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樓，獸皮書喊住他們：“要出去看看？”
　　江漸流：“嗯。”
　　獸皮書說：“好吧，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知道了。”

　　江漸流和桑林一走向雜貨店的小門，推開門走入街道。

　　江漸流戴上了黑袍的圍帽，桑林一想了想也戴上了，畢竟他的白發(fā)實在有些顯眼。

　　面前的小鎮(zhèn)像是某種與世隔絕的鎮(zhèn)落，落后中又透著奇異，走在街道上的既有油畫也有掃把，看上去他們都是這里的居民。
　　其實見到皇后的蛙頭侍衛(wèi)開始桑林一就覺得這個地方應該是某種古怪的奇幻世界，現(xiàn)在看來果然如此。

　　江漸流和桑林一走在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或者說生物都很多，看上去頗為熱鬧。
　　桑林一問身旁的江漸流：“這里叫流放小鎮(zhèn)，意思是這里的居民都是被流放的？”

　　江漸流點頭：“對，他們都是因為某些原因離開皇后的城堡，然后在這里建立了這座小鎮(zhèn)一起生活的流放者。”

　　“他們?yōu)槭裁床换爻潜ぃ窟@么多人里應該也有人其實是有機會回去的吧？”

　　“城堡的皇后奉行鐵血統(tǒng)治，她奴役城堡的人民，何況……城邦里戰(zhàn)爭不斷，與其充軍上戰(zhàn)場死在爭斗里，不如不再回去，留在荒地生活。”
　　“但生活在荒地也有壞處，這里不受城邦內(nèi)的各個主人保護，所以會面臨紅海怪物的襲擊。”
　　“為了避免被怪物襲擊，小鎮(zhèn)會在第一個月亮升起的時候關閉所有可以進入的通道。”

　　桑林一問出了那個他最想知道的問題：“為什么你不住在這里？”

　　江漸流垂眸：“我不能。”
　　“我和他們不一樣……”

　　但更具體的，他卻不肯說了。

　　桑林一只是點頭：“那等你想告訴我了我再聽。”

　　江漸流的神情有些不安。
　　他低著頭不說話。

　　兩個人走過一間商鋪，桑林一看了一眼，看到了櫥窗內(nèi)的一架原木鋼琴。
　　很漂亮的一架琴。

　　“你想要嗎？”江漸流問他。

　　桑林一沒拒絕：“可以買嗎？”

　　江漸流點頭：“走吧。”
　　他攏好帽檐，戴上一副手套，拉開木門走入店內(nèi)。

　　柜臺邊站著一副油畫，油畫內(nèi)是一位正在作畫的畫家，聽見有人開門了，油畫內(nèi)的畫家頭也不回：“店長出門了，要買什么自己看看。”

　　江漸流說：“我們想買那架鋼琴。”

　　“鋼琴？”畫家這才回了頭，這是個留著白胡子的老人，“哦，行，搬走吧。”

　　江漸流走到櫥窗旁的鋼琴前，拿出茶杯把鋼琴也放了進去。
　　隨后他收起茶杯回到柜臺：“要什么？”

　　畫家隨便回了一句：“我記得這架琴很貴來著……那就一斤骨頭吧。”

　　江漸流點頭，從茶杯里倒出一個木盒遞給畫家。
　　畫家抬手，兩只手伸出畫框摸到了木盒，打開看了看里面的一根骨頭：“品相還可以。”

　　江漸流點頭，轉(zhuǎn)身走向桑林一：“買到了。”
　　桑林一點頭：“要回去了嗎？”
　　“你想回去嗎？”
　　“嗯。”
　　“那就走吧。”

　　兩人原路返回到獸皮書的雜貨店里，又站在了來時的紅色木箱里。
　　和獸皮書道別后，江漸流拉上木箱的門。

　　在黑暗中等待幾秒，推開門，他們又回到了站牌下。
　　白貓還等在那里，看他們回來了叫了幾聲。

　　騎著白貓回紅海小屋的路上，桑林一問他：“在站牌時你不是用了金幣嗎？為什么在小鎮(zhèn)里不能用？”

　　江漸流回答他：“金幣不是貨幣，那是進入小鎮(zhèn)的通行證。在這里衡量商品價值的是怪物的血肉和骨頭。”
　　“血最便宜，一斤血什么也買不到，肉其次，能買點普通的東西，骨最貴。”

　　桑林一沉默片刻，問：“都是殺紅海怪物得來的？”

　　“對，在這里，我們只要怪物的身體。”
　　“我一個人住在紅海邊，所以經(jīng)常有怪物來襲擊，我慢慢攢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很多了。”
　　他輕聲說：“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買，我一個人的時候不常來小鎮(zhèn)，但現(xiàn)在你來了，如果你有時候想去小鎮(zhèn)看看，我就陪你去。”

