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箏不知道表演是什么時候結束的,只記得自己被林沛軒拖拽著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下臺,她分不清這些掌聲是獻給盧揚的琴聲,還是獻給她與林總的舞蹈,當然還有可能是獻給他們三個人的。
盧揚與她不在一桌上,她探出頭假裝看節目實際是看他。而他卻一直側著頭,不與她的目光接觸,不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喝酒。
此時林沛軒出去接了個電話,云箏將酒瓶拿過來,把自己的酒杯倒滿,一口酒猛的喝下肚,喉嚨里就開始燒,胃里也火辣辣地疼,她連嗆了好幾口,葉子齡在她的后背猛拍,周圍幾桌的人都轉過頭來看她。她抓起包便向洗手間走去。
她的腳步像灌了鉛一樣,重重地踩在綿軟的地毯上,漸漸又變得虛飄起來,仿佛踩不到底。她覺得頭越來越暈,想伸手去扶墻,卻沒注意到下面有兩個臺階,她一腳踩空,人順勢滑了下去。
一雙手及時地拉了她一把,那人的手溫暖有力,緊緊貼著她的肌膚,她甚至感覺有些灼熱。她恍惚間有點失神,仿佛忽的飄入了一個寧靜的港灣,那里沒有風,沒有雨,只有溫暖的陽光和沉穩的心跳。
突然,他將她推開,她這才清醒過來,原來是他,她一直以為他在喝酒,沒想到他也在這邊。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有一個人正站在不遠處的拐角處,幽黃的燈光將他的輪廓照得昏暗不清,不過那身淺灰色的西裝足以讓她認出那人正是林沛軒。她恍然大悟,盧揚剛才推開她必定是不想讓別的同事知道他們倆關系的不尋常,以免日后給她帶來麻煩。
林沛軒還站在那兒盯著他們,云箏覺得胸悶,不再看他,轉身對想對盧揚說聲謝謝。以前她也一直覺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遠,她連仰頭望他都覺得十分吃力,她嗓子發干,半天才吐出一句謝謝。
她沖進洗手間,迅速打開水龍頭將水撲在臉上,想讓自己盡快清醒過來。
關了水,她聽到洗手間里有人在講話,根據聲音辨別,里面至少有三四個他們公司的女職員,她沒有偷聽別人談話的習慣,可是那些話依然一字不漏地飄進了她的耳朵。
“哎哎,我說今天林總跟盧總都算出盡風頭了,未來的執行總裁估計就是他們倆中的一個了。”
“你這不是廢話嗎?不過我看好林總,人家可是有留洋多年的背景……”
“海龜早就不稀奇了好伐啦!而且我們公司又不是外企,不看重這個的。你沒聽說嗎,公司里的幾個老頭都覺得林總常年在國外不夠了解國內房地產市場,而且我聽王秘書說董事會早就內定盧總了……”
“你這消息可靠嗎?這樣的話林總豈不是就在陪太子讀書?”
“我的消息怎么會不可靠,你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云箏腦袋昏沉,聽到盧揚被內定的消息時心中竟涌起一陣酸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拿起包就準備走。
“你們看見林總跟紀云箏跳舞了嗎?”
聽到自己的名字,云箏停住了腳步,沒想到會說到她。
“當然看見了,那個女的憑什么跟林總跳舞啊?長得也一般,才進公司一年,倒讓她出了風頭!”一個女職員聲音刺耳。
“就是呀,可林總那么冷冰冰的一個人,她是怎么降服的啊?”
“這你都不懂?人家自然是有我們沒有的手段啊!”另一個女職員笑著說,話語中別有深意。
大家恍然大悟,緊接著又是一陣哄笑,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云箏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中一片苦澀。
她終于在會場旁的露臺上找到林沛軒,他低著頭,正從口袋里取出一根煙要點,卻連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從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眉峰冷峻。
煙終于點燃后,他連吸了兩口,煙霧繚繞中發現她站在跟前,他抬頭看向她,笑得云淡風輕,“盧揚果然很君子,連你去投懷送抱,他都不要。”
云箏氣憤難當,只覺得所有的血液都往腦袋里沖,握緊拳頭,猛地轉身就走。
他突然問:“是不是你們都認為我會輸?”
