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切終于都過去了。
    當(dāng)我站在這間我和媽媽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內(nèi)，收拾著我的行裝時，腦中仍然是昏昏蒙蒙的。似乎從媽媽咽氣的一刻開始，我就沒有好好地清醒過一分鐘。我的哭喊，擠滿屋子的媽媽的同事，殯儀館、花圈、祭吊、火葬場，圍繞在棺木前垂淚的小學(xué)生，林校長主持的追悼會……這一切一切，難挨的時光，可怕的時光，忙碌而又昏亂的時光，終于都過去了。而今我孤獨(dú)地在室內(nèi)整理著媽媽的遺物，收拾我要帶走的東西，心中是那樣恍惚和迷茫。媽媽去了！多少天以來，我把自己陷在處理后事的忙碌中，雖然曾經(jīng)撫棺呼喚，曾經(jīng)嚎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無助還遠(yuǎn)不如現(xiàn)在面對這空曠的屋子時來得深切。媽媽去了！我唯一的親人！這以后，十八歲的我，將面臨怎樣的一份前途和命運(yùn)？
    室內(nèi)那樣寂靜，那樣凄冷。午后的陽光從窗口斜射進(jìn)來，漠然地照射在石灰剝落的墻壁上。墻上原來掛著兩個鏡框，一個是我和爸爸、媽媽的合照，那年我才六歲，照這張照片的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另一個鏡框是媽媽早年畫的一張油畫，畫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現(xiàn)在，這兩個鏡框都已被我收進(jìn)了箱子里，墻上只留下兩塊淡淡的灰黃的痕跡。兩張單人床，一張屬于媽媽，一張屬于我。都已經(jīng)只剩下光禿禿的木板。棉被、蚊帳和媽媽的衣物，全遵照媽媽的意思送給了給我們洗衣服的阿巴桑。媽媽！我真佩服她的冷靜，在臥病的期間內(nèi)，她已把一切身后的事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條，包括我在內(nèi)！
    “聽我說，憶湄，如果媽媽死了，你辦好喪事，就離開高雄，到臺北去投奔羅教授。他會給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沒有那一天！永不會有那一天！”
    “會的，”媽媽說，溫柔而平靜地望著我。“憶湄，你是個從不肯面對現(xiàn)實(shí)的孩子。但是，記住，逃避現(xiàn)實(shí)不能解決問題，不久之后，我會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學(xué)習(xí)面對現(xiàn)實(shí)，學(xué)習(xí)獨(dú)立，和——變成大人。”
    如今，是我學(xué)習(xí)獨(dú)立和面對現(xiàn)實(shí)的時候了。到臺北去！投奔羅教授去！這是我唯一的一條路，是媽媽給我安排好的一條路，我沒有考慮的余地。但是，羅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會不會拒絕我？他又會怎樣來安排我？……未來的問題似乎還有一大串，不過，那些，都還沒有到我的眼前來。目前，我所要做的，是盡快收拾好衣箱，趕下午四點(diǎn)半的柴油特快到臺北去！
    把最后的幾件衣服從壁櫥里取出來，收進(jìn)了衣箱里。薄薄的一口小皮箱，里面已容納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yàn)槲液蛬寢屢恢焙茇毟F，靠著媽媽這份小學(xué)教員的薪水，供給了我整個中學(xué)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們沒有余錢來多做衣服。闔好了箱蓋，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好了，什么都整理完了！我也該去向林校長和張老師、魏老師等告辭了。可是，佇立在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的地方，都有著我和媽媽共同生活的痕跡。每一丁點(diǎn)空間，都盛載著過多的回憶。這么多年來，我屬于媽媽，媽媽屬于我，小屋屬于我們兩人！而現(xiàn)在，一眨眼間世界已經(jīng)全變了。媽媽去了，我將離開，小屋不知又會迎接何人？
    我佇立了那么長久，幾乎忘記了趕火車的事，直到一聲門響驚動了我。轉(zhuǎn)過頭來，是林校長。她匆匆地向我走來，把一只手同情地放在我的肩膀上。
    “憶湄，你馬上就去臺北嗎？”
    “嗯，”我輕聲地說，“四點(diǎn)半的火車。”
    “為什么這樣急？你實(shí)在可以再多住幾天的！”
    我搖搖頭。
    “反正要去，還是早點(diǎn)去。這間屋子，我一個人住著太難過。”
    林校長嘆了一口氣，凝視著我說：
    “憶湄，我不了解你母親，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難道不放心我？認(rèn)為我不能照顧你？為什么還要你跑到臺北去投奔一個多年沒有來往的朋友？那位羅教授，就真能照顧你嗎？”
    我不語。林校長是這所小學(xué)的校長，和媽媽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媽媽為什么不愿把我交給她。媽媽希望我念大學(xué)。“只有一個人能為你安排，羅教授！”林校長是個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個子女，一個讀大學(xué)，三個讀中學(xué)，還有兩個讀小學(xué)。她無法再負(fù)擔(dān)我。
