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秉承坐在蘇亦梨書房的桌案前唯一的座椅上,打量這個他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走入過的房間。
這里似乎和蘇亦梨出走前一樣,沒變化,也或者有什么變了位置,只是他從未在意,所以并不知道。
每次他到這里,只是來抓又招惹了趙好兒,打了最疼愛的小兒子的蘇亦梨去懲罰——家里的仆人“請不動”蘇亦梨,更不敢和蘇亦梨動手,只能他親自出馬。
這丫頭上輩子一定是他的仇人,這輩子是來繼續(xù)復(fù)仇,給自己添堵的。
正想著,聽到門響,蘇秉承目光投過來,便看到蘇亦梨頂著一頭濕漉漉的、披散的頭發(fā),走了進來。
方才在客廳里只匆匆一見,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樣,瘦了?高了?
可以確定的是,眼里有了更多的東西,那隱隱流露出的莫名波動,蘇秉承不喜。
“披頭散發(fā),成何體統(tǒng)!”陰沉著臉,蘇秉承輕斥道。
剛進家門時,沒有看到惹人厭的趙好兒娘仨,又看到蘇秉承向自己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有一剎那,蘇亦梨心里泛起暖意,無形的親緣感動已重新升起。
然而,蘇秉承此時的一句話又將她的感動重新冰封。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原本想要關(guān)門的手停下來,轉(zhuǎn)身一步跨出門檻。
蘇秉承臉色愈加難看,喝止道:“你做什么?”
蘇亦梨懶洋洋地答道:“去梳妝打扮,很快,半個時辰就回來!”
“放肆!”蘇秉承輕拍一下桌面。
“披頭散發(fā)不行,梳妝打扮不行,既然左右不如你的意,我走便是了?!币姂T了赫連宗英和那些蠻人的野蠻強橫,蘇秉承這種嚴(yán)厲對于蘇亦梨來說,毫無震懾力。
正巧曲氏端了新茶過來,看到蘇亦梨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微覺詫異。
剛要開口,瞥到了曲氏影子的蘇秉承已搶先指責(zé)起她來:“你看看你管教的女兒,像個什么樣子!”
曲氏本能地微微低下了頭,仿佛犯了錯的孩子在乖乖地聽著訓(xùn)誡。
蘇亦梨早已看慣了母親顯露出的卑微,頓時又火冒三丈,卻又強壓怒氣,冷哼一聲:“生我的是她,管教我的是她,那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對我們母女指手畫腳!”
蘇秉承怒道:“沒有我,你們能錦衣玉食活到現(xiàn)在?”
“用了多少銀子?我還你!”蘇亦梨負(fù)氣地頂撞道。
“你拿什么還?到處惹是生非的還法么?”
蘇亦梨柳眉一豎,還要反駁,曲氏已伸手扯住她衣袖,阻止她繼續(xù)。
蘇亦梨看著母親眼中的請求,一陣心疼,用力將怒氣噴出鼻子,沒有說話。
“大人,我給您換一碗新茶。”曲氏推著蘇亦梨進了書房,溫柔地說著,將茶碗放到蘇秉承面前,仿佛兩父女從未爭吵,和樂融融。
蘇秉承也是一肚子火氣,倒底還知道克制,瞪了曲氏一眼,沒有說話。
蘇亦梨也不想母親被為難,按捺住厭煩,冷聲催促道:“有什么話,快說?!?br/>
蘇秉承不滿蘇亦梨的態(tài)度,卻也知道此時再糾結(jié)和教訓(xùn)她只是浪費時間,瞟了曲氏一眼,低聲道:“你出去?!?br/>
曲氏緩緩地偏頭看了看女兒,見女兒也在向自己暗暗眨眼,只得小心翼翼地施了禮,端著托盤退出了書房。
蘇秉承沉默片刻調(diào)整心緒,才沉聲道:“自你離開府里,都做了什么,原原本本說與我聽?!?br/>
“審訊我?我做錯了什么?”蘇亦梨不愿回想過去,十分抵觸。
蘇秉承不喜歡蘇亦梨,正因她的性子,倒也料到她會反問,本就是抱著一絲她會回答的僥幸幻想。
但是,正因蘇亦梨不肯回答,蘇秉承心底才更了然,她的經(jīng)歷必定有屈辱,所以才不愿提起過去。
面色依舊陰沉,蘇秉承嚴(yán)肅地問道:“你知不知道國君明日不止召你進宮,還有我和你大哥?”
