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回去的路上一路被風吹,酒店里燈火通明,整座高樓像條熔融的金屬。
姜含笑把窗戶大開,卻沒感受到熔融的熱度,只有滿臉雨水冰涼,讓人慢慢清醒過來。
剛剛的話,不是不莽撞的。話里話的意思就像是書法大家寫題跋一樣,力透紙背,墨色已經透出去。她那一句“很香”,簡直就是調戲。
可是——經過半天的接觸,她感覺到的江上清和熒屏上并沒什么區別。
除了神色有點疲倦,他的講話、行為都很溫柔有分寸,讓人很容易親近的一個人。雖然意外,卻并沒說什么,也沒給她半分難堪。
這很好,但也不好。
和熒屏上的形象沒有差別,這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仍然把這里當作工作來對待,所以才不會暴露缺點。
不過,這沒有關系。
外面下著雨,很冷,所以姜含笑洗完了澡就縮回了被窩,渾身的香氣悶在被子里,以一種熟悉的方式從領口往外散。讓人想起來車窗旁,水榭邊,那一股勾魂奪魄的香氣。
這完全——沒有關系。
她的手指輕輕放在膝蓋上,有節奏地敲。時間還很長,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助理糕糕憂心忡忡進來,“我剛剛查了下,明天居然要下雨,這種天氣不吉利吧?明天的開機儀式可怎么辦?”
姜含笑輕輕一愣,若有所思,“下雨?”
“嗯!反正你記得帶傘,別到時候把香澆滅了,那才是真的不吉利?!?br/>
姜含笑說好。
等到糕糕又出門了,她想了想,起身,腳步很輕地走到包旁邊,把傘拿出來,四下里環視一圈。
然后,她動作利落,手腕一轉,把雨傘扔進了酒店房間里一個角落,輕至無聲的一聲聲響。
傘掉進茶幾和墻角之間,再看不見蹤影。
要把控住感情,就要懂得一張一弛的道理。
昨天晚上在餐桌上剛剛說出過試探的話,所以今天凌晨,劇組聚在酒店的走廊時,姜含笑并沒有主動湊到江上清面前。
酒店走廊里的燈昏黃如水。江上清在導演寧缺旁邊站著,不時有幾個小演員向他那邊看,磨磨蹭蹭,搭了幾句話的樣子。
江上清倒沒失禮,都很禮貌地頷首。但這些人的共同點是,幾句話之內,他們都聊無可聊,再找不出話題了。
以江上清的情商,他本人是不可能找不出話題的。那么只能說明,他現在并沒有心情到處聊天。
她的選擇是對的。
姜含笑看著酒店直徑幾米的水晶大吊燈,兀自出了會兒神?;剡^視線時,導演已經喊人走了。
而江上清正遙遙回頭,視線落在她這一側。
對上視線時,昨天晚上,他坐在她身側散發出來的香氣像是又重現一樣,摧枯拉朽一路襲來。姜含笑面色鎮靜,看著他。
而江上清也微笑一頷首,招了一下手。
好吧,是示意她跟上而已。
天氣預報似乎比選定日子的人要更可靠一些。大概上午□□點鐘時,雨開始下了。
一半人有準備,另一半人沒有,所以三三兩兩聚成一簇,一起打著傘。姜含笑沒有找誰,而是拉起了連帽外套的帽子,然后向導演寧缺跑過去。
當然——順便一提,江上清也在導演旁邊。
“寧導,這樣會不會影響開機儀式的效果啊?”
姜含笑皺著眉,放到她那張臉上還真有種西子捧心的意味,我見猶憐,“會不會影響到什么?”