    “好吧！憶湄，”林校長終于說，“如果要趕火車，就該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邊住不下去，還是回來吧！我家不怕多你一個人吃飯！”
    我點(diǎn)點(diǎn)頭。真的，距離火車開行的時間已只有一小時了。我走向小屋的門口，林校長默默地走在我的身邊，走出房門，我不勝依依地再回頭看了一眼。這間只有六席大的教員宿舍！我和媽媽度過了十二年光陰的地方，再見了！一瞬間，我鼻中酸楚而淚眼模糊了。
    “憶湄！”
    有人叫我，我回過頭來，我面前竟黑壓壓地站著一大群人，張老師、魏老師、何老師……幾乎所有媽媽的同事都來了。我吸了一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我應(yīng)該變成一個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們一一握別。我表現(xiàn)得那么沉靜，那么穩(wěn)重，簡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無數(shù)的祝福，也喃喃地說了許多感激的言語。最后，我終于走出了××小學(xué)的大門，離開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長送我到火車站，站在月臺上的車窗外面望著我。我坐在車內(nèi)，倚著窗子，對著媽媽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滿懷愁緒，而又默默無言。只因?yàn)榍巴咎烀＃纯深A(yù)料，這份沉重壓迫著我，使我無法說話。林校長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熱情，而顯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為我難過，為媽媽難過，也為她自己難過——她竟無力照顧一個老友的遺孤。一聲汽笛響，“轟隆”一聲，車子蠕動了。林校長把頭伸了過來，喊著說：
    “憶湄！要寫信哦！”
    “我知道！”我也喊，“再見！林校長！”
    “再見！……”林校長不由自主地追了車子幾步，又傳來一句話：“憶湄！學(xué)著自己照顧自己！從今起，你是個獨(dú)立的人了！”
    車子馳遠(yuǎn)了，林校長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視線之中。是的，我是個獨(dú)立的人了，換言之，我是個無依無靠的人了。羅教授，他會成為我的倚靠嗎？他會接納我嗎？仰靠在椅背上，凝視著車窗外飛馳而去的青山綠樹，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
    遠(yuǎn)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媽媽放下了早報(bào)，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怔怔地說：
    “羅毅——居然來臺灣了。”
    “羅毅是誰？”我問。
    “一位地質(zhì)學(xué)家。”媽媽淡淡地說，開始吃她的早餐，我把報(bào)紙拉到面前來，看到一條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質(zhì)學(xué)家羅毅博士
    昨日攜眷由港來臺，
    將應(yīng)聘為×大教授。
    這消息引不起我的興趣，那時是暑假，我正計(jì)劃和同學(xué)游大貝湖。拋開了報(bào)紙，我不經(jīng)心地問：
    “你認(rèn)識這位教授？”
    “以前認(rèn)識，在大陸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媽媽說，“許多年沒見過了。”
    “你要去看他們嗎？”我問，吃著燒餅。
    “看他們？”媽媽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們很得意，我去倒顯得——”媽媽把話咽住了，對我警告地說：“憶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燒餅渣！”
    關(guān)于羅教授的談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以后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他。我呢？在幾分鐘之后就把他拋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個月以前，媽媽已證明患上了子宮癌，我們母女都已很清楚地明白，死亡的陰影正籠罩著，隨時可以降臨。媽媽有一天讓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羅毅，地址是臺北羅斯福路×段×巷×號。我寄了信回來，媽媽才和我談起羅毅。
    “他是一位學(xué)者，和我們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來，能夠照顧你的人！”
    正像媽媽說的，我是個不大肯面對現(xiàn)實(shí)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媽媽的獨(dú)生女兒，未免從小有點(diǎn)兒嬌寵，養(yǎng)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擔(dān)的習(xí)慣。因此，雖然我很清楚地明白，媽媽患上了絕癥，遲早要拋開我而去，但我拒絕去想它，拒絕去談它，也拒絕去承認(rèn)它。每當(dāng)媽媽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著腳嚷：
