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林容予抬眸間與陸汲遠遠對視。她神情微滯,手上給雪鶯簪花的動作也不知不覺慢了。
自那晚后一連將近十天沒見,陸汲忙完事物才發現自己的侍妾也病了許久,如今得了空便想過來看看她。他一手負于身后,一手執于腰間,寬大的蒼青色道袍衣擺隨風飄揚,無形中勾勒出他頎長消瘦的身影。
見他越靠越近,林容予趕忙低下頭去,心里琢磨著自己上回的想法。不能再往上貼了,要保持矜持,留有神秘感。她還沒想好等會兒要怎么開頭,雪鶯早已上前向陸汲請安,并勤快地過去倒茶。
陸汲徑直走過來。順勢坐到海棠樹底下的石墩前。林容予站在一旁,緊緊咬著下唇,仿佛熱鍋上的螞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二人就這般僵持著,周圍靜的都能聽到不遠處的鳥鳴聲。良久,陸汲不見她似平常那般柔弱嬌媚的動作,他垂眸思慮,思忖著這侍妾或許是病的久了,自己又長時間沒來看她,或許她因此而難過了。
他不緊不慢地轉了左手上的紅玉扳指,掀開眼皮,向她投來一道溫和平靜的目光,“你近來可安好?”
“回世子,妾身還算安好。”林容予說話聲目光下瞟,語氣平淡,并沒有往日對他的熱情。
陸汲靜靜地打量著她,留意著她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這么一看,她還是真的為那晚的事傷心了,還有她病了這么久他都未曾看過她。
余光往上,瞥見了她發髻上簪著的一朵紅艷欲滴的西府海棠,陸汲狀若無意,“這西府海棠和你挺配。”
“謝世子夸贊。不過妾身蒲柳之姿,比不得這西府海棠明艷美麗。”林容予眼觀鼻,鼻觀心,回答得沒有一絲情感。
良久,雪鶯才端著漆盤過來,先是給陸汲和林容予各自沏了一杯茶,而后迅速退去。
“坐吧,你病才好,站著累。”
林容予也沒推辭,順著他的話就筆直坐下去。她忙碌了許久。還未喝一口茶,看到面前現成的綠茶,一點也不客氣地拿過茶盞。
結果,手是沒碰到茶盞,卻碰到了陸汲那瘦的隔人的手掌。情急之下,林容予迅抽回觸碰到他手背的柔夷,抬起一雙滿是質問的水眸,不解地看向他。
“你可便于飲茶?”陸汲默默地看著她,一時竟想起了在青嵐苑發生的事。她來了葵水,飲茶會腹痛。
林容予黛眉微攏,看向他的目光中夾雜著一絲哀怨。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冷不防得問出這個,可她又不是天天來葵水,他竟然連這都不知道嗎?但她要如何與他直言。
她愣愣地點頭,從他手中奪過那纏枝蓮花紋瓷杯。
“世子今日怎么破天荒地來此地?”林容予喝完茶,瞬間覺得心中的煩悶消散了些許,漫不經心得看向陸汲。
“我。”脫口而出地話突然被卡在喉嚨,陸汲心中矛盾,本意就是想來看她病情如何了。但是他卻不愿在她面前放下清冷矜貴的架子,去自降身份地被一個侍妾拿捏,“聽說馮夫人來看過你?”
林容予握著杯子的手突然僵硬,她此刻猶如被烈火炙烤,如坐針氈。
“是。夫人過來看看我的病,還送來了些補品什么的。”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語氣和緩,“那時我病得重,夫人也不好叫我再做什么。”
“世子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派人日搜查整個后院。若是還不放心,妾身就站在這讓世子您親自搜尋。”
聽她說話像吃了火藥似的,處處和他針鋒相對。陸汲僅有的耐心也被磨完了,這幾日他每天都泡在那血腥之地,趁著今日回來時有空,便想去看看她。卻不料她這般不知好歹,給臺階還不下,難道是仗著他寵愛她是嗎?
“不必了。”陸汲拂去衣擺,緩緩起身,迷起鳳眸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怎么,今日為何不裝了?你不是挺愛哭的嗎?”
既然她先撕破臉皮,他也沒有必要再陪她玩這無聊的游戲了。總歸是一個侍妾而已。
“原來世子一直都是這樣看待我?非要將我的真心踐踏到塵埃里世子才滿意嗎?”林容予氣得肩膀顫抖,她這次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可是眼淚還是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轉。
“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卑微的侍妾,世子可以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是,難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想法。難道我連傷心難過都不配嗎?”
