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從位于市中心的書店坐最后一班車回來,可這部車到不了我住的地方,愿意轉車的話倒是可行,可統共兩站路,有等車的時間走都走到了。
下車后,我沿著馬路牙子慢慢地走著,反正不趕時間,沿路看看風景也是可以的。可這里,除了路邊的樟樹,連矮冬青也沒一棵,實在是沒什么風景可看。馬路斜對面是酒吧一條街,年前建成的,數十家店,風格迥異,一時間還很新鮮,吸引了好些人前來消遣。一到夜晚,整條街就車來車往,連帶著附近的燒烤店也十分熱鬧。
現在是二月底,入夜后還有點冷,我兩只手放在口袋里保暖,正東張西望間,一個不慎,被斜著沖過來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跟著還有一陣酒味飄過來。我腳下踉蹌,差點就跌到大馬路上去了,低低地驚呼一聲,趕緊把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來,抓住樹干才穩住身體,騰出手來揉著被撞疼的肩膀,幸虧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又撞在左后側蝴蝶骨上,若是稍微向下移那么一點,保準不疼幾天不帶好的。
我冷著臉朝“肇事者”看過去,她正靠著路燈桿子,身上的酒氣被風一吹,飄散開來。
怎么了這年頭,女孩子也都流行醉成這樣么?
“不好意思。”她開口跟我道歉,話說得非常清楚,連語氣都是低柔可親的,一點不像是喝醉了的。說完話,她低頭輕輕跺了跺腳,似乎是剛才沒有站穩才撞到了人。
聽見她的聲音,我不由得上前兩步,想看清面前這個人的模樣,可此時我們站的地方不太好,樟樹濃密的枝葉把路燈投下的光線幾乎遮去了,兩人之間不到三米的距離,我只大致看清了她的身形,修長瘦削,著煙灰色短大衣,還有,她有一雙明亮得過分的眼睛。
不遠處有人在大聲呼喚:“任兆欣,任兆欣?去哪兒了?”
靠著路燈桿站著的女子略微提高了些聲音,帶著兩分不耐煩,“這里。”
眼前這個叫做任兆欣的女子,她同樣有著吸引我的、低啞的恰到好處的聲音。我忽然間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么去確認更多信息,確認她就是我在街心看見的那個背影,上去就抓著人家問,會不會太莽撞?
就在我猶豫的當口,任兆欣已經朝剛才喊她的人走了過去,只留給我一個修長、挺拔的背影。我一陣失落,看著她與幾個男女匯合,說說笑笑,漸行漸遠,心里生出的那點激動與不安也隨著她的離開,全部化作了口中呼出的熱氣,隨風散落在清冷空氣里。
四月份一到,錦豐人事調整任命也出來了,公示欄上,陳正希三個字赫然在列,八卦之音再起。
我進錦豐四年多幾個月而已,升遷的速度卻是驚人,別說人家心里不平,我自己也非常驚訝,但我還沒有把好事推出門的習慣。我要感激的,是餐飲經理,沒有老套的按資排輩,一切看能力說話。用他的話說就是:如果你連別人的嘴都堵不住,那趁早讓賢,不要給我丟臉。從工作層面上來說,我自認不輸任何人,所以,雖然驚訝,卻不忐忑。
經過了那件事,心里的陰影一直困擾著我,我軟弱、膽小怕事,把自己包裹在自己的壁壘里面,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除了工作,沒有可以轉移我注意力的地方。在這個社會混了好幾年,總是會有些變化,骨子里卻依然倔強,從最初單純想要溫飽到今天升職,我究竟過得怎么樣,只有自己知道。
在大家眼里,我應該就是個怪胎,平時不大言語,對人也是淡淡的,明明是路邊一棵雜草,非要自視清高,把自己看成山腰處的青柏,人都認為我是孤傲吧。而工作時,又會變作另一個人,穩重果斷,正好是前面的一個反差。這樣前后不一,任誰也會認為這種人完全不是正常人,只有林泉那個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人才會把這樣的人當朋友,還聽不得別人說我不好,也是奇怪。
夏季的招聘會過去,人事部招進幾個院校的畢業生參與日常營業管理,這個消息是林泉帶來的。現在的林泉,工作、戀情全部穩中有升,整日里笑容滿面,我覺得我有些羨慕她。
本部門新來的實習生到崗,經理一個電話就把我召喚到辦公室,里面兩個人,一站一坐,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她已經換上錦豐的制服,與我一樣的深色西裝。怎么,她不用從最底層做起?我一邊想著,過去站在與她差不多同一條線上,面向上司,“您找我?”
“小陳,這是新來的見習主管,從今天開始,你帶著她。”
我朝右邊看去,她也正好看過來,一雙溫煦的眼眸,帶著一分笑意與兩分散漫。
我心里有一面鼓,輕一聲重一聲的敲擊著。
上司還看著我,我微微笑了笑,轉身伸出手,“你好,我是陳正希。”
“任兆欣。”她唇角掛著笑意,慢慢伸出手來,兩只手象征性的碰了碰。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多次路過那條街,有時是無心,有時是有意,但再也沒能遇見那個叫任兆欣的女子,我覺得自己有些神經搭錯,才會因為一道聲音而守株待兔地想去探知更多。
今日復見,任兆欣的神情,顛覆了之前我的想象,我有種感覺,這個人,雖然溫和,卻也桀驁,根本沒有把即將要做的工作放在心里,這樣的人,該怎么帶?
隨后一個禮拜的時間,印證了我的猜測,任兆欣她根本就是來混日子的,先前我一個人,做什么都很輕松,可自從來了這個擁有重點大學學歷的女孩以后,我就覺得自己不管是身體還是心底,都覺得累。上司了解了這個情況以后,在任兆欣進錦豐快一個月之時,和她談了一次話,以后,他們就沒有再談過話。
牛不喝水,你不能強按頭啊。
我想不通,任兆欣為什么會到錦豐來實習。看她每天帶著溫煦的笑容出現在大家面前,不知道的誰都不會認為這樣的人其實是來混日子的,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人家我行我素到就差遲到早退了。如果問她的優點的話,按時點卯,對人也算禮貌,就這個了,其他,要慢慢發現。
這天,我和往常一樣,下了班和林泉一起走。林泉抱著一包零食,都是她那位剛才送來的。我不明白她怎么不出去玩,林泉解釋說,她那位老家比較遠,回家要乘火車,剛才是來辭行的,十一點的火車回家。
“林泉,你是把人家火車上打發時間的東西都拎回來了?”
林泉一手抱著袋子一手伸進去翻撿,抓出一包話梅遞過來,滿不在乎地笑,“有你愛吃的,就給揩油回來了。”
我覺得自己罪過了,“拿我做借口,不吃。”
“哎呦,小氣吧啦的樣子哦,不吃拉倒。”
我特受不了林泉這樣子的語氣,抱抱胳膊,“林泉,你該結婚了。”
“跟誰結?”
“你不是談了朋友了么?”
“別提他,提他我就生氣。”
這真是,剛分開沒仨小時就又別扭上了,都不知道他們這是怎么了,戀愛都是這樣的?“你們能安穩三天么?”
“誒,這兩天任兆欣沒氣你吧?”
我搖頭,“怎么會呢。”任兆欣今天倒是被人氣到了!一人喝多了發酒瘋,對服務員毛手毛腳,任兆欣維護同事,大家就鬧了起來,保安去了才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