    “沒有那一天，永遠(yuǎn)沒有那一天！”
    然后跑開，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地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終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媽媽臨終前三天所寫的一封信，囑咐我面交給羅教授。信是媽媽親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寫些什么，我猜想，無非是托孤的意思。媽媽一生好強(qiáng)，從不肯向人低頭或請求什么，沒料到她走到生命的盡頭，卻必須向一個多年未謀面的朋友，請求收容她那“長不大”的女兒！
    “長不大”的女兒！媽媽常常問我：
    “憶湄！什么時候你可以長大？什么時候你能懂事，不再是個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長大！永遠(yuǎn)縮在媽媽的懷里，任何事情，有媽媽幫我做主，我只要吃飯、睡覺、念書和歡笑！可是，媽媽去了！在失去歡笑的這一段日子里，我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了！最起碼，我已被迫去面臨那許許多多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shí)”！
    車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曠野中，偶爾有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在閃爍。車輪輾過了原野、城市、村莊，把我?guī)蛞粋€未可知的命運(yùn)。
    車子誤了點(diǎn)，抵達(dá)臺北時已將近十一點(diǎn)了。下了火車，提著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車站，站在車站門口，四面張望。臺北！十二年來，我跟著媽媽住在高雄，一直沒有到過這全省最繁榮的都市。抬起頭來，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對街。臺北！我久已希望來到的地方！望著成排的三輪車、計(jì)程汽車，和街頭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種慌亂和惶恐的感覺。頭一次，我發(fā)現(xiàn)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么復(fù)雜的道路，那么多的建筑，也不再是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那樣小小的天地。
    一輛三輪車滑到我面前。
    “要車嗎？小姐？”
    我有些猶豫，終于說：
    “羅斯福路三段。”
    “十塊！”
    十塊！我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因?yàn)槲腋静恢溃_斯福路在何方？跨上了車子，我才有些后悔，深夜十一點(diǎn)鐘，貿(mào)貿(mào)然地跑去投奔別人，不是太晚了嗎？或者他們已經(jīng)睡了，把別人從睡夢中拖起來，多么不禮貌！媽媽總說我做事從不經(jīng)過思考，看樣子我仍然沒有成熟。可是，現(xiàn)在，車子已經(jīng)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風(fēng)帶著微微的涼意撲面而來，我似乎無暇再做別的計(jì)劃了！
    車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鐘的圈子，最后到達(dá)了目的地，下了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停在一條占地頗廣的圍墻前面，嵌在那圍墻正中的，是兩扇豪華而堂皇的紅漆大門。看了看門牌號碼，一切都沒有錯誤，我付了車錢，望著三輪車隱沒在巷子的盡頭，才又怯怯地對那圍墻和大門作了一番巡禮，大門邊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盞街燈正明亮地照耀著，我的影子瘦瘦長長地投在門前的地下，看來那樣孤獨(dú)、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媽媽的舊表，時間已是十一時半。靠在門邊，我遲疑了大約二十秒鐘。從門縫中向里偷窺，黑影幢幢的深院內(nèi)似乎還隱隱地有著燈光。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管它是深更半夜，還是半夜深更！我總不能在門外站一夜！橫了橫心，我撳下了門鈴。
    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門外無法聽到門里的鈴聲。等了很久，里面毫無動靜，大概主仆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連撳了三下門鈴，撳得長長的。于是我聽到門里有了腳步之聲，這聲音沉重而迅速地“奔”向門口，接著，大門豁然而開，一張滿面胡子的臉龐突然從門里伸了出來，是個碩大的腦袋，張牙舞爪的毛發(fā)之中，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獰惡地瞪視著我。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一聲低沉的怒吼對我卷了過來。
