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口到床的距離并不長，洛冰河卻覺得腳步異常沉重，艱難地抬起，放下，焦急期待，又有些害怕地緩緩接近，拉開圍在床邊的紗簾，他總算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人兒。
沈清秋原本高聳的腹部已經消下，沒了大肚子的掩護洛冰河才注意到，他的師尊，居然已經瘦得那么讓人心疼，幾乎就是一層皮連著一層骨頭。聽到動靜床上的人皺了皺眉，慢慢睜眼，對上洛冰河極度內疚心疼的眼神，勉強勾起嘴角一笑：“你來啦。”
那聲音虛弱，卻有著致命的溫柔。如同往日許多次，師尊用溫暖的手撫摸著他的發絲，安慰他“不哭了哈”般，擁有著柔軟，獨屬于對自己心愛之人寵溺的話語。
可恰得其反。
不聽還好，一聽這句話，洛冰河又啪嗒啪嗒開始掉起了眼淚。沈清秋身上全是深淺不一的傷口，洛冰河不敢去抱，只能攥著他相對完好的左手，即使說相對完好，也缺了一根指，被妥善包扎止住了血，留下空蕩蕩一條罅隙，刺痛了青年的眼。
就算是素未相識的路人看到原本俊美的男人這般狼狽不堪，也不免唏噓天妒紅顏，人才可惜。何況他是誰，他是洛冰河！沈清秋的道侶！世界上最愛他的男人！這個說法毫無水分，不夸張不夸大，毋庸置疑！
洛冰河不知用什么詞可以形容當時的心情。
簡而述之，看到虛弱的師尊那一瞬間，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想死”可能程度還不夠深，就是痛苦，如萬蟻撕咬，深入骨髓的疼痛，一陣一陣潮水般襲來，打壓翻滾，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沈清秋看著他的愛徒又一臉悲痛欲絕的表情，甚是無奈，下意識又想伸出手去順毛，那手卻是沉重得很，他努力了好幾次，才微微抬起來一點。
洛冰河察覺到他的動作，暗淡的眸中電光火石，簌簌閃過一陣亮光。他像是溺水的幼童抓住了最后一根草，低下頭，讓兩人離得更近些，接著輕輕帶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他張了好幾次口，勉強擠出兩個字來。
“師尊……”
“你呀，總是那么讓我不省心……”
沈清秋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只能望見嘴唇翕動的模樣。洛冰河忙將耳朵湊到沈清秋的唇前，更確切感受他呼出來的熱氣，更清晰傾聽他想對他說的一切。
“孩子出來了，看過了嗎？好看嗎？”
洛冰河想了想，愧道：“我只看到一片紅紅的，全身都很紅……師尊你想看嗎，你想看我讓他們抱給你看……”
“不用了”
沈清秋按住他的手，搖搖頭，勾出一個笑來。
時間所剩無幾，他自己也能感覺到自身魂靈已搖搖欲墜，靈力更是運行不暢，幾近枯竭。現在重要的是如何安慰自己這個愛哭的徒弟，要是不說清楚，沈清秋敢保證，這傻小子絕對會在他咽氣的一剎那當場拔劍自刎，與他共赴黃泉。
兩人相守，生死離別乃世間常態，無論哪一人先走，另一個癡情的人兒啊，都注定要忍受不可言說的孤獨。不求同年同日生，同年同日死，也是個相對來說的完美結局。
以前的沈清秋在原來世界看文時，偏愛看虐文，悲劇結尾，虐得體無完膚才是爽極，總覺得那些甜得發膩的卿卿我我過于虛假。但現在，他有了“家”，有了甘甜的滋潤，誰又甘愿面不改色地飲下一碗酸苦的藥水，再擦擦嘴，若無其事地走開。
什么狗屁虐文，通通滾粗。雙雙家還，白頭偕老才是正道，狗血又怎樣，瑪麗蘇杰克蘇又怎樣，看他人的悲劇，將自己置身度外。對于自己，他并不是一個受虐狂，就算狠得下心，誰又是天生就愿意經歷一次次的生死離別的人？
仙魔結合，注定不會圓滿。
可那又如何。
他愿的。
“冰河，為師求仁得仁，世間福分也都享盡了，為你生一個孩子，為師愿意。”
洛冰河咬著嘴唇，渾身抖得厲害。他抓著沈清秋冰涼的手，企圖將自己身體里的熱度，通過掌心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身體，讓這只他已習慣于撫摸頭頂，交握，擁抱的手，再次擁有它應有的暖意與溫柔。
