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正在做夢,還是個挺美的夢。恍惚間,好像有人撞門,門鎖里有鑰匙轉動的聲音,嚇得我一個激靈,再美的夢境也不敢留戀,整個人徹底驚醒過來,一骨碌爬起來,戰戰兢兢地問:“誰?”住這里好久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估計是外面的人急了,轉鑰匙聲音停下了,門被拍了幾下,最后一下挺重的,然后就沒了聲音。整個天臺,除了我這個住戶就是任兆欣了,其他人要說走錯了門都不能讓人相信。
與其這樣戰戰兢兢過一夜,還不如查看一下究竟怎么回事。輕輕的下床,屋里也沒有趁手的工具可以供我作防衛,于是提了一只木頭凳子在手里,壯膽也好,耳朵豎起來聽了半天也沒有動靜,輕手輕腳過去開門,一個身影就順著打開的門縫軟軟摔了進來。
月上中天,照得四周一片清亮。把心底憋著的那口緊張的氣給松了,轉身回去,放下凳子,開燈,然后再折回來,垂目看著躺在地上面露不適的女子,蹲下來,酒味直竄鼻孔,熏得我呼吸不暢。一手擱到她肩膀上,輕輕的搖晃,“任兆欣,醒啦,任兆欣……喂,喝那么多……”剛屏住呼吸把任兆欣扶起來靠門坐著,根本不知道她昏沉沉的還會出手,毫無防備之下,我被她一把推開,跌到一邊,手肘撞在壁板上,一聲悶響,整條胳膊都麻了。
任兆欣眼睛晶亮,扶著門框站起來,皺著眉頭看著一定是滿臉扭曲的我,說出的話讓我只想把她踢出去。她說:“拉拉扯扯,想干什么你?”
我氣得咬牙,“任兆欣,你神經病吧。”好心扶你,竟落得這個下場,對你這樣的,真不能一時心善做好事。
本來以為新搬來個“鄰居”,不說特別相處得來吧,至少也能互相尊重,和平共處吧。可目前,我看不見這個前景,或許,事情還會往更糟糕的方向發展,不敢展望未來。
我扶著墻站起來,一手指著門口,努力壓住怒氣,“出去。”狗咬呂洞賓,好心沒好報。上回被她撞一下,疼了兩天才好,這次被她推一下,要幾天能好?
任兆欣茫然地看了我一會兒,抬腳出去了。
門鎖上還頂著她的鑰匙,鑰匙扣上有一只稻草人掛件,在清涼的月光里來回搖蕩。
我盯著門上那個小掛件,心說:“這個人喝多了,我不該和一個醉鬼計較,酒精上腦,就和白癡差不多,氣死了也是白搭,不值得。”拔了鑰匙跟出去。我們房間挨著房間,兩扇門之間,相距不過三米左右,還只有少沒得多,出了門腳跟一轉就能把那邊看得一清二楚。
任兆欣迎著月光站在門口,正發呆,神情有點哀傷,連站立的姿勢都比平日里弱了許多。也不知怎么的,一時間我就有點心軟,腳跟一轉走過去,幫忙開門、開燈。任兆欣的房間里收拾得很整齊,白色的蚊帳,淺灰色的薄被折得平平整整。其實也不是,是她的房間根本沒有多余的東西,簡潔得可以隨時收拾了走人。
“進來吧。”
她還站著不動,我伸手把她拉進來。地方實在是小了點,兩個人就站了個面對面,酒氣撲鼻,她盯著我看,我就感到一絲不自在,偏開目光,“很晚了,你快睡吧。”腳下錯開一步,擦著任兆欣的身體朝門口走。
耳邊傳來低低的聲音:“你去哪里?”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猛然間被人從身后一個熊抱,我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她的胳膊勒得我就要喘不上氣,可能臉都憋紅了。一晚上被驚嚇兩次,心臟不好的早該昏厥了吧。我覺得自己也快了,使勁往外掙,“松手,松手,任兆欣,你,放開,放開我。”
濃烈的酒氣中夾雜著淡淡的白蘭花的味道,很特別。
任兆欣很聽話地松了手,又瞇了眼,看了看我,回頭往床上一倒,什么也不管了。
等我把氣喘勻了,就想和人吵架,可就這一轉臉的工夫,人家已經睡了,雖然睡相實在稱不上,但呼吸均勻,顯然是睡著了。這個速度也太快了點,一口惡氣全部堵在喉嚨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氣急敗壞,朝著任兆欣的小腿,一腳踢過去,“神經。”她沒事人一樣,什么反應都沒有。我只恨穿的是拖鞋,材質也不夠堅硬。
踢了人一腳,回頭就走,本來想就這樣隨她去,反正她自己不來關門不關我的事,想想,似乎做不出那種事,又多伸了次手,拔下鑰匙丟進去,隨手把門給她帶上。
第二天上班,我忙著和兩個領班交代一些事宜,任兆欣昂首闊步的從前面走過,神色清冷地和我們打招呼。公共場合她這么冷著臉還是第一次,就多看了一眼,其中一個領班見縫插針說:“誒,怎么才一夜過來,她臉上就起了好幾個痘痘?”