    “我……我……”我接連向后退了兩步，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云。這顆刺猬狀的頭顱驚嚇我。
    “你……你……”他對我掀了掀牙齒，像一只猛獸。“你滾開吧！”
    在我還沒從驚嚇中恢復(fù)過來以前，門已經(jīng)砰然一聲闔上了。我驚覺地?fù)渖锨叭ィ昧Φ卮蛄藘上麻T，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被關(guān)在門外，夜色已深，我又無處可去。我打著門，嚷著說：
    “喂喂，等一等，我有話說！”
    門又猛地打開了，那顆毛發(fā)蓬蓬的頭顱差點(diǎn)撞到我的鼻子上，一聲使人魂飛膽裂的巨吼震耳欲聾地對我當(dāng)頭罩下。
    “滾！聽到?jīng)]有？誰是喂喂？喂喂是誰？”接著，那“怪人”一掀牙齒，又是一聲大叫：“滾！”
    門再度砰然闔上，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心臟像擂鼓似的狂跳著，那“怪人”的幾聲狂吼使我心驚膽戰(zhàn)。望著那兩扇闔得嚴(yán)密之至的門，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臺北來之前，我曾經(jīng)有幾百種對羅宅的想象，但沒有一種想象是這樣的。我曾害怕他們不接待我，但也沒有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來拒絕我！那個須發(fā)怒張的怪人，幾聲大吼，我竟連見到主人的機(jī)會都沒有！而現(xiàn)在，我被關(guān)在這門外，在深夜十二點(diǎn)鐘，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我，怎么辦？
    好半天，我就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該何去何從。夜風(fēng)拂亂了我的頭發(fā)，天上疏疏落落地掛著幾顆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氣候相差了幾乎一個季節(jié)，我裸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雙臂已感到?jīng)鲆狻Ｎ铱偛荒茉谶@門口開箱子取衣服，于是只能忍受著夜風(fēng)的侵襲。長長的巷子里寂無一人，更找不到一輛車子，我難道就從黑夜站到天明？仰視著夜空，孤獨(dú)和無助使我想哭。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我那在泉下的媽媽，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間，有一輛腳踏車從巷子的那一頭轉(zhuǎn)了進(jìn)來。我無意識地瞪著那輛車子。嘎然一聲，車子停在我的身邊，一個男人從車子上跳了下來，詫異地望著我。我也望著他，只因?yàn)槲也恢钦l，也不知該不該向他解釋我站在這門外的原因。我們彼此瞪視了幾秒鐘，那男人先開了口：
    “你在這兒干什么？”
    我睜大了眼睛，無法回答。干什么？我怎么述說呢？那男人把腳踏車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抱著手臂說：
    “我猜，和媽媽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這樣吧，告訴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視他，一個愛管閑事的男人，他把我當(dāng)成三歲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視下，我才發(fā)現(xiàn)他年紀(jì)很輕，大約不會超過二十六七歲，穿著件白襯衫，袖口隨隨便便地挽著，沒有打領(lǐng)帶，松著領(lǐng)口，還有一頭亂蓬蓬的濃發(fā)。
    “怎么樣？”他繼續(xù)問，“你準(zhǔn)備在這兒過夜嗎？要不然，你就進(jìn)去坐坐吧！”他指指那兩扇紅門。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問：
    “你住在這兒？這是你的家？”
    “我住在這兒，”他點(diǎn)點(diǎn)頭，“雖不能說是我的家，也等于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想辦法讓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地回家去。怎樣？”
    “我——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我低低地說，接著就甩了甩頭，現(xiàn)在不是傷感的時候，我必須解決我的問題，“我是來找一位羅教授的，羅毅教授。”
    “找羅教授？”他詫異地說，“那么，你為什么不按門鈴？”
    “我按了，”我說，“可是我給一個怪人趕出來了。”
    “一個怪人？”
    “嗯，”我點(diǎn)頭，“一個滿臉胡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興味的眼光盯著我，問：
    “你找羅教授有事嗎？”
    “有，很重要的事。”我說。
    “那么，你跟我進(jìn)來吧！”