陸汲眼底地冷意驟然消散,但是身為主子,他不可能像身份低微的侍妾承認錯誤。
“我沒有這樣認為,只是你今日的言行與往日相差太大而已,常人都會起疑。”陸汲抬起下巴,看向別處。
“那為何世子不反省我為何會這樣!”說著,她不再理會陸汲,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向屋內跑去。
陸汲佇立在石墩前,目無波瀾地看著自己那侍妾的淚容一點點消失在門內。他眉頭緊鎖,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憶起了那晚,自己也是這般無情地將她拒之門外的情景。
看來,她是真的傷心了。但那又如何?她有求于自己,遲早還會再貼上來的。
林容予一回到屋內就打了盆冷水,用沾了水的棉帕不停地擦拭臉頰。今日這病秧子真是氣死她了,自負又高傲,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令人厭惡。
但是,還真如他所料,憑自己目前的處境,離不得他。林容予從未如此恨過自己窩囊無用,連別人巴掌打在臉上都得笑臉相迎。
反正,目前她再不樂,也得踐行自己第二個策略,對病秧子欲擒故縱,以退為進。
待身體大好之后,林容予將那藍色綬帶鳥絨花金簪送到了如意絨花坊,同時又描了許多花樣子送過去令簪娘仿制。
等她回到棠溪院時,雪鶯慌忙來找她,告知再過兩三天,鎮國公府的所有女眷要去天景山的大慈悲寺為圣人誦經祈福。
林容予對此并不意外,只是她心中惶恐不安,看來那件事還是躲不掉了。
西府海棠漸漸凋零,庭前的大片五顏六色的月季花倒開的正艷。宋云若將匣子里的藍色絨花綬帶鳥拿給身旁穿著茶白色對襟大袖披風的年輕女子看。
程文棲仔細對比著自己的一只藍色絨花綬帶鳥金簪和宋云若遞給她的,發現二者竟然看不出什么區別了。
“嫂嫂,你看看這支簪子修復的如何了,要是可以。我今天下午就去趟吳府。”宋云若坐在程文棲身旁,急切得說道。
“看起來確實挑不出差錯,想不到這家師父的手藝還是可圈可點的。”程文棲撫摸著綬帶鳥頭頂的藍色絲絨,“是京城的哪家鋪子做好的,說說看,趕明兒我也去幾趟,我還有好幾支絨花簪子都弄的不成型了,貿然戴出去也不好看。”
一只藍色絨花綬帶鳥金簪都已是宮里賞賜的莫大恩惠,而程文棲就有好幾支。若是普通人聽聞肯定會目瞪口呆,就連吳青英都差點為了一只簪子心疼后怕至此。
宋云若倒是不以為然,她知道自己的嫂嫂出身江南世族,乃當今首輔的孫女。她本就配得上這么多精美絕倫的飾品。
當初她父親身為正二品江西巡撫,與恩師程閣老許下婚約,這才有了哥哥與嫂嫂的姻緣。所以,即使她父親去世了,任憑吳青英再怎么胡攪蠻纏,也不過虛張聲勢罷了。
“就是東市長安街維德坊,那里新開了一家絨花飾品鋪子,這支簪子就是在那里修好的。”
“哦,那等有空了你帶我過去看看。”
“嫂嫂!”宋云若突然想起自己為她準備的生辰賀禮被吳青英搶了去,她心底愧疚,再做一件新得怕是都要晚了,“對不起,嫂嫂,因為一些事耽誤了。我,我能不能晚些再送你生辰賀禮。”
宋云若只覺得耳根發燙,她輕咬下唇,雙手使勁揪著身前的鵝黃色忍冬暗紋百褶裙。都怪吳青英,耽誤了自己的事,否則她又怎會在嫂嫂面前如此尷尬。
“這有什么!”程文棲輕笑著理了理宋云若耳邊的碎發,“我不是很在意這些,阿云想著我就行了。”
這句話令宋云若尷尬的面容有了些和緩。她將藍色絨花綬帶鳥金簪裝好,起身出了門去。
二月下旬,陸老夫人挑了個天朗氣清的日子,領著一眾女眷去了天景山的大慈悲寺為圣人誦經祈福。鎮國公陸尹以病重為借口沒來,陸老夫人知道他什么德行,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就這樣,女眷的馬車在中間,陸汲和長風騎馬行在前方,陸豐和他的小廝在后方。為此,馮夫人雖面上大方贊成,可還是在暗地里為陸老夫人的偏心惱怒。
這種順序仿佛在暗示,陸汲以后才是陸家的正經領路人,就應該走在前頭。她的兒子仿佛就天生就應該跟在后頭的!
可是,論騎馬射箭,豐兒哪點不如那病秧子!況且,豐兒才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子。
馮夫人心中不悅,慢慢掀開馬車的簾子,向后望去。
這一次,希望那個丫頭能爭點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