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寅時,祁湛便醒了。</br> 微弱的星光讓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瞬，可緊接著，就從胳膊傳來一陣酸麻的痛感,他忍不住動了動，耳旁卻忽然傳來一聲輕哼。</br> 即使聲音很小,卻不難聽出其中的不悅。</br> 祁湛轉過頭去，一眼就看到了楚妧緊皺的眉。</br> 像是在做一場不好的夢,她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兒，嘴角也不似往日那般恬靜，眼皮下的眼球不時滾動兩下，連帶著卷翹的睫毛也一陣輕顫。</br> 祁湛看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天色,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楚妧一下,低聲在她耳旁道：“妧妧，我要走了。”</br> 楚妧睡的很沉,似乎并沒有聽見他說的話。</br> 祁湛微微斂眸,就這么靜靜瞧了她良久,直到天邊已經泛起淺淺白光他才起身。</br> 楚妧依舊將他抱的很緊，他胳膊抽不出去,只能把被子一點點塞進她懷里，待他將手拿出來時，整個左臂都像是失了知覺一般，一下也動彈不得。</br> 他緩了一會兒，才走出房門。</br> 劉嬤嬤念著祁湛要遠行，早早就將楚妧昨晚準備好的行李交給了傅翌,見祁湛出來,忙問道：“世子早上想吃點兒什么？老奴這就讓阿慶去準備。”</br> 祁湛看了眼天色,淡淡道：“不用準備了,我這就走。”</br> 劉嬤嬤一怔：“那世子妃？”</br> 祁湛轉眸向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輕聲道：“讓她睡吧，不要吵她。”</br> 劉嬤嬤神情很是猶豫。</br> 昨天楚妧特地交待過她，世子若是醒了一定要叫她，她要去送世子，可是現在世子卻說不要吵她，劉嬤嬤一時間也不知該聽誰的了。</br> 躊躇間，祁湛已從院內走了出去，劉嬤嬤心中一緊，忙去了里屋。</br> 楚妧如先前一樣熟睡著，兩個膊緊抱著被子的一角，像是在抓著什么重要的東西似的，只有一雙眉皺的很深。</br> 劉嬤嬤輕輕晃了晃楚妧的身子，道：“世子妃，您快醒醒。”</br> 楚妧輕輕哼了一聲，并沒有睜開眼睛。</br> 劉嬤嬤又道：“您昨天不是說過，要親自送世子的么？”</br> 楚妧的眼睫顫了顫，似乎有了一點反應。</br> 劉嬤嬤又道：“傅翌已經去馬廄牽馬了，您再不醒，就見不到世子了。”</br> 楚妧迷迷糊糊中聽到“馬廄”兩個字，想起祁湛今天要走的事兒，下意識的將手臂又收緊了些。</br> 可只是一瞬，她就睜開了眼睛。</br> 她一直抱著的祁湛怎么變成了被子？</br> 祁湛呢？</br> 楚妧的大腦迅速清醒過來，忙從床上坐了起來，問道：“現在什么時間了？”</br> 劉嬤嬤道：“還有一刻鐘就辰時了。”</br> 楚妧聞言眼眶一紅，急的快哭了出來。</br> 辰時是祁湛與軍隊匯合的時間，現在只剩一刻鐘了，祁湛已經走了么？</br> 劉嬤嬤連忙安慰道：“世子這會兒還沒走呢，老奴這就給世子妃梳洗一下，興許還能趕得上見世子一面。”</br> 楚妧忙抹了把眼淚，一邊穿衣服，一邊道：“不用梳洗了，幫我把帷帽拿來吧。”</br> 劉嬤嬤道了聲“是”，便去里屋把帷帽找了出來，楚妧隨便綁了一下頭發，動作飛快地將帷帽戴上，一溜煙就跑出了房門。</br> 劉嬤嬤跟不上楚妧的腳步，一邊在后面追，一邊喊道：“世子妃慢些，當心摔到身子。”</br> 楚妧連頭也沒回，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便沒了蹤影。</br> 楚妧先去了馬廄，祁湛常騎的那匹馬已經不見了蹤影，小廝正在給幾匹年老的馬在喂草，楚妧忙問：“世子的馬什么時候被牽走的？”</br> 小廝道：“剛走沒多久，世子妃要出府么？”</br> 楚妧來不及回答她，轉身又向王府門口跑去，內心早已后悔到了極點。</br> 她怎么沒想到直接去王府門口等著呢？</br> 她還有好多話沒有對祁湛說呢。</br> 祁湛怎么可以就這樣走？