    他從口袋里摸出了鑰匙，開了門，一手推著車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領(lǐng)頭向門里走去。走進(jìn)了門，我發(fā)現(xiàn)置身在一個花木蔥蘢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車子推進(jìn)了大門邊的一間小屋內(nèi)，關(guān)好了小屋的門和大門，然后說：
    “好吧，先到客廳去看看羅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夜色里，只隱隱地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樹影，穿過了一條龍柏夾道的小徑，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這是棟二層樓的房子，門前有著石階，里面還透著燈光。
    跨上臺階，推開了一扇玻璃門，我走進(jìn)一間黑暗的房間里。他不知道從哪兒摸到了電燈開關(guān)，于是，燈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間寬敞而漂亮的客廳內(nèi)，墻邊放著沙發(fā)，屋角有一架大鋼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書房去找羅教授。”
    我坐了下來。他推開一扇小門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地四面張望著，這客廳仿佛每一面都有著通往各處的小門，只有大門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垂著白紗鏤空的窗簾。四周有份奇異的寂靜，我覺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從清晨到現(xiàn)在，我就沒有休息過一分鐘，何況又有那么多的感觸、傷懷、擔(dān)憂……現(xiàn)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媽媽共有的小屋內(nèi)，好好地睡一覺。
    一聲門響，我迅速地回過頭去，不禁大吃一驚，那個怪人不知從哪一扇門里跑了進(jìn)來，圓睜著一對怒目，虎視眈眈地望著我。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亂發(fā)虬結(jié)的面孔又那么怪異，我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嚨口。他對我大踏步地沖了過來，一瞬間，我以為他會把我舉起來，扔出房間去。但，他并沒有碰我，只跳著腳吼著說：
    “誰讓你進(jìn)來的？誰許你進(jìn)來的？”
    “是我！”一個聲音在另一扇門邊響起。“怪人”回過頭去，那個帶我進(jìn)來的青年正走進(jìn)門來。
    “你？”怪人咆哮的目標(biāo)轉(zhuǎn)移了對象，他對那青年舞了舞拳頭，“你為什么放她進(jìn)來？誰叫你放她進(jìn)來？”
    “她說要找羅教授，”那青年昂著頭說，對怪人的咆哮仿佛一點(diǎn)也不在意。“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驚嚇了她，羅教授。”
    羅教授！天哪！難道這個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媽媽心心念念要我來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驚異更超過了原先的畏懼。那位羅教授也瞪著我，然后，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煩地蹙了蹙眉頭，用忍耐的口氣說：
    “那么，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說些什么？但是，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誤會成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了。無論如何，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趕快把自己介紹出來。于是，我說：
    “我姓孟，名憶湄，我是江繡琳的女兒！”江繡琳是媽媽的名字。“我母親有一封信要我交給您。”說著，我從手提包里找出了媽媽的信，遞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個怪人像是突然觸了電，我的自報(bào)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點(diǎn)成了化石。他微張著嘴，注視著我，半天都沒說話。然后，他突然醒了過來，抽出我手中的信，他迅速地拆開了信封，取出信紙。他的眼光在信箋上游移，他看得那么快，我相信他根本沒有看清信里說些什么。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魯?shù)卣f：
    “你母親怎么了？”
    “死——了。”我說。
    他蹙蹙眉，鼻子里似乎哼了一聲。
    “怎么會死？”他簡短地問，“死在哪兒？”
    “子宮癌，”我也簡短地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地說，像是在咒詛，又重復(fù)地說了一遍：“高雄。哼！”他望著我，發(fā)光的眼睛定定地停在我的臉上，遲疑了大約十秒鐘，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說，“好吧，一切明天再談，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嗯？”他那粗魯?shù)穆曊{(diào)中有股突發(fā)的溫柔。“你最好是馬上睡一覺，嗯，你從高雄來的嗎？”
