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盧揚想來學校看她,她卻一直讓他不要過來,他態(tài)度強硬,最后她說你那么久沒回家了,回家看看吧。
盧揚終于妥協(xié)。
云箏松了口氣,她現(xiàn)在還沒調(diào)整好心情去見盧揚。只是她沒想到會看到盧揚的媽媽,她的車子就停在云箏宿舍樓下。
她背著包正準備出去,看到傅琳從車上下來,她怔了一下,眼里不是沒有恨意。一看到傅琳,她就想起那張照片,想起父親摔門離家,想起母親的眼淚與沉默。連著兩天都見到這個女人,云箏心中煩躁不安,但這個女人是盧揚的媽媽,所以她還是禮貌地叫了聲:“傅阿姨。”
“盧揚人呢?”
“他回家了。”
傅琳冷淡地哦了一聲:“他都幾個月沒回家了,今天倒是回家去了。”
云箏沒吭聲,傅琳又說:“你上車吧,我有話跟你說。”
云箏沒動,“阿姨你有話可以直說 。”
傅琳開門見山:“那你說,你準備纏著我們盧揚到什么時候?”
云箏心里一搐,“我與盧揚的事情是我與他兩個人的選擇,我們以后選擇什么樣的發(fā)展也是我們兩個的事。我愛他,他也愛我。阿姨,你無權(quán)干涉。”
傅琳冷笑了一聲,“無權(quán)干涉?你要是還想抓著盧揚不放,我大可以告訴你,盧揚原本考上了全額獎學金,就是為了你,他把出國讀書的計劃都放棄了,你知道我們家為了這個事吵了多少次嗎?他為什么這么久沒回家?為什么干這么辛苦的工作?就是因為你!你說愛他,你愛他就別連累他啊。你口口聲聲說愛他,可你能給他什么?你一個小城鎮(zhèn)出來的鄉(xiāng)下姑娘有什么啊?你以為你大學畢業(yè)的能有多好的工作了?我告訴你,別做夢了!你再看看你媽媽,一個民辦老師,工作都不是固定的。這也就算了,可你爸媽又離婚了,我們家在這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我可丟不起這個臉。”
云箏心驚,渾身顫抖,她的聲音也在發(fā)抖,但卻絲毫不畏懼:“我是在小城鎮(zhèn)上長大,但我并不覺得有任何羞恥,我父母離婚,我也不會覺得羞恥,要羞恥的應該是那個破壞我們家庭的人。我媽媽盡管并不是什么杰出的人物,但她靠自己的勞動賺錢供我讀書,我不覺得有什么可恥的。還有,盧揚沒有告訴過我關(guān)于出國的事情,可是不管他做什么決定,他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我愛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他。不管我和他能不能在一起,我都會支持他。”
這些事情她沒有告訴盧揚,他過了兩個星期才從北京出差回來,回來的時候云箏去機場接他,他黑了一圈,也瘦了一圈,穿去的襯衫仿佛又大了一號,空蕩蕩的,隔著老遠他就伸手去抱她。她慢慢伸手環(huán)著他的腰,她忍住流淚,他瘦得骨頭都磕著她了。想起那年第一次遇到他,那樣神采飛揚的他,球賽上驚艷全場。人生于他是那樣的海闊天高,他本可有更好的生活,他本不應該愛上她。
他本有出國讀書的好機會,本有家里安排的好工作,他根本不必為了她而吃這些苦。
回到公司旁租的那個屋子里,她最后一次包餛飩給他吃,每一個餛飩她都包得及其仔細,他吃得狼吞虎咽,偶然抬頭,可憐地說:“在那邊工地上都沒什么好吃的,我特想念你包的餛飩。”
他埋頭吃餛飩的樣子越發(fā)顯得可憐。
云箏心酸,她忍住眼淚,笑著說:“你就只想著吃啊?”
他抬起頭認真地說:“我還想你呢。”
他確實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很想。
當他終于沉沉睡去,云箏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起來,就那樣靜靜地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的睡容。
天氣早已經(jīng)轉(zhuǎn)涼,他卻還是把胳膊橫在被子外,她將他的手臂放進被窩里。她盡量不去看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那是蚊子咬的,腿上手臂上都有。他說北京郊區(qū)的蚊子很毒,一咬一個大包,還特別癢,一癢他就控制不了想抓,抓破了皮后就留下了這些疤。
他這一身的傷痕累累,只是因為她。
他為了他吃了那么多苦,放棄了優(yōu)渥的生活,只是因為她。
她的眼淚停不下來,而他已經(jīng)熟睡。
今天過后,她就要離開他了,而她有多愛他,他都不會知道了。
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她找阮暖幫忙,如果盧揚問起來,要套好詞。
阮暖覺得難過:“云箏,盧揚很愛你,你們不能因為上一輩的事情而放棄你們的愛情。”
紀云箏疲倦極了,聲音里透著沙啞:“不只是上一輩的事情,我真的覺得好累,他也太累了。”
“為什么不把真相告訴他呢?”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已經(jīng)很痛苦,不想讓他跟著我一起痛,更不愿他因此恨他的母親。”
“那你離開他,他就不會痛嗎?”
云箏許久沒說話,阮暖嘆氣,“你要明白自己放棄的是什么。”
她知道,她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放棄的是什么。
云箏開始不再與他見面,總跟他說實習要加班,或者說自己忙學校里的事情,好在盧揚也忙。又過了好多天,他終于忍不住給她打電話,“你幾點回來?”