</br> 楚妧匆匆跑到王府門口，恰好就看見了正在關大門的孫管家。</br> 她顧不得其它，忙道：“等一等。”</br> 孫管家一愣，正要問楚妧有什么事呢，一眨眼，卻見楚妧自己推開門鉆了出去。</br> 遠遠的，她看到祁湛騎在馬上的背影，墨青色的衣角微微揚起，銀紋繡線泛著細碎的光亮，像極了天空中一閃即逝的流星。</br> 他已經走了很遠了，挺拔的身形幾乎要被清晨的薄霧掩去。</br> 楚妧心底一酸，揚聲喚道：“世子——”</br> 那聲音猶帶著些哭腔，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可祁湛騎著馬的身形卻微微一頓。</br> 他回過頭去，深紅色的府門下，那一抹純白格外醒目，小小的身形還不及門口的石獅子一半高，似乎是跑了很久才到這里的，她的肩膀微微顫動著，好似風雨中搖曳的花。</br> 格外倔強。</br> 祁湛握著韁繩的手忽地縮緊了。</br> 他微閉上眼，過了半晌才將調轉馬頭的欲.望壓了下去，原本緊抿的唇揚了揚，低聲道：“回去罷。”</br> 他的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的傳到楚妧耳朵里，隔著微微揚起的帷帽輕紗，他似乎能看見楚妧亂糟糟的頭發和鼓成一團的腮幫子。</br> 他笑了笑，又道：“等我回來。”</br> 她的臉頰這才平復了一點兒，輕輕點了點頭，鮮紅的唇瓣動了動，似是在說：“我在這看著你。”</br> 祁湛的喉嚨一陣發緊，過了半晌，才嗓音沙啞的應了一聲。</br> 清晨的薄霧漸漸散去，那騎在馬背上的身影也慢慢匯聚成了一個墨黑色的點，再也瞧不見了。</br> ＊</br> 祁湛離開都城不到一個時辰，禮部尚書潘繼就匆匆趕到了皇宮。</br> 祁泓正在養心殿和慧嬪下棋，聽到太監匯報后，輕輕擺了擺手，道：“傳他進來吧。”</br> 潘繼被太監領進了殿內，剛要跪下行禮，就聽祁泓道：“不用行禮了，你這么急匆匆的進宮來見朕，可是有什么要緊事？”</br> “臣……”</br> 潘繼看了看祁泓身邊的慧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br> 若是平時，祁泓肯定會順勢讓慧嬪退下的，可他今天心情很好，對慧嬪又頗為信任，便擺了擺手，道：“有話就直說把，用不著吞吞吐吐的。”</br> 說著，他就又和慧嬪下起了棋。</br> 慧嬪技藝不佳，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就現了頹勢，可她時而嗔怪，時而撒嬌的模樣極具風情，周圍的小太監全都低下頭，連看都不敢看。</br> 便是祁泓也笑容晏晏，每每要將她棋子吃掉時，卻偏偏又放她一馬，像是貓捉老鼠般的戲弄著，似乎很喜歡看慧嬪討饒的樣子。</br> 原本一刻鐘就能下完的棋，足足下了半個時辰有余，慧嬪實在不敵，只能遞了杯茶過去，祁泓笑著接過，剛抿了一口，抬頭看見潘繼還站在那里，這才皺起了眉，問道：“潘尚書到底何事找朕？”</br> 潘繼站了太久，腿腳已是酸麻不堪，聽祁泓忽然問起自己，不禁打了個激靈，又躊躇了半晌，才揚聲道：“老臣懇請皇上將世子召回都城！”</br> 殿內忽然安靜了下來。</br> 慧嬪去接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br> 從祁泓昨天下旨讓祁湛出城到現在，已經前前后后有四位大臣進宮勸誡了。</br> 第一個讓祁泓糊弄了回去，第二個被祁泓罵到了殿外，第三個被祁泓賞了板子，而潘繼剛好是第四個。</br> 身為禮部尚書的潘繼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消息，可他偏偏還要往槍口上撞，當真是不要命了么？</br> 慧嬪可不想攙和這些破事，更何況潘繼被提拔成禮部尚書以后于她爹也有些過節，自己若是繼續留在這，倒讓皇上不好處理了。</br> 她看了一眼祁泓逐漸冷凝的面色，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笑道：“既然禮部尚書有要事與皇上商談，臣妾就先去偏殿等著，等皇上處理完了再傳臣妾過來。”</br> 祁泓冷著臉擺了擺手，道：“你去吧。”</br> 慧嬪這才起身走到殿外。