧金生,“吃完飯再說。”</br> 寧金生屏屏氣,暫時按下脾氣吃飯去了。</br> 寧蘭吃得也很快,在桌子上沒說話,吃完放下碗筷便回房去了。進屋看一眼正坐在床沿上拿著繡繃繡花的寧香,她慢慢走過去,在寧香旁邊坐下小聲問:“姐,你到底怎么啦?”</br> 寧香繡著花不看她,不冷不淡道:“我說的哪句話你聽不明白?哦,我是文盲村婦,你是高中生文化人,聽不懂我們這種人說話也是應(yīng)該的,我們粗俗不會說話。”</br> 語氣雖淡,但寧香說的這話是帶著情緒的。情緒來自于前世,寧蘭、寧波寧洋后來都把她當是什么都不懂的老媽子,家中所有事都不讓她發(fā)言,甚至直接忽視她的存在。</br> 有時候?qū)幭惆侵獑枺瑫脕硪痪洌骸鞍汛蠼悖f了你也不懂的,你別問了。”</br> 不讓她問不讓她管,等父母生病了,要人伺候的時候卻從來不會忘了她。說來說去只有她閑啊,只有她是伺候人的命啊,寧蘭他們姐弟三個都要忙工作,忙得脫不開身呢。</br> 寧蘭長這么大沒被寧香這么臊過,聽完寧香這話只一陣臉紅耳熱。她看看寧香認真繡花的側(cè)臉,抿抿嘴唇半天道:“姐,我沒有得罪你吧?”</br> 寧香頓了手上繡花的動作,片刻用余光看了寧蘭一眼。只一眼便收回來了,她把目光集中在繡布上繼續(xù)繡花,沒有再和寧蘭說話。</br> 現(xiàn)在的寧蘭確實沒有什么對不起她,但也沒有什么對得起她的。寧蘭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上學九年的費用都是她用繡花針一針一線掙來的,因為寧金生也不是很想讓寧蘭上學。</br> 那一年剛好胡秀蓮生了寧波寧洋,家里一下子添了兩個娃,胡秀蓮不能上工掙工分,貧困的生活更是變得緊巴巴的。家里條件實在有限,寧金生便讓寧香輟學幫家里干活,寧香不想讓寧蘭也受這種委屈,是她給寧蘭爭取到了上學的機會。</br> 輟學之前,寧香繡花都是小打小鬧,跟著她奶奶學了繡玩的。輟學之后要掙錢貼補家用,要讓寧蘭上學,她便正式做起了繡娘,跟著同村前輩們學習,從粗活做到細活。</br> 胡秀蓮繡活做得極差,根本就繡不出什么能看的東西來,但寧香許是遺傳了她奶奶的天賦,在刺繡上的悟性很高,小小年紀繡工就很好。當然她本身各方面能力也都不差,念書的時候?qū)W習成績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雖說那只是小學一年級二年級。</br> 其實她一直想不明白,她為寧蘭付出了那么多,為這個家付出了那么多,沒日沒夜地低頭干活累積件數(shù)拿錢,賺的錢幾乎沒多少花在自己身上,在胡秀蓮要去上工的時候,她還要幫著帶寧波寧洋,做了那么多,怎么就沒有一個人記著她的好呢?</br> 因為她是長姐,所以就活該的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