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不知道,所謂國到底是人民的國,還是君主的國?而在這場博弈中,阿傍與徐鉉所代表的臣子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國主重光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徐鉉疾行趕回了洪州,原本南唐的都城金陵自李璟起就已遷都,為了表明臣服于宋的態度,李煜即位后就直接放棄了金陵古都,而改到洪州減去禮制,可這樣謙卑的態度依然沒有讓北方那多疑善戰的趙姓兄弟滿意。
徐鉉回城所見,城中的百姓安然富足的過了慣,即便自知大軍已兵臨城下,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家鄉的想法,若是在江南還要逃,何處還可以再找到比這里還要好的一塊福地呢?他很欣賞江南人民的安然態度,所以既然當政,就絕不能負了他們。他趕到大殿,身后同樣尾隨那名文質彬彬的書生,徐鉉對著毫無斗志的君主勸說道:“我主,國家無望,不如棄權保城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投降?”國主難得精神地說話,狠狠地問徐鉉。所有人都知道這已經是唯一的選擇,連國主自己也知道,可是第一個說出這個話的人必然要付出代價,背負上賣國的罵名。
徐鉉絕望地跪地,但是他必須要說:“我主啊,如今情勢,只能投降。西邊的吳國已經傾覆,難道南唐也要遭受一片涂炭嗎?”這是撕心裂肺的叩問,是無望的吶喊。
“我便是亡國之君……”重光念叨著走下臺階:“愛卿啊,我便是亡國之君!”
“一姓之亡,總好過一族之亡。”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句話,是出自大臣徐鉉身后那個默默無聞的書生,卻道出了千百年來戰爭所指向的真諦。
重光頹唐地離開,是啊!總是要亡的。
眾人都唏噓地離開,這樣的結果早就有所預料,大家只看這位國主的選擇:是要他一個人被唾罵著偷生,換取江南百萬人的性命,還是用百萬人的性命去博他一個英勇忠烈的名聲?
十九與阿傍目睹了全程,這樣的選擇,若是自己處在那個國主的位置上,肩負起一國的榮辱與百萬人的性命,考慮到萬世罵名亦或是名垂千古,又會怎么選擇?
她不知道。
但是不管國主的選擇如何,徐鉉和書生的命運都不會變。他畢竟還是一國之主,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榮耀不會維持太久了,但是現下他還必須維持著表面的榮光。即便所有人都感激他們是第一個道破注定結局的人,但也無法改變他們叛國投敵的罪名。你看啊!人活著就是那么虛偽!
一紙詔書傳下,徐鉉與書生,他們的命運就此終結。國主判:二人叛國,斬頭鍘身,懸頭于市曝曬終年。
做臣子,到底應該做到哪個份上?十九拉著阿傍,她無法去指責重光,但徐鉉與書生也沒有錯,有些選擇我們可以決定,但有些命運我們逃不了。
“我不怨,”阿傍拉開十九的手,“你放心吧!”
“好。”她只能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其實這件事本事與她并沒有什么關系,十九自己也不知道這濃厚的歉意到底從何而來,但絕對不僅僅是因著一個她有可能和重光前世相識的緣分。
只是十九忘了,最先負了這個國家的人,是她啊!
如今十九與阿傍即使痛心疾首也無力改變,他們只能靜默地看著,等待死亡降臨,然后去追尋阿傍那顆文弱卻堅毅的頭。
日頭很烈,很多年沒有這樣朗照到刺人的日光了,本應該是陰云密布的穹蒼,此刻卻詭異地晴朗,讓人摸不清天空的立場,它明明照耀的是巍巍江南的大地,卻為北宋的鐵蹄和著加油的聲浪。這叛國投敵的太陽!
刺眼的一道光……鋒利的大刀……血濺當場!
隨著一根粗大的繩子在一個袒胸露背的男人手里慢慢往下拉,那顆還血淋淋滴著鮮血的頭顱就緩緩地升上了竹竿頂端,一頭本該文秀整潔的頭發蓬松地散墜,血絲就順著往下滴落。
一心尋頭的二人卻忘記了被按照規定拖走的尸身,會被棄到郊外的墳崗,由一張草席裹身。阿傍看著懸頭,緊緊抓著十九的衣衫,即便頭于身已經分離,即便時間已經過去長遠,心痛還是會連著頭腦中的神經,上面掛著的那個,是自己啊!
但是他們不能動,只能遠遠的望著,看那顆頭最終是去向了哪里。
第二日國主就降了,重光是脫光了上身站上城墻的,不僅僅失去一個國主的威嚴,甚至是一個普通男人的自尊。他徒步走過大街的時候,那顆頭就一直望著他,從近至遠,將昨日那場殺戮諷刺得體無完膚。
太陽一如既往的炙熱,夾道的百姓沉默地注視著中央的君王,就算他荒誕、無能、怯懦……但是這就是他們的王,他姓李,他曾經站在萬人之上。沒有辱罵,沒有嘲笑,他們只是唏噓罷了。
“若是大周后在世,南唐不會落到這樣的境地。”路人耳語,重光聽得到。
“若是她在,她可是才女啊!”
“對啊,若是她在……”
每個人都在懷念那個去世了二十年的女人,而這樣的懷念,沒有人可以沉得過中間屈辱的此人;這樣的懷念,就是扎在心頭的芒刺,疼痛之后帶出的是更多的悔恨;這樣的懷念……重光只能在心中默念:阿薔,我錯了!
皇城傾覆,但洪州安!江南安!
趙氏的兄弟把重光和他的美人一起綁到了開封,軍隊和平地進入洪州,可騷亂依然不可避免。
據說和大軍一起進城的還有一頭壯實的耕牛,那牛沒有頭,橫沖直撞卻目的明確地直奔市口而去,將已經懸了兩日無人敢去收殮的頭顱撞倒在地,咕嚕嚕滾落就鑲在了寬大的牛頸上,而后,牛死了。
十九沒有看到,她的眼神尋重光而去,見證了一場屈辱的投降。阿傍之后吵著要回地獄,只說是頭找到了。
可十九不管怎么逼問阿傍,“頭找到了?那在哪里。”
阿傍都不告訴她,只說:“在最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