　　桑林一點頭：“好。”

　　似乎是得到了桑林一的同意，江漸流眼尾上挑，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
　　但接著，他又惴惴不安地說：
　　“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住在紅海邊，你也可以去小鎮(zhèn)的……他們會很歡迎你。”
　　“紅海邊確實要危險一點。”

　　桑林一搖頭：“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江漸流抿唇，耳尖紅了起來：“好，我會幫你一起種花，我們肯定能把紅玫瑰種出來的。”

　　大貓很快回到了小屋。
　　兩人跳下貓背，貓趁著江漸流不注意又猛蹭了蹭桑林一，然后叫了一聲，重新變成跳芭蕾舞的小人回到八音盒里了。

　　江漸流收好八音盒，把它丟進倉庫，然后又拿出茶杯：“我把種花用的工具放在倉庫里了，那架鋼琴你想放在哪兒？”

　　桑林一抬頭去看黑紅色的海平面：“我可以現(xiàn)在彈一首曲子嗎？”

　　江漸流想了想：“那我現(xiàn)在拿出來放在這里，你等等我。”
　　隨后他走進倉庫，拿出一小塊銀色琉璃，然后往地上一丟，琉璃塊慢慢變大，變成了一間球形玻璃小屋，菱角光滑，反射著奇異的光芒。

　　江漸流把鋼琴放進琉璃房內(nèi)，原木鋼琴慢慢變大。
　　“琉璃會阻擋怪物，怪物沒辦法進去破壞鋼琴。”

　　桑林一摘掉黑袍帽檐，走入琉璃房。

　　時隔多日，他再次坐在了鋼琴前。
　　他抬起琴蓋，抬手撫摸琴鍵：“你想聽什么？”

　　江漸流站在小屋旁邊看他：“我想聽你想彈的。”

　　桑林一很淺地笑了一下。
　　他想說，你走之后，我再也沒有碰過琴了。

　　那段日子對他來說過于煎熬，在爺爺去世時有江陪著他，可江走了，他身旁就空無一人了。

　　江是一抹意識。
　　“祂”的意識。
　　他在空氣里，在風里，還在白玫瑰里。

　　但這意味著……
　　在污染全面入侵后，江就會離開。

　　而事實上是，江的確走了。
　　他走得毫無征兆。

　　江有些時候的確會消失幾天，那幾天大多時候是污染爆發(fā)嚴重的時候，江會偷偷離開，等過幾天再回來。
　　他回來時總是很疲憊。

　　桑林一知道，污染發(fā)作得嚴重時，江會疼得受不了。
　　但江不愿意讓桑林一知道，所以他會悄悄逃走。

　　所以在某天醒來，身邊并沒有江時，桑林一起初并未感到非常害怕。

　　他只是懊惱，江又開始痛了，又悄悄逃走了。

　　直到半個月過去，江仍然沒有回來。
　　他越來越感到恐慌與驚懼。

　　他在花店訂了很多很多束花送到出租屋，整個屋內(nèi)都是花香。
　　他希望江就在其中一朵花里，而他能順利找到藏起來的江。

　　但他失敗了。

　　他又跑到海邊，跑到森林里，像個瘋子一樣和樹、和花對話。
　　但無論他如何呼喚，都找不到江。

　　于是桑林一不得不面對那個現(xiàn)實——
　　江走了。

　　桑林一知道，江是痛苦的。
　　這份痛苦不可避免，無法擺脫。

　　江的身軀被名為污染的怪物撕裂，蠶食。
　　污染遍布他的身體。
　　而桑林一救不了他。

　　桑林一所能做的，只有抱著最后的希望，進入庫爾游戲。

　　桑林一抬頭，望向不遠處死寂的紅海。
　　這里其實很像地球上的某個地方。

　　由于過重的污染，那片區(qū)域已經(jīng)成為了污染重災區(qū)。
　　海水泛紅，膿泡滾動。

　　桑林一曾問過江，這種區(qū)域?qū)λ麃碚f是否就是正在擴大的傷口？
　　而江只是回答：
　　那只是已經(jīng)開始結疤的傷痕。

　　桑林一按動琴鍵。
　　他彈了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

　　這架原木鋼琴音色特殊，或許是因為老舊了，音色略帶暗沉。

　　江漸流不懂鋼琴，他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桑林一彈琴。
　　他不懂曲里的意味，他只覺得桑林一現(xiàn)在很高興。

　　江漸流的指尖微動，他覺得骨頭發(fā)癢。

　　桑林一沒有辦法和江說發(fā)生過什么。
　　他無法開口，只能彈一首曲子。

　　他知道眼前這個江只是天堂列車虛構的，這里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他最好早一點逃離這里。