蘇亦梨蹙眉,沒有馬上說話。
高宴說過,她是屏溪關(guān)的英雄,那么國君召見該是獎賞或者好奇她這個人,蘇秉承突然這副如臨大敵的表情,事情顯然不像她想得那樣簡單。
還算她不蠢——蘇秉承看著沉默不言,已露出疑惑的蘇亦梨,暗忖。
隨即說道:“高宴應(yīng)該和你說過,屏溪關(guān)的勝利是你的功勞,因此你是國君親宣的第一巾幗英雄。”
當(dāng)我死了,所以給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纳砗竺?,卻沒想到我沒死,這美名想收回不成。
正腹誹著,耳邊聽到蘇秉承繼續(xù)道:“你大哥因支援臥虎關(guān)有功,已受嘉獎,這次深陷龍溪谷仍寧死不屈,更是抓住一切機會反擊,火燒龍溪谷,斷了驪戎蠻人的退路,迫使他們長途返回驪戎,士氣大損,再一次立了功勛……”
火燒龍溪谷怎成了蘇亦安的功勞?蘇亦梨納悶,這明明是我……
似乎看出她心不在焉,蘇秉承用力地拍著桌面,打斷蘇亦梨的思緒,問道:“朝中多少人眼紅我們蘇家的殊榮,你可知道?”
蘇亦梨皺眉。
因為生在蘇府,黨同伐異之事聽蘇秉承私下抱怨過,倒也不覺得稀奇,尤其看到蘇秉承此時的嚴(yán)肅之態(tài)和嚴(yán)重的語氣,蘇亦梨已猜到這次國君召他一家人入宮,另有目的。
蘇秉承顯然擔(dān)心后果,但蘇亦梨卻暗暗歡喜。如果國君質(zhì)疑自己的“英雄”稱號,就此免去并逐她出都城,那便是大大的好事——她可以去尋刀四嫂和兒子。
“……表面上我們蘇府出了兩個功臣,但你們也都是蠻人的俘虜……你大哥只剩一口氣回來,倒可證明自己的忠勇大義……你一個姑娘家,被囚在蠻人的老窩里,還能引導(dǎo)蠻人進入屏溪關(guān),任誰都不會再相信你的清白……在龍溪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老老實實說出來,我要好好盤算,明日若受到懷疑,該如何化解?!?br/>
斷斷續(xù)續(xù)地,蘇亦梨聽出了蘇秉承的意圖。
蘇亦安是真正的“忠勇”,自己則清白不在。
呵呵。
瞬間,蘇亦梨很想反問:“你相信我清白么?”
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蘇秉承已經(jīng)說得如此直白,何曾相信過她。
“大……哥——知道龍溪谷發(fā)生了什么,秦其叔將軍知道屏溪關(guān)發(fā)生了什么,你去問他們好了?!?br/>
“大哥”這個稱呼,蘇亦梨已許久沒說過。在親緣上,她不能無視蘇亦安的安危,但在蘇亦安打算了結(jié)她性命之時,她便心灰意冷,不愿再叫他“大哥”。
“所以……”蘇秉承的臉色難看得可怕,冷漠又嚴(yán)肅的語氣中還透著一絲厭惡,“你果然失身了?”
被自己的父親如此詢問——不是因為關(guān)心自己的遭遇,而是關(guān)心他的仕途——蘇亦梨心底冰涼,臉色更是青白,冷笑道:“我答不是,你相信么?既然你心里早已不相信,又何必問我。我身體不舒服,明日不去便是了。你愿意怎樣盤算便怎樣盤算,一切由你回答?!?br/>
說罷,蘇亦梨轉(zhuǎn)身便走。
“站住!”蘇秉承怒喝,一掌拍在桌子上,憤而起身,轉(zhuǎn)頭欲尋鞭子,才想起自己此來并非為責(zé)罰蘇亦梨,只得恨恨地斥道:“畜生不如的東西!出去野了兩年,連忠孝也罔顧了么!若因你一人,連累全家,你便是蘇家的罪人!”