    “是的。”
    他看來有些懊惱。
    “剛剛我開門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早說？”他責(zé)備地問。“假若不碰到中枬，你就準(zhǔn)備在門外站一夜嗎？”
    “噢，”我困惱地說，“你并沒有給我說話的機(jī)會。”
    “哼！”他再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看一直站在一邊的那個青年，“過來！中枬。”
    那青年走了過來，對我溫和地微笑。
    “帶她上樓去！”羅教授用命令的語氣說，又轉(zhuǎn)向我：“喂喂，你說你姓什么叫什么？”
    “孟憶湄。回憶的憶，水字邊一個眉毛的湄。”
    “孟——憶——湄——”他仿佛想把這名字記牢，接著就低低地嘰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罵什么，可能對我的名字不大滿意，然后他揮揮手說，“孟就孟吧，這不是什么好姓！中枬，帶這個孟小姐上樓，皚皚隔壁的一間房間，知道嗎？”對著我，他用同一種命令的口氣說：“馬上睡覺，明天我還有話和你談！知道嗎？”
    我點(diǎn)頭，囁嚅著說：
    “可是……我，想先洗個澡！”
    “天哪，”羅教授不耐地喊，“怎么如此嚕蘇！”揮揮手，他嚷著說，“上樓去！上樓去！”
    我遲疑地站起身來，那位名叫中枬的青年已經(jīng)提起我的箱子，領(lǐng)先向一扇門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門邊，我又回過頭來，輕聲地說：
    “明天見，羅教授。謝謝你收容了我。”
    他站著，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臉?biāo)坪醑d攣了一下，那些虬結(jié)的須發(fā)微微牽動，銳利的眼睛閃過一抹近乎溫柔的光。然后他掉轉(zhuǎn)了身子，用背對著我，低低地發(fā)出許多稀奇古怪的咒語般的言語。自顧自地在一張沙發(fā)中坐了下來，仿佛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
    跟著那位青年，我從一扇小門出去，走進(jìn)了另一間大廳內(nèi)，這大廳大概是羅宅的飯廳，寬敞而整潔，有一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上了樓，是一條寬走廊，兩邊如公寓般分作許多房間。他帶著我走向右面第三間，推開了門，開亮了電燈，微笑著對我說：
    “孟小姐，我想，羅教授已經(jīng)等待了你好幾個月了，這間房間是三個月前就準(zhǔn)備好了的！”
    我眩惑地望著室內(nèi)，這是間小巧精致的臥房，一張單人的彈簧床，一個梳妝臺，一個大的衣櫥，一張玲瓏而精致的書桌，上面放著盞小小的臺燈，還有一個玻璃門的書櫥。床上被褥枕頭都已齊全，書櫥的頂上還有一瓶新鮮的玫瑰花。這一切的布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會到似的。我有些迷惑地轉(zhuǎn)過頭來，那位青年仍然對著我微笑。
    “還不錯，是嗎？這是完全仿照皚皚的房間布置的，皚皚是羅教授的女兒。”他說，對我彎了彎腰，“孟小姐，歡迎你成為羅家的一員。我想我不打擾你了。明天見！”他向房門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話：“還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間。”
    “謝謝你。”我說，咬咬嘴唇，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因?yàn)槲沂冀K沒弄清楚他是誰。
    “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懷疑，“徐中枬，中間的中，枬樹的枬，木字旁一個丹心的丹字。”他凝視了我?guī)酌腌姟！拔也恢滥闶钦l，但，我想，我們在羅宅的地位可能是類似的。好，以后有機(jī)會再談吧！再見！”
    他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我站在房子的中間，望著那扇門闔攏，才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再見。”
    我不相信他會聽到我的道別。瀏覽著室內(nèi)，我有種置身幻境的感覺，一種不真實(shí)感牢牢地抓住了我。這小房間太華麗，太舒適，太不可能是將屬于我的！我把手指送到唇邊去咬了咬，很痛！那么，這是真的了！我沒有被拒絕，沒有被嘲笑，卻被安插在比我和媽媽的小屋強(qiáng)幾百倍的環(huán)境中。走到窗邊，我拉開了淺藍(lán)色的窗簾，推開玻璃長窗，一陣夜風(fēng)夾帶著強(qiáng)烈的花香對我撲面吹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神志恍惚地倚著窗子喃喃地問：
    “我是誰？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孤兒。我在什么地方？一個陌生朋友的家中。這——會是真的嗎？”
    夜風(fēng)吹過園中的樹梢，在我身畔徘徊。掠身而去的風(fēng)聲，依稀在低回地重復(fù)著我的句子：
    “是真的嗎？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