　　但他不想。
　　他不愿意。

　　琴聲舒緩悠揚。
　　黑紅色的光芒落在這片貧瘠荒蕪的大地上，死寂的紅海似乎也因為琴聲開始泛起波瀾。

　　一層層紅色的海浪卷上海岸。

　　在這里沒有失去一切的桑林一和瀕死的意識。
　　有的只有兩個被驅(qū)逐出領地的流放者。

　　他們在荒野上再見，相約一起種出玫瑰。
　　兩個孤獨的靈魂在荒野上依偎。

　　桑林一忽然想，說不出口也沒關系了。
　　他已經(jīng)從滿目瘡痍的污染世界逃走，來到江身邊了。
　　是假的也無所謂。

　　已經(jīng)沒有什么比這更值得的。

　　一曲完畢，他覺得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
　　他抬眼去看江漸流，朝他露出一個笑。

　　江漸流站在荒地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紅海和桑林一。
　　紅黑色的天空下，桑林一朝他笑。
　　他銀白色的長發(fā)束在身后，眉眼昳麗溫柔。

　　江漸流也忍不住笑：“你很高興。”

　　桑林一點頭，站起來走出琉璃小屋：“嗯。”
　　他來到江漸流面前，毫無征兆地抬手抱住他。

　　江漸流愣住了，雙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桑林一把頭輕輕擱在他的肩上。
　　他其實想說很多……可惜說不出口。

　　最后他只能頂著古怪的身體壓迫，勉強說了一句：“能遇到你，我很高興。”

　　哪怕你是假的，是幻覺。
　　但這也還是很好。

　　起碼在我荒誕的夢里，我又見到離開的人了。

　　江漸流最后也輕輕抱住他：“能遇到你，我也很高興。”

　　*

　　江漸流和桑林一一起種下了第一批白玫瑰種子。

　　紅海小屋前面的荒地被他們開墾了一小片，松軟的土被他們翻了個面，種下幾顆玫瑰種。

　　桑林一不是第一次種東西，他很熟練，一邊種，一邊神色恍惚地回憶小時候跟著爺爺一起在山林里的日子。

　　等種子種好了，第一輪月亮也升起了。

　　江漸流抬頭去看那輪殘月：“我們該回去了。”
　　桑林一點頭，和他一起回到小屋。

　　飯菜仍然是非常簡單的菜品，桑林一不重口腹之欲，所以并不在意。

　　在第四輪月亮升起來后，兩個人回到臥室。

　　互道晚安后，桑林一閉上眼睛陷入睡眠。

　　等他再醒，是被小屋附近古怪的叫聲驚醒的。
　　他睜開眼，迅速回復神智，坐了起來。

　　身旁空無一人。
　　江不在。

　　桑林一愣了愣，隨即慢慢站了起來。
　　借著九輪月亮的光亮，桑林一看見了地板上的一灘血。

　　桑林一緊緊抿唇，手死死握緊。

　　樓下又是幾聲古怪的嘶吼聲。
　　桑林一下定決心，披上黑袍下了樓。

　　江也不在一樓。
　　桑林一走到門口，毫不質(zhì)疑直接推開門。

　　門外并沒有怪物。
　　桑林一走出去，環(huán)顧四周。

　　荒野上一片死寂，但并不安寧。
　　過于明亮的月光和貧瘠的地表讓這里看起來像是某種怪異的異世。

　　骨釘和骨環(huán)都消失了，桑林一甚至沒有辦法召喚出系統(tǒng)，也就意味著他沒有辦法拿出命運來防身。

　　桑林一想了想，轉(zhuǎn)身拉上門，隨后走到了倉庫前。
　　他在里面翻翻找找，最后找到了一把生了銹的騎士劍。
　　他拿住劍，隨后又拿出白日里江漸流用過的八音盒。

　　桑林一仿照江漸流的樣子轉(zhuǎn)動發(fā)條，芭蕾小人緩緩升起，最后跳下八音盒，化作那只大貓。

　　白貓看著桑林一，拿毛茸茸的臉去蹭他，發(fā)出“喵喵”的叫聲。

　　桑林一打斷它：“他去哪兒了？”
　　白貓垂著頭看他，慢慢蹲坐在桑林一面前，口吐人言：“現(xiàn)在是午夜。第九個月亮還沒過夜的一半，你該回去睡覺，白色的流放者。”

　　貓的聲音很低沉，像是上了年紀的人。

　　桑林一皺眉：“他不見了。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貓有些困惑：“他？你要找他？”
　　貓?zhí)蛄颂蜃ψ樱骸八芪ｋU……別去。”

　　桑林一搖頭：“我必須去。”

　　貓很是不解：“他會傷到你，明白嗎？我沒有辦法保護你……他發(fā)瘋了，他發(fā)瘋的時候，誰也不在乎。”
　　“現(xiàn)在是第九個月亮的時間，他變成了一灘污泥，你去了，他會感染你。”