昨天喝成那個樣子,今天還能如常點卯應到,這么“敬業”,值得表揚。
“好像心情不好,臉色不好。”
“和男朋友吵架了?”
她倆壓著聲音,說得挺起勁。我心說還真有可能,你們沒看見她昨天喝成那副樣子!抬手扣扣桌面,“我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吧。”
兩人一齊看我,一齊抬手掩了嘴巴笑起來。
午餐的時間,林泉也說起了任兆欣臉長痘痘的事情,“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在一夜之間長出好些個痘痘來呢。”
這些人還真是閑得慌啊,什么事都值當拿出來說。“這種事有什么奇怪的,誰還不能長個痘痘呢,你們怎么都把注意力擱人家臉上了呢?”
“不是,看她皮膚很好的,怎么會一夜之間冒出來?”
我排在等待買飯的隊伍里,朝轉身面對著我的林泉無奈擺手,“別問我,我對這個沒研究,不懂。”
打了飯菜,林泉端著餐盤四周張望一下,朝著自己的目的地走去,我跟在她后面,沒多看也沒多想。等把餐盤放下才發現,對面坐著的正是那個長了痘痘也讓人覺得稀奇的任兆欣。
我抿著嘴巴看林泉,林泉正笑瞇瞇地看著任兆欣的臉,我也就把視線移了過去。
哦,任兆欣的臉上的確多了幾個紅色斑點,但顯然不是她們所說的痘痘,而像是被蚊蟲叮過留下的痕跡。昨天她身上那么大的酒氣,怎么沒把蚊子給熏死,倒把它們給招惹來了?啊呀,顯然她的臉皮還沒有厚到讓蚊子自愧不如、羞愧而死的地步!
我忽然發現,在遇到任兆欣時,我的心里活動比平時多很多,有事沒事還喜歡腹誹幾句。夾一筷子菜放進嘴巴里,讓自己的心思放在午飯上,不然會消化不良,何況,今天還有我喜歡的清蒸魚。
一頓飯的時間,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就是平時話最多的林泉都沉默了。我察覺出異樣來,用筷子敲敲餐盤,其余兩個人都朝我看來,任兆欣還問了一句:“怎么了?”
我就抿了抿嘴巴,“嗯……沒事。”沒想好說什么!
任兆欣低頭繼續慢條斯理的用餐,把食堂豬食一樣的飯菜吃得如同高級餐廳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般。
嗯,細嚼慢咽,對腸胃好,尤其是宿醉以后!
任兆欣三個月的見習期滿,我的上司朝我要她的考評。這本來是餐飲經理的工作,現在讓我來寫,哪怕上司想法再出乎意料也沒聽說過這種事,我非常為難,答應第二天交上去。
下班后,我打算找任兆欣好好問問清楚,究竟是什么回事,怎么還把我拐在里面。
坐在天臺等了好一會兒,林泉都熬不住回去睡了,任兆欣才搖搖晃晃的回來,手里拎著一個大袋子。原來是去買東西了,我還以為她是直接殺去的酒吧,準備等她到后半夜的。
任兆欣把袋子放回家里去,也端了張凳子出來,坐下,把半打灌裝啤酒放在桌子上,丟下一包零食,也不管水泥磚石砌的圍欄干凈不干凈,往后一倚,一邊拆包裝一邊問,“會喝酒么?”