這種叱罵蘇亦梨已習(xí)慣了,以前的自己會繼續(xù)據(jù)理力爭,直到被施以家法、母親跪地替她求饒。
然而,此時的她忽然想到了吉村的百姓,想到了赫野帶她到吉村的廢墟前,對她說的那番話——因為她有利用價值,赫連宗英留下她,便放縱了尨駒屬下的惡行,連累了所有吉村的女子。
即便她再厭惡蘇秉承,心中也清楚知道,自己所說的稱病不出只是負(fù)氣之言,若當(dāng)真不聽國君的召見,蘇家必遭惡果。
曾經(jīng),覺得自己那么厲害,敢于反抗自己的父親,敢于刺殺意圖侮辱自己的赫連宗英,甚至敢算計驪戎軍隊,而現(xiàn)在,蘇亦梨突然覺得有些累……
轉(zhuǎn)動眼珠,毫無目的地看著自己的書房,思緒如亂麻,明明無力,卻又咬緊牙關(guān),緊繃住肩膀。
書房突然陷入沉默,如死一般。
半晌聽不到蘇亦梨的生意,蘇秉承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
若在兩年前,蘇亦梨現(xiàn)在應(yīng)該繼續(xù)和他大吵,直到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按跪在祠堂里,揮鞭教訓(xùn),連帶曲氏在一旁求饒,她才會閉上嘴。而現(xiàn)在,看著背對自己的這副不屈的肩膀和始終沉默的背影,蘇秉承突然覺得,自己被徹底忽視了!
她多大了?
十七?還是十八?
以為出去一趟便翅膀硬了,會反抗了?
腳下微動,蘇秉承想要走過去,揪住蘇亦梨的肩膀,再次將她拖去祠堂,先用鞭子證明自己牢固的父權(quán),再讓曲氏重新教她三從四德和倫理綱常!
但是,剛抬起腳跟,蘇秉承眼角余光掃到了窗口透過來的夜色,猛地清醒過來!
明日進宮才是眼下的大事,自己竟差一點被這不孝女氣得失了分寸,在外人面前,他可從未如此失態(tài)過。
揮袖負(fù)手,蘇秉承迅速讓自己恢復(fù)冷靜,沉聲道:“明日進宮覲見國君后,立即感謝國君庇佑,是國君的庇佑才令你在陷入敵營后仍能僥幸存命。然后向國君叩頭認(rèn)錯,你并不知道國君指婚之事,乃是因為思念兄長,才私自離家去探望,因此錯過王命與婚期?!?br/>
“若有人責(zé)難你以□□敵,你便多說一些蠻人愚蠢之事,對女子并沒有過多防備,但切記勿過,屏溪關(guān)到底慘勝,蠻人不會蠢得厲害?!?br/>
“你在敵營受傷之事國君已知,可自證清白。亦安被嚴(yán)刑拷問你親眼目睹,也是證人。亦安在身負(fù)重傷又行動受限的情況下與你暗中策劃,由你誆騙那個叫赫野的小子出龍溪谷去屏溪關(guān)打探消息,實則引他入彀,傳假消息回谷,引蠻人進包圍圈,而亦安則趁龍溪谷空虛之際,指揮祁國百姓放火燒掉他們的駐地,斷他們后路?!?br/>
“屏溪關(guān)內(nèi),你與赫野乃是假扮夫妻迷惑赫野,并未做任何出格之事。”
“其后屏溪關(guān)大戰(zhàn)中你追殺赫連宗英,秦其叔親眼所見,自會說明你的功勞?!?br/>
“姑娘家不要多言,只撿重要的問題回答便可,其余自有我和你大哥。”
“眼紅我們蘇家的人極多,除去秦將軍、商大人、高將軍,不要被任何人的言詞打動,他們行動遲緩,口舌卻利,皆是口蜜腹劍之徒,答錯一句都關(guān)乎身家性命,蘇家?guī)资谌说陌参?,全在你手!?br/>
蘇秉承喋喋不休地說著對明日可能發(fā)生的詰難的應(yīng)對之詞,蘇亦梨則背對著她,始終不說話,動作也始終沒變化。
蘇秉承知道,蘇亦梨是在聽的。她這一次回來眼神里深藏的晶亮的光芒雖令自己不喜,卻看得出,這姑娘已經(jīng)長大,即便她如何厭惡自己,她也不會拉所有人一起沉淪。