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毒自顧自地問話，時至今日他對往事還存著疑惑？十九偏過頭看著他，大殿昏黑，若是有光應該就能看見她眼中的憐憫，可是鬼王不需要憐憫。
“對錯，從古至今誰又完全能肯定呢？”十九輕輕地說了一句，并不是故作高深，只是因為她也很迷惘，又怎么能勸慰別人呢？
“我若是不告訴她救母之法，她應該已經去往極樂了吧！是我將她生生拖入了這苦難的地獄，受盡無日無夜的折磨。”無毒懊悔地訴說著，十九聽來，竟然是更加酸澀的凄涼，數萬年已經過去了，他就已經在這樣的自責里煎熬了數萬年，這對他來說未免太過殘忍。
那無毒所執著的，到底是愛，是悔，還是單純的執念？
“您說的方法是什么？”十九問他。
無毒回得緩慢，近乎一字一頓，“為母設供修福，布施覺華定自在王如來塔寺。”
這絕不至于害了婆羅門女啊！十九存著疑問，“只是這一件嗎？”
“另，非唯菩薩之母，得脫地獄。應是無間罪人，此日悉得受樂，俱同生訖。”
無毒這一次的回答更加緩慢，一字一哽咽，況且是萬年前的語氣，十九沒有聽懂。縱然可能會勾起無毒的痛苦，十九還是決定問下去，凡事破而后立，感情也是如此。不管過去有多么痛心，總需要傾吐才算解脫。
她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寂，無毒似乎是動了動身體，躺在這樣堅硬的石板上，就算是鬼使時間長了也會發麻。十九則耐心地等著，何必要催他呢？既然他已經決定開口，往事清晰只是時間問題。
“她本就福澤深厚，不同于她的母親篤行邪術，譏毀三寶，她應是可入佛道的。只是太遠了，她若要救母就等不了，罪鬼在地獄多待一日，苦難也多一日。她是孝女，就算因為早了只成為地獄的菩薩，也是菩薩。”無毒說到后來聲音也越來越小，顯然這個說法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
“其實你希望她來這里，對嗎？”
第一次被點破心思，無毒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在這樣寂靜的夜里越來越重。是私心，沒錯。他曾經無數次有想到這樣卑劣的自己，都否定了那個回答，如今，被十九道破了。生氣、愧疚、憤怒、輕松一下子包圍了他，竟讓已經活了數萬年的老鬼重新出現了無所適從的情況。
可是無毒知道的，十九說得對，鬼王就是那么卑鄙，為了自己的私心枉送了她的所有……
“是我錯了。”他的語氣里流露出濃厚的哀傷，有著信仰崩塌的一樣的心如死灰，欺騙了自己那么多年，總得醒一醒的。其實承認自己的卑劣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困難，但還是歉疚。
“可是這不就是她所求的嗎？”十九安慰到。“婆羅門女失母之后身心將死不久，否則怎么會夢入地獄？救母既是她一心所愿，你也不過成人之美，縱有私心在里，結果總是眾望所歸的。你又何必自責？”
“再者，菩薩可曾說過悔入地獄？”
無毒才再次開口，卻只有兩字：“未曾。”
“菩薩自入了地獄，渡一切罪苦眾生，廣設方便，使令解脫。可有一句怨言？”
“未有。”
“如今地藏菩薩安眠，地獄縱有百般不是，可再有一次動亂？”
“沒有。”
十九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拋向無毒，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答案居然都是否定的。自那一夢后，他再沒有見過那個無畏的婆羅門女，她好好地當著地藏王，的確沒有一點不好。
難道一切都是一廂情愿？
月色漸稀，天色微明，又是一日光景到來。隨處結祥云，竟是光明普照，地獄里從未有誰見過今日的天光，那是佛光。
只有無毒知道，他見過，這樣的光亮萬年前也曾出現，那一次，她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婆羅門女成為了人人傳誦的地藏王菩薩。
怎么會，今日的地獄，是有菩薩降臨？無毒萬萬沒有想到那就是自己在地獄的最后一天，這就是自己在地獄的最后一念。
十九是唯一見到菩薩飛升的地獄之鬼，前一晚那個在大殿上與自己共枕涼石的酷吏，就在她眼前，無毒在大光明中緩緩上升，沒有經過登天梯，可是十九卻清楚的看到了他漸漸變化的一身鵝黃貴胄，慢慢慈祥的面容，他盤膝而坐，升上了云霄。
那一晨后，地獄再沒有了無毒其人，凈土之上多了一位大慈悲圣者，名曰財首。
爾時法會在億丈天之上，佛告文殊師利：時鬼王無毒者，當今財首菩薩是。
人人都說無毒在地獄經年，他的執念就是地藏王，大家卻都誤會成了那是愛。所謂的執念之鬼，他們的執念也許只是一件小事，也許只是一段遺憾，也許是一段求而不得，也許的一段愛而別離……他們之所以常年掙扎在地獄里，活在痛苦中，只是因為沒有誰來傾聽他們的心事而已。
這是十九留在這地獄二十多年里的第一個收獲，除了執念不可消，除了時間熬煮的往事，地獄里到底還存在著多少誤會？若是都如同無毒一樣，他們只是缺乏一個傾聽開解的知心者，十九如今作為秦廣王，她愿意一一去嘗試。
心思是好的，只是她依然把地獄想得太簡單，可以有一個容易的鬼王往事，怎么會每一件執念都可以破得這樣輕易？
一切都看在孟婆與神荼的眼里，他們兩兩站在棚亭中，將一切都看得清楚。無毒的事，對十九而言應該只是唯一。未來，會越來越難，她已經走上了那條路，回不去了。
他們雖然都知道，就算憂心，現在也什么都做不了了。十九，既然你避不開，那就只能我們陪你一起走了。
他們還算掉了一個人，他在魚鰓的池子里，謀劃著一場誰也想不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