</br> 祁泓死死盯著面前的潘繼，眼神陰沉的仿佛能滴出水來。</br> 先前來找他的幾個大臣是懷王的黨羽也就罷了，并沒有影響到他多少心情，可這潘繼明明是他自己提拔上來的人，怎么也開始幫著祁湛說話了？</br> 祁泓忽地將茶杯重重的磕在桌上，冷聲問：“世子為我大鄴安危身赴前線，潘尚書又為何要讓朕把世子傳召回來？”</br> 潘繼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眼祁泓身旁的太監宮女，斟酌著語句道：“懷王此次帶了九十萬大軍出征，幾乎是大鄴一半的兵力，此次世子又帶了十萬精兵，若是懷王此戰順利倒還好說，若是懷王兵敗，世子又不在都城里守著，以邊關的那點兵力，豈不是將我大鄴完全暴露在北高人的鐵蹄之下么？”</br> 祁泓一怔，很快就聽出了潘繼的話外音。</br> 因為懷王一脈驍勇善戰，大鄴向來不重視邊防，經常是北高騷擾過來了，朝中再從懷王府中派人出征，表面上看著邊關防線脆弱不堪，可實際上卻是為了給懷王找點兒事做，十幾年來一直如此，從未出過半點兒差錯。</br> 可讓懷王和祁湛同時出征還是頭一遭，更別提還有一早就派出的祁灝了。</br> 懷王府這次幾乎是傾巢而出，潘繼表面上說的是防著北高，實際卻是讓自己防著懷王。</br> 邊關眾城都只有三千老兵把守，就算是臨近都城的幾個要鎮也不過三萬余兵力，若是懷王跳反，領兵直逼都城的話……</br> 祁泓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表情迅速冷靜了下來。</br> 潘繼觀察著祁泓的面色，適時勸道：“大鄴都城無懷王府的人把守，就如鵝卵般不堪一擊，還請皇上趕緊將世子傳召回來，才可安穩人心！”</br> 祁泓聞言捏緊了手中的茶杯，半晌也沒說出話來。</br> 懷王的狼子野心他早就知曉，不然他父皇臨終前也不會下旨要自己千里迢迢的從大靖趕回來。</br> 可他登基至今已快一年，即使也曾打壓過懷王幾次，可懷王多年積累下來的勢力人脈實在是太過龐大，他那些舉動對懷王來說不痛不癢，實在不足以撼動懷王的地位，他只能找著機會將懷王調離都城，才能臨時掌管幾□□政。</br> 可偏偏還有一個祁湛。</br> 懷王一走，那些黨羽就以祁湛馬首是瞻，他原本想著借大靖使臣進京的機會讓祁湛與楚妧一同回大靖的，可楚妧偏偏懷了身孕，實在是讓他憋悶的緊。</br> 好在前線戰事接連失利，他總算是找到機會將祁湛調離了都城。</br> 可是現在，又要將祁湛傳召回來了么？</br> 那他這段時間所做的努力豈不是白費了？</br> 自己又要回到被懷王擺布的日子里？</br> 他實在是不甘心吶！</br> 他心情煩躁的擺了擺手，對著潘繼道：“行了，你先下去吧，你說的事，朕再考慮考慮。”</br> 潘繼對著祁泓重重地磕了個頭，語聲懇切道：“還請皇上三思而后行，老臣告退。”</br> 說完，他就緩步退了出去。</br> 殿內靜的落針可聞。</br> 一旁的趙公公雖然沒聽出兩人對話的深意，可瞧著祁泓愈顯蒼白的面色，忙倒了杯茶給祁泓遞過去，道：“皇上政務繁忙，難免有些疏忽，不如先喝杯熱茶，緩緩心神吧。”</br> 祁泓將茶喝入腹中，心神卻未緩和半點，反而愈發煩悶了起來，干脆站起身子在殿內來回走動著。</br> 趙公公還從未見過祁泓如此，只能壯著膽子又說了一句：“皇上剛剛才下旨讓世子領兵出征，若是貿然收回成命，豈不是顯得皇上出爾反爾了么？奴才覺得，皇上與其將世子傳召回來，倒不如加派些兵力穩固邊防。”</br> 祁泓的腳步一頓，忽地回過頭來，看著趙公公，道：“穩固邊防？”</br> 趙公公貿然插手朝政本就有些心虛，此時被祁泓這么一看，不由得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奴才滿口胡言，還請皇上不要放在心上，奴才這就掌嘴。”</br> 說著，他就揚起手臂，奮力向自己臉頰打去，可還沒聽到聲響，就聽祁泓卻大笑道：“誰說你滿口胡言？”</br> 趙公公一怔，手臂僵在半空中，望著祁泓，呆呆道：“那……皇上的意思是？”</br> 祁泓坐回椅子上，抿了口茶，道：“傳朕旨意，即刻調二十萬精兵在邊境各鎮把守。”</br> 頓了頓，他微笑道：“要從懷王手里調。”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