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鄴高宗在位的第七年,懷王祁中培在高宗的旨意下，帶著三千精兵去大靖商議兩國互換質子的事。</br> 祁中培本想帶次子祁灝去鄰國見見世面的。可當時的錢氏還未扶正，祁灝不過是妾室所生的庶子,高宗擔心懷王帶祁灝出去會遭鄰國恥笑，便以祁湛母妃剛剛離世的緣由,命懷王帶祁湛去鄰國散心。</br> 祁中培心里縱有萬般不愿，可皇命難違,便也只得允了，帶著剛滿十歲的嫡子祁湛，于五月十八那日趕到了大靖都城。</br> 當時的太子楚衡剛被大靖宣宗調去邊疆磨練，思念兄長的小公主因此染了風寒,高燒一連幾日都未曾退下,宣宗匆匆接見了懷王后，來不及設宴,便回了宮中,只命禮部尚書前往驛館招待。</br> 面對宣宗的怠慢,懷王心里自然是不大舒服的。</br> 可身在鄰國，他也不大好表現出來,思前想后，便命嫡子祁湛帶著兩棵上好的人參送進宮里，既表了心意，又能達到提醒宣宗的目的，倒也算是兩全其美。</br> 祁湛進宮的當天上午，小公主便醒了。</br> 醒來的小公主像是受了什么驚嚇似的,膽子變得很小,也很怕生人,宣宗無奈之下,只得在景明宮接見了世子祁湛。</br> 那也是楚妧第一次見到祁湛。</br> 隔著層層帷幔，她不大瞧得清男孩兒的面貌，只覺得那膚色白的有些可怕了。</br> 像是古井沉譚中的一簇雪，從未見過太陽，仿佛一點兒細微的光亮就能將他曬傷。</br> 也不知是不是好奇，楚妧又離那簾幔近了些，小小的身子都幾乎貼在了簾幔上，似乎要透過那層層疊疊的紗，看清面前男孩兒的相貌。</br> 而靜立在大殿中的祁湛也微微抬眸，視線恰好就落在了簾幔上的那團影子上。</br> 有細微的光亮從床后的窗子中照了進來，他能清楚的看到帷幔褶皺處的那只小手。m.</br> 似乎是出了些汗，那小小的掌心中折射出了細細碎碎的光，緊緊地攥著帷幔的一角，手背處透著一點淡淡的粉，他甚至能看到那一層細密的絨毛。</br> 看上去軟綿綿的，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抓在手里。</br> 可只是一瞬，那只小手便縮回去了。</br> 連帶著那團貼在簾幔的影子也淡了下來，以至于宣宗說了什么他都不記得了。</br> 兩天后宣宗便設了宴，招待從大鄴千里迢迢趕來的懷王。</br> 許是祁湛半年前的傷還沒好徹底的緣故，他又發了低燒，本來是可以不去參加宴席的。</br> 可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抹淡淡的影子和那只粉團團的小手。</br> 他還是隨懷王去了。</br> 可宴席上，他并沒有瞧到那天躲在帷幔后面偷偷瞧他的小女孩。</br> 之后他又隨懷王進了很多次宮，卻都沒有見到她。</br> 漸漸地，這事兒也在他心里慢慢淡去了。</br> 直到最后一次，他代替懷王進宮拜別宣宗時，在路過后花園的路上，才見到了那位站在榕樹下的小女孩兒。</br> 她穿了件暖黃色的衣裳，陽光從樹梢上斜斜地照射下來，仿佛那斑駁的樹影也被鍍上了一層淺黃色的光。</br> 那隨風輕輕晃動的衣擺，好似一只在花園里翩翩起舞的蝶。</br> 他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br> 女孩兒恰好也回過頭來，他這才看清了女孩兒的模樣兒。</br> 面頰上的肌膚就和那雙小手一樣，白.粉粉的一團，上面點畫著兩條彎彎的眉和翹挺的鼻子，長而微卷的睫毛下，長著一雙亮而水潤的眸子，像極了他年幼時母妃送他的那塊寶石。</br> 美極了。</br> 他的呼吸不由得一頓，竟有些想將她帶回去藏起來，就像那顆寶石一樣，放在枕頭旁，不給任何人瞧。</br> 楚妧看著他怔怔出神的樣子，忽然覺得他沒有那天在大殿時那般冷冽了。</br> 她不由得笑了笑，問他：“你是來找父皇的么？”</br> 又輕又軟的語調，無端地讓人覺得暖。</br> 祁湛輕輕“嗯”了一聲，話不由得比往常多了些，他問她：“宮女嬤嬤們呢？”</br> 楚妧道：“我的風箏落樹上了，她們去幫我拿梯子了?！?lt;/br> 說著，她便用手指了指懸掛在樹梢上的風箏。</br> 祁湛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斑駁的樹影下，長長的風箏尾巴隨風一晃一晃的，像極了她微微浮動的裙擺。</br> 許是正午的陽光太過刺眼了，他抬手擋了一下，袖口里的肌膚就這么露出了一截。</br> 與他的面頰一樣蒼白，帶著略微的透明感，楚妧一抬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縱橫交錯的痕。</br> 像藤蔓似的，一條條的爬滿了他的手臂，那是無數個見不到光的暗室里留下的烙印，猙獰的有些嚇人。</br> 楚妧不由得一呆。