“這是算好的良辰吉日,不會。”
寧缺對她還挺和氣,笑著點點頭,“放心吧。”
“那就好。我就怕萬一影響到電影的運勢,那就不好了。”
寧缺聽她這么上心,也自然而然覺得親近了些,“哦,你一個年輕小姑娘也懂這些,真是不常見。不容易啊。”
講了幾句話的時間,雨已經越來越大了。姜含笑戴著帽子,但也難阻擋雨打在臉上。雨順著下巴尖兒向下滑,淌進領口里,透心涼的溫度。
江上清喊她,“含笑?!?br/>
雨瓢潑而下,一陣大,一陣更大。風像龍一樣盤旋,夾帶著冷雨亂灑。
敲在桌子上時,水順著桌角向下淌。
姜含笑在背后捏了捏手指,輕輕“嗯?”一聲,抬頭看他。
“我有多余的傘?!辈恢浪麖哪睦锩鰜硪话褌悖f給姜含笑,“雨一時半刻停不了,還是打傘比較好?!?br/>
他拿了包紙巾,也遞給她。讓她擦一擦臉上的水。
姜含笑一愣,暗呼失算。
原本不帶傘是想著江上清那么面面俱到的人,必定不會眼瞧著她淋雨,會幫她打傘。
計劃得好好的,誰能想到他沒事居然還另外帶了把傘呢?
他帶這么多把傘做什么?
“謝謝?!?br/>
不管怎么想,姜含笑還是笑著接過來。
“他們相信‘遇水則發’,下雨了也是好事。不用擔心?!?br/>
他戴了頂鴨舌帽,眼睛被帽檐陰影罩著,像廢墟里的寶石一樣,有種奇異的美。
而他的下巴在帽檐下露出來,雪白的一截。就那么莞爾一笑,下巴上卻仍然繃得很緊,沒有一點點松弛的輪廓——之前她因為說別人“長得太淡”所以不喜歡,現在看來,并不是淡顏不好看,是她沒見過淡顏里的真絕色而已。
“——也是,是我傻了。說運勢的事兒,橫豎怎么個情況都得有備用的好話來說,哪兒能真好是好,壞是壞的,那不得罪人嗎。”
姜含笑自己的脾性在那里,雖然想著要找個機會把江上清往別的意思上帶,但說了沒幾句話,看他好聲好氣的挺好相處,自己那根弦就松了,原形畢露,溫柔語氣也沒了,一口京腔,顧盼之間神采飛揚,“——比如說今天,幸虧我穿的不是黑衣服,要不肯定礙人眼打把黑傘,穿黑衣服,一群人聚一塊兒,那成什么了!”
江上清聽得又是笑了。雨往地上砸,傘面繃得緊,所以愈發嘈嘈切切起來,傘漏下來的光線在他那張動人的臉上掠來掠去,也像在心口發顫似的。
他人長得好看,脾氣也好,沒忌諱她這么說,只是輕輕比個噤聲的手勢,提示,“有人忌諱。這種場合,有些話還是不要講。”
姜含笑明白了,他一個人不能代表全部,他不忌諱她拿葬禮比喻,總有人在意。
但他愿意這么提點人,倒是她沒有想過的——一般來說,他要是懶得理這么個說近也近,說遠也遠的“師妹”的話,她說什么都一笑了之也就罷了,結果他還真沒有,還在這里提示她。
看來江上清現在至少不反感她。
姜含笑黑而清亮的眼珠看他一眼,心里輕輕一動。
就像她剛才說的,感情就像一根絲弦一樣,有張有弛才能叫人上心,然后牽腸掛肚。剛剛“張”了半天了,現在突然“弛”一“弛”,他肯定得奇怪吧?奇怪了,后面再有進展,也就都是水到渠成了。
所以姜含笑垂下臉,輕輕點頭,“我知道啦不好意思,江老師?!?br/>
江老師。
之前可沒有這么疏遠客氣。
姜含笑看著她手里拿著的那把傘,雨水順著傘骨向下淌,米珠似的,始終不斷。她一只手輕輕捏了一下,指尖不停點掌心,等著看他的反應。
不出她所料,江上清確實露出來一點愕然的表情。
然而這時恰巧輪到他上香了。他的助理方奕正把香遞給他,千護萬護的,“小心啊,別被澆啞火了!”
“謝謝?!苯锨迦绯5懒酥x,接過來,手指修長,身上每一處無一不精致。膚色里透出瑩白來,有種安靜的矜貴。
拿著一根點燃的香,他朝姜含笑微微笑著一頷首,邁步要走。腰細腿長,倒是有副好身段,從后面看非常優美。
而走了一半,他才回頭,“——對了?!?br/>
姜含笑本來都有點懵了,被他一叫,遲疑片刻,“嗯?”了一聲。
“之前不是還喊我‘師哥’嗎?”他這是才想起來她那句“江老師”。
他笑著點點頭,垂下來的眼神蘊著一點柔光,“我們怎么也算一個師門的,不用這么客氣。”
說完這話,他才點一下頭,終于徹底邁步,離開了。那支香留下的煙痕拉出來一道,娓娓地延伸出來。無言可對。
這是在意了,還是沒在意呢?