云箏詫異,轉過身去,看見他的表情認真,她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林沛軒示意她放心說,她理了理心情,在他身邊的藤椅上坐下,“我沒有在心里去判別你們誰輸誰贏,因為從來都沒有絕對的輸贏,怎樣算是輸?怎樣又算是贏?其實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處處爭強好勝……”說到后面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輕笑,“因為我們是競爭對手。”
“是你自己把你們倆放在了對手的位置上。而且就算是競爭對手,也不用時刻算計著把對手打倒。剛才酒會上你的歌已經唱的很好了,所以盧總彈琴的時候你不必要再去跳舞了……”云箏一邊小心翼翼地說著,一邊觀察著他的表情。如果這個時候凌靜在場,一定會罵她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這樣跟上司說話。
他彈了彈煙灰,說道:“如果我們沒有身處這樣的職位,也許可以成為朋友,但現在的情形注定我們做不了朋友,就像今晚一樣,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酒會。”
云箏心中嘆氣,他總是固執地信仰著他那套理論。
他又開口:“前幾日我聽見有人議論,大致說我嚴肅苛刻,說盧揚溫和、風度翩翩,大家喜歡拿我們作比較,你覺得呢?”
云箏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這是個棘手的問題,說的不好會得罪某一方,她有些懊惱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將她置于左右為難的境地。她捏了捏手心里的汗,正色道:“其實每個人的心里都有值得自己景仰的人,這標準由每個人自己來確定,喜好不同,選擇也不同。強大者鎮人魄,溫柔者入人心,兩者自有千鈞之力。”
林沛軒沉默了一會,云箏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錯話。他又接著問:“那么你跟他呢?又是什么關系?”
他的話仿佛在云箏心中投下驚雷,轟的一聲炸散了她所有的理智與淡定,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她以為自己已經掩飾地足夠好。
“左腦控制理智,右腦控制情緒,就算你再理智,你也控制不了你的情緒。而你的情緒跟小動作泄露了你的秘密。”他緊緊地盯著她,似是要看穿她的全部心思。
“我們是大學校友。”她心中慌亂一片,很久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沒有說謊,但卻隱藏了一部分真相。她隱藏得太過拙劣,而林沛軒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看向露臺外。
遠處的霓虹璀璨奪目,滿城的月光卻黯然失色。他輕吐一口煙,那煙圈裊裊,徐徐上升,然后消散在夜色中。云箏盯著那煙霧發呆,他忽然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與他對視了一瞬,云箏別過眼去。他笑的時候,眼睛里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而那種東西卻能將人深深地吸進去。云箏愕然,心想他的業績這么好是不是因為他的客戶也容易被這樣的笑容蠱惑?