沈清秋也盡力回應著，兩人十指交握，目光交合，他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吐音清楚，如同淅淅瀝瀝的冷雨，一下下擊打上對面人兒身體內部溫暖的心臟處。
又仿佛要將一輩子的話在此刻說盡。
“冰河，這個孩子流著我們的血，就算為師不在了，他也會代替為師，陪著你…你和他，是為師最愛的兩個人，所以你每次抱著他的時候，就想，為師一直在你們身邊，一直看著你們，一直沒有走……所以冰河，答應為師，別做傻事，你若一定要來陰間與為師作伴……為師保證，絕對不會理睬你，看你一眼……咳咳！”
他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有些喘不過氣，隨手一咳，又是一口發黑的血。
洛冰河猛地睜大雙眸，似是隱忍，又似難以置信。他默默低著頭吻去沈清秋嘴角的血跡，許久才抬頭，啰啰嗦嗦地哽咽道：
“師尊你……你不要我了。”
他繼續抽泣著：“師尊之前，已拋了我一次……冰河知錯，知錯了…以后絕不會……再讓師尊陷入危險，師尊求求你不要……別丟下我……求你……別丟下我一個人……”
他像是一個剛剛從水潭被撈上的無助孩童，沉浸于要被扔回去的無限恐懼中。沒有別的字句，只不斷重復著“求你”二字，眼眶紅腫，頭埋在棉被內暈出一片暗色的濕痕。沈清秋沒有再說什么，只盡力撐開眼瞼，將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經他的幫助撫上他的臉頰，將愛人五官細細描摹，輪廓深深感受，一舉一動無一言一語，卻無一處不顯現不舍與咬破皮肉的決絕。
他忽然出聲：“冰河，離我臉近些。”
洛冰河會意，胡亂擦幾下臉便照指示湊過去，沈清秋挪過頭部，親了一下他的嘴唇——準確點說，是啄了一下，這一吻毫無力道，洛冰河便湊上去加深這個吻，兩人雙唇緊貼，纏綿繾綣，耳鬢廝磨。他們先前類似這次的吻，幾乎每天都要進行，也正是因為習慣，洛冰河有一瞬間還認為自己正在夢境中，便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臉。萬一是夢，醒了，就又可以看到溫文爾雅健健康康的師尊，他們還沒有去云游，還沒有一起干過之前計劃想干的事，還沒有……
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干過呢。
時間跑過去，對面傳來的力度也緊隨分秒步伐，一點點流逝。
洛冰河沉默著用手托住沈清秋的頭顱，慢慢的，慢慢的放下去，動作極其小心，即使他整個身體都抖得厲害，像個篩子，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還是生怕弄疼了他，惹他不開心。
闔上愛人低垂的眼簾，為他最后一次梳理滿頭青絲。
撫上愛人失溫的雙頰，為他最后一次整理儀態容貌。
吻上愛人冰冷的額頭，為他最后一次獻上虔誠愛意。
他一下下，輕柔而緩慢地吻，專心致志。沈清秋的身體還是溫軟的，唯一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再怎么用力想與他舌尖交纏，嘗盡他的味道，都不會再得到回應了。
門外早就哭成一片。
就在這個時刻，遙遠的天際，第一顆星正突破黑夜的束縛，準備開始新的一日。
花依舊開，水依舊流。
溪水潺潺如往，鳥蟲吟唱似昔。
少年郎調戲心愛的姑娘，稚嫩的孩童追逐著玩耍。
對于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來說，這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
寧嬰嬰過去常常夸贊洛冰河的眼睛：總是閃著琉璃般的光，眼球是夜空，光芒是星星，夜空包容繁星，星子照亮黑暗。
沈清秋是他那片夜空中最亮的一顆星，或許也是唯一的一顆星。
星星落了，夜空也就黯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