她說:“今晚我要加班,就不過去了。”
他語氣可憐:“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我就在樓下等你,不會吵到你的。我已經(jīng)兩個禮拜沒見著你了,我好想你。”
她沒有辦法:“有同事叫我,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她立刻掛掉電話,然后關(guān)機。她一個人走在深夜的馬路上,哭到無法喘氣。
她不愿再去想最后她是如何說了那番話的,只是忘不了盧揚直愣愣地看著她,仿佛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他說:“我不相信。”他臉漲得發(fā)紫,雙拳握緊,手上青筋暴起,云箏甚至可以想象他的指甲已掐進了手心。
他不相信,不相信她說的已不再愛他。
他不斷地追問:“是不是我媽媽又對你說了什么?我出差的那段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直都很聰明,可是她沒有辦法,她回答不了他的問題,她只能自顧自地說一些狠話,然后轉(zhuǎn)身離開,留下他像個傻瓜一樣站在那里。可她沒走出幾步,他便追了上來,緊緊抓著她的手臂,他紅了眼眶:“我不相信,阿箏,你不能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他是多么要強的一個人啊,從來沒流過淚,現(xiàn)在卻為了自己而流淚。
又是為了自己。
紀云箏幾乎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才忍住眼淚,:“話我已經(jīng)說得夠明白了,你怎么還聽不懂?我求你了,放手吧,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別耽誤我的前程。”
“我不相信!”他幾乎是在吼,“我不相信你的話,什么狗屁前程!你為什么會突然不愛我?為什么突然要離開?”他咆哮著,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抓住她的肩膀問:“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生重病了?是不是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為了不拖累我而獨自離開?是不是那樣?你告訴我!”
她的肩膀被他抓得生疼,但她早已感覺不到,她笑容慘淡:“盧揚,你怎么這么幼稚?你以為生活真的是在拍電視劇嗎?我沒那么高尚。我簽的工作對你來說也許不值一提,可是對我來說,比什么都重要。你懂不懂?”
他臉上的淚痕早已干涸:“我不懂,我永遠都不想懂。我只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
她的心一陣猛烈的劇痛,可心越疼頭腦反而越是清醒。她的聲音都快變了調(diào)子,但吐出的一字一句卻清晰有力:“可是對我來說,這個世上有很多東西都比你重要。”
她看著他的眼睛,那從未有過的眼神令她感到陌生而心驚。他是那樣一個瀟灑飛揚的人,卻被她折磨至此。不過還好,還好這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他終于要回到他原本的軌道上去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至于去哪兒,我不會告訴你,你也別指望從別人那里打聽到什么。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我跟你不一樣,因為你的前途從你一出生就是一片光明的,你根本不需要操心。而我,我和大部分的普通人一樣,只能靠著自己的努力才能過上好一些的生活。我們原本就是兩個世界里的人,誤打誤撞湊到一塊兒是緣分,但現(xiàn)在緣分盡了,我們只得分開。現(xiàn)在我離開你,我可以得到很多實打?qū)嵉臇|西,而不是那些看不著摸不到的東西。而且我走了也不會再拖累你了,我們兩個都會有更好的發(fā)展,何樂而不為呢?”她一口氣說完,幾乎要窒息。
他茫然望著她,無法接受她給他們未來做出的安排,他的聲音透著望不到邊的悲涼:“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但我知道你一直是我的阿箏,一刻也沒變過。”
她無話可說,轉(zhuǎn)身就想走,他連忙拉住她,她奮力掙脫卻怎么也甩不掉他的手。最后,她揚起手來,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那樣干脆,那樣響亮,她膝蓋發(fā)軟,幾乎站不穩(wěn)。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第一次扇人耳光,扇的就是他。
他終于絕望,手指一點一點地松開,她沒有猶豫,很快轉(zhuǎn)身,急匆匆地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從衡山路走到湖南路,她突然回過神來,蹲下來嚎啕大哭。
過了很久她終于看到一家咖啡店,她走進去點了杯咖啡,可她根本喝不出咖啡的苦。
她在咖啡店里坐了很久,直到老板關(guān)門才站起來,走出店門就看見盧揚站在對面的報亭旁,就那樣看著她,絕望地看著她。
那一刻,她幾乎要心軟投降。
他向她走過來,顫抖的聲音幾乎是在乞求:“云箏,我錯了,你原諒我好嗎,我不能沒有你。”
他其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她不能原諒的,是她自己。
旁邊有車駛來,車燈發(fā)出的刺眼光芒正好照到他的臉上,車飛速而過,那光芒也消失不見。他的表情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楚。
她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他走了,走之前,他說:“我在上海等你,你一定要回來,因為我會一直等下去。”
她沒應,就站在那兒,站得再也沒有力氣回家。
紀云箏從來都不知道,愛一個人竟然會這樣難過。
她愛他,不能沒有他,可她卻愿意離開他,心甘情愿。只要他過得比自己好,只要他不負擔那些痛苦,她什么都愿意。只要是為了他,哪怕以失去他為代價,哪怕這輩子她都見不到他,只要是為了他,她都愿意。
她清楚記得那天她與盧揚看的《剪刀手愛德華》,記得那場雪。她當時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命運要讓兩個不可能在一起的人相遇。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或許這就是愛情本身,不會因為不在一起的結(jié)局而放棄相遇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