</br>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祁湛忽地垂下了手，將那傷痕掩在袖里了。</br> 可那雙柔軟的小手卻抓住了他：“我、我前幾天也摔倒了，父皇給了我一些治外傷的藥，我讓嬤嬤拿給你吧?！?lt;/br> 他不是個喜歡別人觸碰的人。</br> 即使他母妃在的時候，也很少抱他，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將手抽走。</br> 可楚妧卻抓的很緊，像是怕他跑了一般，柔軟的掌心牢牢貼在他的手背上，他甚至能感覺到她掌心那層薄薄的汗。</br> 祁湛眼睫顫了顫，忽地轉過頭來，低頭看著她亮閃閃的眸子，問：“你會告訴你父皇么？”</br> 楚妧搖了搖頭，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將這事兒告訴她父皇。</br> 她也沒有問他因為什么受的傷。</br> 仿佛她關心的，只是這傷能不能長好。</br> 倒是十分純粹。</br> 可祁湛還是微微用力，將手從她柔軟的掌心中抽走了。</br> 他道：“不用了?！?lt;/br> 祁湛轉過身去，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腳步比來時的快了許多，似乎在趕時間。</br> 楚妧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瞬，還是提起裙擺追上了他。</br> “我帶你去找父皇吧?！?lt;/br> 帶著些許固執的，她重新抓住了他的手，拉著他走出那樹影斑駁的暗處，拉著他穿過那蜿蜒曲折的小道，拉著他走在正午的陽光下，停留在青石板鋪就的石階前。</br> 她用手指了指面前的大殿，道：“父皇在里面批閱奏折呢，你快去吧?！?lt;/br> 有風吹過，他空落的掌心莫名有些涼。</br> 他手微微收緊，似乎想留住那一點兒殘余的溫度。</br> 他垂眸看著她發髻上閃爍的珠簪，忽地伸出手來，將她頭上的珠簪收走了。</br> 楚妧一愣，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br> 看著他有些茫然的樣子，他笑了一下，轉身走進了大殿中。</br> 再出來時，日已西斜。只有一個老嬤嬤站在石階前等著他，遞給了他一個小小的藥瓶，道：“公主說小世子摔傷了，讓老奴將這瓶傷藥送過來?！?lt;/br> 滾圓的瓶身處折射出一點兒暖黃色的光，很容易就讓人想起那躲在簾幔后的影子，也是這樣，小小的一團，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在掌心里。</br> ……</br> 抓在掌心里？</br> 祁湛眼睫一顫，猛地睜開了眼。</br> 手中的藥瓶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柔軟的手。</br> 楚妧的面容也在他眼前漸漸清晰起來，與夢中那模糊的影子重疊。</br> 長而卷翹的睫毛隨著她恬靜的呼吸微微顫動著，只要一睜開眼，他就能看到那雙寶石似的眸子。</br> 祁湛的思緒還帶著夢境中的恍惚。</br> 他十歲時確實隨懷王去過一次大靖，不然懷王后來也不會派他去接質子回國。</br> 只不過他當時的傷還沒好徹底，又因為水土不服生了場重病，已經完全記不清楚自己有沒有見過楚妧了。</br> 祁湛微微皺眉，幾乎是下意識的，起身去床邊的柜子里找那支被他收走的珠簪。</br> 他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個放在柜角的木匣子，輕輕拂去上面那層薄薄的灰。</br> 這木匣子是他母妃送給他的，倘若他真的見過楚妧，那他肯定會將珠簪和藥瓶一起放在這小木匣子里的。</br> 因為他清楚的記得自己夢里的那股悸動。</br> 他的手搭上木匣上的鎖扣，修長的指尖有一絲細微的顫動。</br> 隨著木匣緩緩打開，他眼眸里的光亮又黯了下來。</br> 木匣子里自然是沒有什么珠簪和藥瓶的。</br> 只有一枚孤零零的黑寶石。</br> 不過是夢罷了。</br> 祁湛微垂下眼，將木匣合上，輕輕放回了柜子里。</br> 他回到床前，看著楚妧熟睡的樣子，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br> 夢里的他只得到了簪子和藥瓶，可如今他卻得到了她整個人。</br> 他已經將她抓在手心里了，又有什么好遺憾的呢？</br> 祁湛微垂下眼，輕輕在楚妧唇上印下一吻，做了他在夢里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兒。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