酒會一直到10點才結束,眾人散去后會場顯得空空蕩蕩。
喝了幾杯果汁后云箏清醒了很多,與葉子齡互相攙扶著向外走去。
晚風吹來,為寒冷的冬夜更添一份蕭瑟。云箏抱緊雙臂站到路邊等車。
“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兒,我不跟你一塊兒走了啊。”說著她便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有事兒?大半夜的你有什么事啊?”葉子齡問道。
“你別管了,快回去吧!自己注意安全。”云箏頭也不回地鉆進車子。
葉子齡無奈地看著她坐上出租車絕塵而去。
“師傅,麻煩你跟上前面那輛車。”她剛才看見盧揚醉醺醺地上了出租車,卻是往他家相反的方向駛去。他的酒量不是很好,今晚喝了那么多,神智已不是很清楚她心下不安,沒多想便跟了上去。
出租車奔馳在深夜的公路上,冷風颼颼地往車里灌,她哆嗦著將車窗搖上。越來越多熟悉的景物在她眼前劃過,她的心情卻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多的回憶交織在一起,滋味難辨。每轉過一個路口,記憶都愈加清晰。
盧揚在城南停下,大片大片的舊式小區在夜色下若隱若現,那一幢幢如同火柴盒一般的單元房密集地擠在這彈丸之地,黑壓壓的一片看得人心慌。
司機將車停在路口,盧揚下車不忘道謝,關上車門后后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整個人搖搖晃晃,像是在夢游,他走得很慢,但是輕車熟路,仿佛閉著眼也能到目的地。他很快便進了一個樓道,那樓道狹窄陰暗,墻上的油漆多數已脫落,樓里的燈也是壞的。到了四樓他終于停在了一扇陳舊的黑色鐵門前,鐵門上銹跡斑斑,鐵門旁的墻壁上貼了很多小廣告,還有人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大大的“□□”幾個字。
云箏躲在樓梯間中間的縫隙里靜靜仰望著。盧揚在幾個口袋里掏來掏去找鑰匙,找了很久但還是沒有找到,于是拍門:“阿箏!開門,是我,阿箏!”
那幾聲拍門的聲音重重地打在云箏的心上,她空蕩蕩的心房里仿佛有回聲。
他喊了好幾聲,沒有人回答他,只有鐵屑掉下的聲音,樓道里很空曠,嗡嗡地回響著他的喊聲:“阿箏!阿箏!快開門!”
他又叫了幾聲,仍舊沒有人應,他似乎是喊累了,索性坐下來,就坐在已經磨得發光的水泥樓梯的臺階上,兩條腿就那樣垂著,然后頭靠著扶欄,慢慢閉上眼睛。
她在下面一層站了很久,一直不敢動,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最后見上面沒動靜便下定決心上去看一看。
她提著裙子躡手躡腳地走上去,俯身細看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困倦的他睡得很沉,但仍微微皺著眉,眉心處仿佛永遠有個結,怎么撫也撫不平。剛剛在舞臺上大放光彩的他坐在這么簡陋的地方,像是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但家門緊閉依舊不能歸家。
她覺得胸腔中仿佛有什么“嗞”地一聲裂開了。
云箏走之前,撥通了盧揚助理的電話,通知助理過來接他。
這么晚很難打到車,她等了半個多小時才看見一輛空車。這個點路上人很少,司機將車子開得極快,路邊的樹木看起來幾乎要連在一塊兒,而那些有著橙黃色光芒的路燈,排成了漫長而寂寞的隊伍,靜靜地站立在路兩旁。
等紅綠燈的時候,司機打開了電臺,電臺主持人聲音溫潤,正在講述著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但男女主角最終并沒有在一起。云箏覺得有些傷感,只聽主持人又說:沒有愛時,我們期盼著;擁有愛時,我們揮霍著;離開愛時,我們痛苦著。今天的你,停在愛情的哪一站?
是啊,今天的我們又停在了哪一站呢?云箏轉頭看向窗外,車子此時已重新啟動,車窗外是不斷變換著的燈光與行人。她感到孤單,可一輩子那么長,總要停下來孤單一下。如果沒有回憶,人恐怕就不會明白什么叫孤單。
司機將音量調大,那個主持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們用一首歌來結束本期節目。聽眾朋友們,我們下期再見……”
車子的音響效果并不好,有些噪音。
這是一首老歌:“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里,別流連歲月中,我無意的柔情萬種,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云箏將頭靠在車窗上,聽著電臺里反反復復地唱:“為何你不懂,只要有愛就有痛……”
司機也跟著哼唱:“為何你不懂,只要有愛就有痛,忘了我就沒有痛……”
道理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個世上有多少人有足夠的勇氣,去忘記。
那天晚上云箏做了個夢,她夢到自己回到了他與她的家,離開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醒來,誰知道,原來有些夢是永遠不會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