　　桑林一的雙手抑制不住地發(fā)抖。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兒。”

　　白貓勸不動他，它不理解面前這個銀白色的人為什么質(zhì)疑要去找那團爛泥。
　　“他很臟，很臭。怪物聞到了他的味道，那對它們來說是食物的美好香氣，所以它們?nèi)プ分鹚瑴蕚浞质乘！?br />
　　“你去了，怪物也會攻擊你。”
　　“就連爛泥也會攻擊你。”
　　“是他太貪心了，他太喜歡你，所以在小屋多停留了很久。第九個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還沒有走，所以怪物來了這里。”

　　“這都是他的錯。”
　　“你好好留在屋子里，等怪物吃掉爛泥了，他會在海里重生，等九輪月亮完成這一次輪轉(zhuǎn)之后，他就會回來了。”

　　桑林一垂眸：“我想找他。”

　　白貓沉默地看著他。

　　桑林一仍然堅持：“他在哪里？”

　　在漫長的沉默后，白貓說：“紅海邊的崖洞里，他躲在那里。”

　　桑林一握著劍，轉(zhuǎn)身就走。
　　白貓攔下他：“來吧。”它趴下來：“我?guī)闳ィ抢锖芏喙治铮愕膭]有作用。”

　　桑林一沒有拒絕，他坐上貓背：“謝謝。”

　　白貓沒說話，沉默地帶著桑林一跑向紅海邊。

　　月光照耀下的紅海粘稠地鼓動，桑林一看見一只只紅黑色的人形怪異怪物爬出海面，嘶叫著和他們一起趕往同一個方向。
　　那些怪物像是被融化了，身體的皮膚是粘稠的液體，和紅海海水一起往下滴落。

　　期間也有怪物想攻擊桑林一，都被白貓敏捷地躲開了。
　　白貓帶他到了一處巖窟附近，“下面，他就在下面。巖洞里有屏障，但沒有辦法支撐太久。你要盡快回來。”

　　“謝謝。”桑林一跳下貓背，隨后直接翻下巖塊。
　　他落到了地面，腳有些疼。

　　黑漆漆的洞里沒有一絲光，桑林一看不見里面有什么。
　　但他沒有遲疑，抬腳就要往里走。

　　“別……別。”
　　桑林一停住腳步。

　　黑色洞口傳來江漸流用古怪音調(diào)說話的聲音：“你該回去睡覺。”

　　桑林一垂眸：“那你跟我一起回去。”

　　江漸流焦急地說：“這里很多怪物，你不該來。”

　　“那你呢？這里這么多怪物，你又在這里做什么？”

　　江漸流沉默片刻，“明天我……”

　　桑林一抿唇，不管不顧地直接走進洞內(nèi)！

　　“別……！”

　　桑林一手中的那把破劍劍柄上鑲嵌了一顆會發(fā)光的紅寶石，光芒微弱，但在毫無光亮的洞窟里卻能稍微照亮一點周圍。

　　正如白貓所說的，一團蠕動的黑泥蜷縮在洞窟角落里，不停顫抖。

　　“你別看我……你回去吧，你回去……”

　　桑林一不走。
　　他輕聲說：“我已經(jīng)看到了。”

　　那團黑泥抖得更厲害了。
　　隨后，他發(fā)音古怪地說：“對不起……”

　　桑林一的聲音很輕：“為什么道歉。”

　　“因為……因為我騙了你。”
　　“送你到荒野流放的侍衛(wèi)本該把你帶去流放小鎮(zhèn)。”
　　“是我……我看到了你。”
　　“是我把你偷走的……還騙你說要跟我一起……”

　　桑林一回他：“但后來你還是帶我去了小鎮(zhèn)，留在這里是我自愿的。”

　　“那是因為你還不知道我是什么。”
　　“你現(xiàn)在也看到了……我很特殊。”
　　“怪物們追逐我，我是它們的食物。你跟我住在一起只會承受危險……”
　　“是我私心作祟，是我想留下你……”

　　桑林一搖頭：“不是。”
　　“是我有私心。”

　　他看著那團黑泥：“我喜歡你，我想留在這里。”

　　黑泥蠕動的速度變慢了。
　　過了會兒，黑泥又說：“你怎么會喜歡我……”

　　桑林一慢慢靠近他。
　　黑泥緊張地蜷縮成一團，桑林一沒太過分，坐在了離他一米左右的石頭上：“我會陪著你的。”

　　“你該回去。”黑泥堅持，“這里很危險，怪物隨時會來這里吃了我，它們也會襲擊你。”
　　“而且……我也會襲擊你的。”
　　“你走吧。”

　　桑林一搖頭：“你現(xiàn)在不是沒有嗎？”

　　黑泥抖動起來：“這里真的很危險……”

　　桑林一：“我可以摸一摸你嗎？”
　　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