姜含笑站在原地思索了一會兒,想江上清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
奈何姜大小姐在家里出變故之前,從小到大一帆風順,只有男生追著她跑,從來沒屈尊降貴琢磨過別人的想法。都沒在情關附近打過轉悠,又怎么臨時抱佛腳?
好在大小姐還有另一點好處,就是無比心寬。她琢磨半天也沒琢磨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她還給自己想得解釋非常完整——感情的事,最忌情緒波動,現在她要做的呢,就是按著計劃繼續走,管它弦兒怎么樣,張就完了!
決定好了之后,姜含笑也沒急著離開,仍然在原地和導演聊了聊。
導演周圍不缺人,現在眼前就站著一位,在昨天的飯局上也見過,正是男一號,鄭錚。是位分量很重的影帝,也是劇組里幾個大腕之一。只不過人可沒江上清那么好說話。一會兒要大衣,一會兒要手帕,這就算了,他最討人厭的一點是——喜歡和人聊八卦。
“金老師還沒來?難道是又去攔她那男朋友去了?”
他擠眉弄眼的,說到“男朋友”時,手上還比了個雙引號,“瞧瞧人家金可撫老師,多有毅力!這么多年沒進申家的大門,還是沒放棄。這么有恒心,要不怎么該人家得影后呢”
周圍沒人敢搭腔。
鄭錚口中的金可撫正是電影的女一號。如果說鄭錚是三金影帝,所以是演員中的翹楚的話,那么身為柏林影后的金可撫就是演員中的金字塔尖兒,鳳毛麟角的存在,演技非常強大。
這劇組里一共就三個咖位最大的,她是其中之一,誰敢瞎附和她的八卦?所以周圍一片尷尬的笑臉,但就是沒人敢出聲。
雨下得太大,所以開機儀式加快了速度,現在已經有條不紊又迅捷地完成了。開機之前,怎么都要再吃一次飯的。所以寧缺招呼大家去個廣式茶點樓。而直到落了座,鄭錚也還沒忘之前未完的話題,在座位上左挪右挪,然后——看見了姜含笑。
“小姜啊,你見過金老師沒有?”
鄭錚笑著問,八卦的那一口氣實在不吐不快,又把之前說過的那一通話給姜含笑講了一遍。講完之后,眉眼中含一點唯恐天下不亂,看著姜含笑。
菜品一道道地上,侍應生一道道柔聲細語地報菜名,“蝦餃皇、鮮蝦凈云吞、蜜汁鳳爪,還有楊枝甘露——”
楊枝甘露的顏色混雜著,一派明黃和柚紅胡亂涂抹,西米一顆顆地,積在玻璃杯底。
姜含笑拿筷子尖兒點著碟子,心說剛剛就看這老不正經的不順眼背后道人長短,他還挺驕傲的,要不是他老得太對不起觀眾,至于現在都沒金主愿意像幫金可撫一樣幫幫他嗎!
“知道啊。”
所以她說,瞧著鄭錚笑,“金老師是柏林影后,當然知道——我從進這里到現在,只見過羨慕嫉妒她的,卻還沒見過比柏林影后更厲害的名頭兒呢。”
鄭錚一愣,從來沒見過姜含笑這么不給面子的新人,臉上開始掛不住,笑漸漸落了下去。
姜含笑挑眉回視。她向來心高氣傲,鄭錚這種德行有虧的人,演藝事業再怎么厲害,對她來說也沒什么好尊重的。愛嚼舌根兒的人一個而已。
而就在死寂無聲蔓延時,廊下走來幾個人??恐虚g的是個腰細腿長的影子,眼熟的一種優美。
江上清走過來,說金老師剛到,待會兒就過來。
然后,他的眼神劃了一圈,和姜含笑觸了一下,然后在鄭錚身上定了一下,像是看出來了什么一樣,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