我坐的是椅子,比任兆欣高出一截,聞言就把視線從手里的書上向左移一些,垂眸看她,看她還是漫不經心的模樣,開了兩罐啤酒,一人分一罐。
“不喝。”
任兆欣一笑,“那就是會咯!來嘛,就當是陪我好不好?”她溫言軟語,讓我汗毛集體起立朝這位致敬。
我把書合上,“你可以不喝么?”
“干嘛不喝?不喝酒做什么?沒事可做啊!”
“我們可以,聊聊天。”
“聊天?和你有什么好聊的。”
我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抓起啤酒罐,灌下去一半,轉眼就看見任兆欣似笑非笑的模樣,我一肚子氣,可能是任兆欣惹的,也可能是啤酒里的二氧化碳鬧的,白她一眼,把剩下的一半又給喝了下去。任兆欣扭過頭去,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看得我心里窩火,把空罐子往桌面上一頓,口氣生硬,“任兆欣,我問你個事。”
“哦,你說。”
“你究竟想怎么樣?”
“什么?”
“別裝傻充愣,工作。”
大概任兆欣不想說這個,一言不發,慢慢地喝了口酒,然后又是一口,一直到一整罐都空了才停下來。
我一直在等任兆欣的回答。
目前這份工作,不僅要求你心思細致、態度熱情,也鍛煉耐力。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心,只是對著任兆欣時,莫名其妙的會差些。
任兆欣伸手又拿過一罐酒,我伸手按住,“先說,然后再喝。”
“說,有什么好說的?所有的事,都不是我想要的,我逃不掉,還不得不去做。你有這種感覺么?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什么也做不得主,就像,提線木偶,操縱的線握在別人手里。”
我從任兆欣的眼里看見那么濃烈的無力與無奈,她是想逃離家人的控制么?可我,我連做這樣的木偶都不能。人總是在渴望著現時自己的另一面,就像自己當初和父親對著來一樣,你說西我偏要東,就想跳出那個圈來,當時的心境與現在的任兆欣很像吧。
“任兆欣,要是我說,到了今天,我連想要被人牽著鼻子走,凡事都有人替我做主都不可能,你會怎么想?啊,你會說我白癡還是有病?自由自在,多好!”
任兆欣定定地看著我,半天,嘆了口氣,又開了兩罐酒,“暫時,我還需要在錦豐呆下去,該怎么做,你看著辦吧。”
我自發接過一罐來,喝了一口,“如果你還是這么吊兒郎當的,我無能為力。”
“呵呵,當然不會讓你為難。你看我不是請你喝酒了么?”
我不以為然地撇嘴,“喂,任兆欣,你究竟什么身份?敢有你這種工作態度的,除了錦豐是你們家開的,我還真想不出其他來。”但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誰都沒能傳點小道消息來。
“你想多了,附耳過來!那,我只是和餐飲經理有那么一星點的親戚關系,也還遠得不能再遠了。你知道任何人都會有弱點,我只是利用了這一點。啊,你可不許對別人說哦。”
是么?任兆欣目光鬼祟閃爍,真有點像要挾了別人的模樣。不管是不是,我都不會去驗證這件事,不管任兆欣是什么身份,今天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就不再多問,這是我一貫的準則。
半打酒,根本不夠,任兆欣回家拿來兩只一次性杯子和一瓶白酒,還是高度酒,52度,超市里非常常見的那一種,白底紅字,在滿貨架的酒水中間,特別顯眼。
我一看她往杯子里倒就覺得胳膊疼,“你能不能不要每天往肚里灌酒,醉了不難受么?”
“當然難受,但不醉的話,似乎更難受。”
“那你慢慢醉生夢死去吧,我就不奉陪了。”我有點懷疑,任兆欣低沉悅耳的嗓音是不是酒精燒出來的?那么好聽的聲音,要是再燒廢了多可惜!
任兆欣傾身過來,捉住我的手,仰著頭輕輕的問:“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
她露出這么脆弱的一面,讓人難以拒絕,我不知道該怎么樣,愣了一小會兒。任兆欣手腳麻利地把一杯白酒擺到我面前,“別這樣看我,我頭上也沒長角。”
“我怕你身后有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